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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里山河(中)

2025-09-28 00:00:00孫葆元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5年5期

(文接上回)

李文成帶著他的兵馬,偽裝成堵決筑堤的工役來到衡家樓工地,留下其余人眾,他獨自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嵩岳禪舍。

見到吳可航,李文成滿臉愧疚,說道:“尊主,屬下出師不利,還折了一個兄弟,實在有愧!”

吳可航安慰他說:“我已經料到了。你遲遲不歸,也沒有捷報傳來,我就知兇多吉少。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李將軍平安歸來就好。你且下去休息,晚上我給你接風洗塵。”

“多謝尊主!”李文成告辭而出,前往僧房休息。

太陽落山時分,魏子安進來喚醒李文成,說:“速速起來,吳壇主已在宴席上等你了。”

李文成趕緊爬起來,略作梳洗,便隨魏子安來見吳可航。

吳可航果真在桌前等候著李文成,屋子里的卦位并不完整,只有他們三人和五個女人。

吳可航對李文成說:“李將軍請坐。艮主馮克善,巽主劉佐臣,已經回去整頓兵馬了,不日就向這里集結。離主郜生文將兵在外,一時不能回歸,故今晚就我們幾人一起用膳!來,祝賀你平安歸來!”說著舉起了酒杯。

宴席不算豐盛,設羔羊菜蔬,還有幾盤果子。水災年頭,有幾杯薄酒已屬奢華。飲酒中,李文成偷看那幾個女子,并不標致,他知道這是教壇中的信女,比不得王侯嬪妃、宮娥彩女。

蘆氏并不在這五人當中。若不是犯有癲癇癥,她倒是一位皇后級別的女子。她從吳可航這里領悟到時培基從來不曾教給她的道理,這些道理成為她心目中一條看不見卻實實在在的道,她走上去了,再也不想回頭!在這里,她被尊為三娘娘,有丫環侍候,錦衣玉食。

吳可航對她說:“你得到道法的真傳,已經升到一重天界,你見不到時培基,他在下界。除非你違反天條,打你入下界,時培基在與不在都不好說!”

她想,我回下界干什么?在天上不是挺好的嗎?于是,她成了吳可航的三娘娘。吳可航第一次度她,一陣溫存之后,不知她是太幸福了還是依然留戀著凡塵里的丈夫,吳可航突然覺得身下的女人僵直起來,冷如冰塊,猶如抱了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口吐白沫,鼻歪眼斜,嚇得他翻身滾下床,連衣服都沒顧得穿就跑出房去。

魏子安聞訊跑進去,一看那架勢,知道三娘娘的癲癇病發作了。小時候在家鄉他見過這種癥候,村里的半仙只要用拇指掐住患者鼻下的一個穴位,狠掐一陣,自會恢復。現在他如法炮制,趁勢爬到蘆氏的玉體上一陣按壓,半晌蘆氏蘇醒過來,又沉沉地睡去。次日,給她灌些米湯,她便恢復如常了。那次之后,吳可航就再也不敢度三娘娘了,而是把她賞給了魏子安。

魏子安真是撿了個大便宜,他請來名醫沈朗細心調理,幾副藥下去,蘆氏愈發動人。

今晚安排好李文成后,魏子安就溜到了蘆氏房內。蘆氏焚上香正在等他,見他進來就問:“今晚作何安排?”

魏子安知道她問的是集體受教還是單房自習,就說:“壇主說了,時辰不早了,今日自己默習。”說罷,兩人各自寬衣,共坐在一個蒲團上,身體疊成了一個陰魚一個陽魚……

吳可航掐指以待,等待著艮卦和巽卦的合一。艮卦教主馮克善,巽卦教主劉佐臣,正從兩河地區往這里聚合,一旦聚齊,將成為一支巨大的力量。自從天理教最后一支隊伍被官軍剿滅在徽州的叢林里,那顆復仇的火苗就在他心底埋下,天理教不是被剿滅了,而是被打散了,很多兄弟見勢不妙,搖身一變,變成莊稼人、樵夫、漁人,潛藏在山林湖澤中。他不認為這是失敗,猶如天上那顆日頭,有西墜就有東升,現在日頭西墜了,大地一片黑暗,他堅信日頭一定會升起,升起的日頭一派火紅。

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是李文成帶來的。他去堵決工地巡視,發現幾個紅陽教的弟兄腹瀉嘔吐,體不能支。先前是兩個,這幾天連續倒下數個。他想,是不是蒼天詛咒?他殘害生靈,縱火焚燒,背棄天條,神不容他?他有點兒害怕,把憂慮悄悄告訴了吳可航。

吳可航聞聽笑了,問:“你不就是一方神靈嗎?驅滿逐清,何罪之有?”

“真的沒罪?”

“豈止無罪,一旦林清坐了殿,你的功績將彪炳天下!”

就在嵩岳禪舍上下忐忑之際,馮克善化成一個香客走進來,讓吳可航驚喜不已。馮克善告訴他,星月趕路,夜行晝伏,來遲的原因是偌大一支隊伍無法安置,在離封丘十余里處安頓下來,他獨自前來復命。

他問吳可航:“我等還要等幾日才能起事?”

吳可航說:“尚缺巽位的劉佐臣。”

馮克善問:“他怎么還不到,難道是小腳女人嗎?”

魏子安在旁邊做和事佬,說:“路途迢迢,走過來不容易,不出事方好。若有閃失,這盤棋毀在一枚棋子上豈不可惜!”

馮克善說:“不是我抱怨,我那三百兄弟只有兩天的糧秣,拖下去軍心不穩,未戰先敗,不也是一子之毀嗎?”

李文成說:“何不把隊伍拉過來,我的人就在筑堤工地上,有吃有喝,鐵保老兒煞是夠朋友,招待我為他送葬呢!”

馮克善驚異地問:“有這等事?那樣,目標不是很大嗎?”

李文成說:“他正在招募工役,我等應招而至,順理成章!”

馮克善大喜,說:“這倒是個好辦法,真是想什么來什么。”他對吳可航說,“林清哪天坐了殿,你得為我兄弟多多美言,是我等托著他登基的!”

吳可航微笑說道:“那是一定!就按卦象封賞,每位卦主都是一方諸侯。要成事,必聚合。成事后,必分封!”

兩天后,郜生文回來了,他就是陪著佐文杰睡了半宿,企圖拉佐文杰入伙的那個說客“耿同修”,中途被吳可航差去組織人馬襲擊運河的糧船。吳可航給他的命令是,能劫下船只最好,劫不下就學李文成那樣縱火焚燒!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可把鐵保的目光吸引到運河上。

郜生文從役工中挑選了四百人眾,一夜之間離開了封丘城。這些烏合之眾聽說有糧,趨之若鶩,待趕到運河邊上,見那糧船頭尾相接,結隊而行,兩側有官船護衛,船上水兵戒備森嚴,不禁傻了!這不是餓狗吞月亮嗎?修元藥師出的什么狗屁主意,站在岸邊能把河里的貨搶回來?

那幫人一哄而散,又變成了乞丐。郜生文是空著手回來的。

吳可航責備郜生文道:“你是怎么領兵的?簡直毫無章法,水上作戰不謀船只,豈不望洋興嘆?”

郜生文心里不服,暗罵,你不是會算嗎?怎么沒算出人家那些糧船有重兵護衛?你讓雞和鴨子奪食,也不看看是在陸上還是在水上?

不管怎么說,嵩岳禪舍八卦廳里的燈火又亮起來了,現在六方卦主聚齊。吳可航拿出一張圖鋪在當地,那張圖上繪著城墻、四門、衙署,街巷縱橫,宛若棋盤,盤上畫了幾處紅圈,城外也有幾處紅圈。

這些人看不明白,就問:“這些畫紅圈的所在是做什么用的?”

吳可航說:“請魏子安告訴大家。”

這幅圖是安插在封丘縣衙的內線繪制的,吳可航得到它后,讓魏子安跟著那人轉了幾遭,記牢了紅圈標記的院落,那是他們藏著武器的所在。

魏子安手舉燈盞,一條街一條巷地指點,說出了每一個紅圈的特征。

眾頭領細看那圖,紅圈里還有一個小字,寫著“乾”“艮”“巽”“離”“坎”等字樣。

魏子安說:“各位卦主切記,每一個字都對應著一個卦象,爾等部下的家什就在那里,切勿搞錯了!拿到兵器后,乾、艮兩路人馬由李文成將軍和馮克善將軍率領,沿東城街巷南進,包抄驛館。這里住著山東巡撫鐵保和東河總督嵇承志,都是朝廷大員。本來沒有他等的事,一場大水讓他等送上門來,正好給紅陽教祭旗!”

馮克善問:“那里有多少兵馬?”

魏子安說:“只有六個侍衛。”

馮克善就撇嘴,臉上露出輕蔑之色。

魏子安又指著圖向劉佐臣和郜生文講解道:“你二位率領巽、離兩軍攻擊衙署,這里不會有什么抵抗,差役捕快都守在糧庫里,拿住王豫章即可!”

劉佐臣和郜生文抱拳領命:“得令!”

吳可航很是滿意,他幾年經營,把東山再起的夢放在這里。這個地方,便于連絡齊魯秦豫的豪杰,進可圖京華,退可據江南。蒼天助他,衡家樓破堤,讓嘉慶分神,此時正可乘虛而入!紅陽升起,指日可待!

嵐岫突然發現她手里的竹簽不夠分了,每頓飯分發到末了,都有人領不到。她就領著廚工們再加面,增加飯量,但次日仍然不夠。

狐疑之際,她找到時培基,問:“時大哥,你每天到底領多少糧食?”

時培基說:“過去每頓五斗足夠,現今加到七斗,有人還領不到飯。”

這是怎么回事?嵐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廚工們對她說:“我等現在和面蒸饃都快趕上工地上挑土的了,這么多面,灶上蒸不出來呀!”

看到嵐岫默思,時培基掏出一個小本子送到她面前,說:“每次領糧耗糧我都記在這上邊,大小姐如果不相信,可以驗看,我時培基不才,但不敢不義,此心可以剖開對天!”

嵐岫知道時培基誤會她了,自他到來,嵐岫看他做事精細,就把灶上的賬目交給他管理,自己則專心協調各灶的用度。嵐岫到堤上看過,役工如蟻,數不過來,有的役工確實不肯出力,兩個人抬一筐土,那土還沒裝滿。她親眼看到兩個抬筐的人與一個裝土的人爭執,抬筐的嫌裝土的把土培得太實。這個疑團她越想越解不開,那天看到嵇承志到工地上巡視,就攔住嵇承志說:“嵇大人,小女子有一件事情不解,想請您指點一二。”

嵇承志問她有什么事,嵐岫便把心里的疑惑和盤道出。嵇承志是何等人物,聽完了,把手掌在嵐岫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囑咐道:“我心里有數了,此事不要對任何人說。飯要供足,有異樣情況隨時來找我!”

嵇承志疾步回到驛館,找到鐵保和顧秋霖,把役工人群的異變通報給了二人。

鐵保聽罷,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說:“他們終于殺過來了!來得正好!”

顧秋霖有點兒緊張地說:“盤上一目了然,大人是不是躲一躲?”

鐵保目光如炬,問道:“躲什么躲?”

顧秋霖說:“他等人多勢眾,我等只有六名侍衛,一旦兵戈相見,恐怕力不能支!”

鐵保道:“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就怕他們不出頭,混在庶民堆里,孰是好人孰是惡徒難以分辨,這下好了,露出頭來,我好一網打盡!”

顧秋霖說:“大人,現在我等處于險地,是不是派佐文杰或羅舒回去調幾千精兵過來?”

鐵保擺了擺手,說:“使不得,也來不及了!歹人已兵臨城下,你的援兵未到,人家已經動手了。倘若他等沒動手,你的援兵一到,他等就嚇跑了,我怎么一網打盡?”

顧秋霖心里暗忖,我的爺,大水都淹到廟門口了,你還充什么龍王爺!

任憑顧秋霖足智多謀,但他畢竟只是個讀書的秀才,從容于帷幄之中,不免失措于臨敵陣前。他沒有發現,驛館中的六名侍衛如今一個也不在,干啥去了?早被鐵保安排在嵩岳禪舍和那座宅院周圍,出入于那里的一切人等都在掌控之中,如有異動,就先從那里下手,六名侍衛足以敵他十數賊酋!群龍無首,城外的全是烏合之眾!

正當鐵保躊躇滿志時,韓冰臉色煞白地跑來奏報:“鐵大人,不好了,瘟疫在工役中流傳開來,很多人病倒了,發熱、嘔吐,還有的昏迷過去就不省人事了!”

鐵保眉頭一皺,急問道:“像這樣的有多少人?”

韓冰說:“不下百人!”

鐵保自言自語道:“怎么會這樣?”

韓冰說:“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這應是大水過后,尸橫遍野未及掩埋造成的。”

鐵保搖了搖頭,說:“附近的尸體,王知縣已著人盡數掩埋了,這些日子一直平安無事,怎么就突然爆發疫情了呢?”

韓冰想了想,說:“也有這種可能,大量工役入住,帶來沿途的瘟疫!大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瘟疫既然來了,我等就全力以赴抗擊之!只是……”

鐵保道:“只是什么?韓先生但說無妨!”

韓冰說:“只是要把染病的人隔離開。這樣就要另設食棚,工地之上減員不可避免,于工期怕是不利。”

鐵保道:“工期是否耽誤暫且不管,隔離病患才是當務之急!你馬上前去辦理,我會囑咐嵇大人,調撥三十精壯役工供你節制,遇到難事隨時來告我!”

“是,大人!”韓冰告辭而出。

此刻,嵩岳禪舍內的吳可航也是焦躁萬分,他這里刀出鞘箭上弦,就等那只窺眼的密報了。

兩天后的一個深夜,一封密信綁在石頭上投進嵩岳禪舍的后園,早有人在這里候著,聽到“啪嗒”一聲響,循聲找過去,果然是一封密封好了的書信,那人不敢怠慢,連綁在一起的石塊都沒解,拿了就鉆進地道里。

吳可航在那邊正傳授著與女人的道法,那人不敢貿然往里闖,只在外面敲了敲門,放下信便離開了。

這時,房門開了一條縫,隨著一束燈光射出,一只雪白的胳膊伸出來,抓起那封信又縮回去了。

吳可航接過密信,拆開展讀,隨即向下面揮了揮手,蒲團上的女人們便爬起來紛紛離去。

吳可航把信遞給魏子安,魏子安看罷,默默地把信還給吳可航。

次日,在嵩岳禪舍八卦廳內,六名卦主齊聚一堂。他們的裝束變了,不再是道裝而是戎裝,今天是舉事的日子。

吳可航打開一個酒壇上的泥封,說:“喝一碗壯行酒,祝大家馬到成功!”

那個穿著僧衣的保駕捧起酒壇,給周圍的人斟滿,眾人屏息斂氣,等著吳可航端起第一碗酒。

吳可航卻抓起簽筒,說:“不忙,我測一測吉兇!”說罷,搖了搖簽筒,抽出一支簽子扔下去。

眾人都向那支簽子看去。

僧衣保駕上前撿起簽子遞給吳可航。

簽子上的字是:瘟星罩地,刀槍晦暗。

吳可航臉色大變。

眾卦主不解,紛紛問道:“怎么回事?”

吳可航把簽子傳下去。眾卦主看了一遍,大眼瞪小眼,誰都不理解,又把目光投向吳可航。

吳可航說:“此乃兇卦!今日不便出師,出師必敗!”

眾人面面相覷,皆不明就里。

吳可航說:“下界有瘟疫,可能放倒了我等無數兄弟。各卦主可下去查看一番,看有多少兄弟中瘟患病,再圖計較!”

眾卦主公推李文成出去。這一去不打緊,李文成發現病倒的都是他的部下。他的人馬敗走龍王廟,在疫區蟄伏,早已染上了瘟毒,來到工地就把瘟疫帶了過來,十有八九躺倒在十里外的寮棚中,別說舉旗,連自身的性命都難保全!這讓李文成沮喪不已,他一下子竟成了光桿卦主。但是他還是佩服吳可航的神力,坐在嵩岳禪舍,竟對外面的世界了如指掌,真乃神人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杜云鶴帶著李恒星夜兼程回到封丘,當晚在驛館內參見鐵保。

鐵保看杜云鶴和李恒,二人都沒穿官服,身著黑色箭衣,足蹬輕底快靴,滿身都是泥水,不由驚問道:“羽翔,這是何故,爾等掉進泥淖里了嗎?”

杜云鶴道:“軍門有所不知,事情急迫,我二人是抄小道過來的!紅陽教要動手了!”

鐵保并沒有吃驚,示意杜云鶴繼續往下說。

杜云鶴道:“屬下業已查明,濟南運往這里的賑糧被劫,是有人策劃的,那個主謀落腳在封丘,且知我等底細,所以才那么精準地選擇了糧道!”

鐵保微微頷首。

杜云鶴繼續道:“只是這只眼睛藏在哪里,屬下尚不可知!”

鐵保輕輕一笑,說:“我想十有八九在封丘衙門里!”

杜云鶴說:“軍門和我猜想的差不多!這事已經火燒眉毛了,目下濟南城的教徒已經走空!”

鐵保“哦”了一聲,峻眉略微往上一挑,但人還是很鎮定。

杜云鶴詭譎地一笑,說:“不過請軍門放心,我自有安排……”

衡家樓的堵決工地上已有三成工役染病,嵐岫是分發竹簽的人,所以她心里最清楚,糧米剩下了,說明筑堤的工程減緩了。她不希望工程慢下來,早日完工,她就好去尋她的額娘和妹妹。她記得大水灌進屋子的時候,阿瑪拼命把抱著妹妹的額娘放到一張翻倒的桌子上推出院子,返身回來接他們兄妹時,桌子就被渾黃的水沖走,阿瑪拉著她和哥哥往門外跑,剎那間大門樓子被沖倒,一陣塵土沖天而起。阿瑪一看不好,使勁地推開他們,自己被倒下的門樓砸倒在水里。她嚇得大哭大喊,哥哥嵐峻緊緊地抱著她,看著阿瑪在水里掙扎。哥哥要去拉阿瑪,阿瑪大聲呵斥著不讓他過去。一塊門板被沖走了,一塊門板在院子的水里打轉轉,阿瑪抓住那塊門板,推到他們兄妹面前,父子三人一塊兒漂了出去。

生死關頭,嵐岫來不及想額娘和妹妹,眼前發生著什么就應對什么。靜下來的時候,她才想起離去的親人。額娘是漂走的,漂到哪里去了?她和妹妹一定還在人間,只不知在哪里等著她!她暗暗地做好盤算,等黃河的堤壩筑好了她就走。

天可憐見,讓她在這里與哥哥相遇,破碎的心得到了一點兒修補。每天她都要去看哥哥,不知怎么,哥哥變了,變得冷漠,沒有笑容,一見她過來,沒說幾句話就趕她走,難道一場大水把哥哥的親情也沖走了嗎?這幾天,哥哥突然不見了,她問過旁邊的石匠,石匠說:“那是你兄長呀?他病了,瘟毒侵身,被拉到十里外的紫荊坡去了!”

嵐岫大驚,官方設立的瘟病隔離點不就在紫荊坡嗎?她決定到紫荊坡去尋找哥哥。她可不能失去他!

嵐岫指揮著供完了晚飯,就向十里外的紫荊坡趕去。

天黑得早,沒走幾步太陽就落山了。一陣寒風吹過,路旁的雜樹“嘩嘩”作響,昏暗中的茅草仿佛是水的波浪,在最后一縷從云層折射下來的微光中起起伏伏。嵐岫有些害怕,不由加快了腳步。

路蜿蜒著,越走越黑,她好像走進了地獄。一陣狼嗥聲傳來,她打了個寒戰,索性跑起來,踉踉蹌蹌的。

終于看到了燈火,說是燈火,其實是一點一點的黃色光亮,她的心里立刻充滿了溫暖。她向燈火奔去,前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時培基。

時培基看清來人是嵐岫,驚問道:“嵐岫,大黑天的你怎么來了?”

嵐岫道:“我是來找我的兄長嵐峻的,他被拉到紫荊坡來了!”

“哪個是他?”時培基不認識嵐峻,拉著嵐岫一間棚一間棚地找,找到最后一間的時候,嵐岫認出了那具骨骸一般的軀體就是她的哥哥,便哭叫著撲上去,嘶喊道:“哥!你咋這樣了……”

“使不得!患上瘟疫的病人不能接觸,躲都躲不及,你不要命了!”時培基搶上幾步拉起嵐岫。

嵐岫掙脫了,又撲上去,大聲喊道:“哥,我是嵐岫,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嵐岫啊……”

哭聲驚動了檢查棚里的韓冰和李恒,二人快速地向這邊趕過來。

在嵐岫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嵐峻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半天,他看到了每天給他喂藥湯的時培基,也看到為他把脈的韓郎中和他身邊站著的那個人。

妹妹嵐岫正跪在他面前號啕,他努力地伸出手,說:“你是誰?我沒有妹妹!”

嵐岫的哭聲一下子止住了,說:“什么?你,你……你說什么?”

嵐峻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了。

一場瘟疫打亂了鐵保堵決的計劃,也打亂了吳可航扯旗的如意算盤,他不清楚在筑堤的紅陽教弟兄有多少人染了瘟病,這關系到他一聲號令,響應者的多寡。他遂派魏子安前去查看,不料魏子安去了幾天,查是查明了人數,他自己卻染上了瘟毒,回來后高燒不退,牙關緊咬,打擺子,發癔癥。吳可航怕傳染他人,就把魏子安安置到一個偏院里,由蘆氏照料。蘆氏盡心竭力,湯粥侍候,每日晨昏誦混元真經,都說那經敵百病,勝藥劑,可是那經念了百遍,魏子安不僅不見起色,反而越發萎頓了。

蘆氏急了,去找吳可航,說:“壇主,你不是圣手神醫嗎?你的兄弟病了,你的本領呢?你得治呀!”

吳可航被逼得沒法,念及魏子安自跟了他鞍前馬后的情誼,又兼他與淮陰兌卦的特殊聯系,他不能失去他,就差嵩岳禪舍的小和尚去請沈朗,誰知沈朗不在醫館里,城里的所有郎中都去了城外十余里的紫荊坡。

魏子安熬了數日,病情益重。

李文成就獻了一計:把魏子安送到紫荊坡去!而且他自告奮勇要蹚這趟渾水。

吳可航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這不是把他往虎口里送嗎?”

劉佐臣說:“不然!魏坤主自有造化,困在這里就是等死,說不定送到紫荊坡就能起死回生!”

吳可航想了想,抓過卦筒說:“我來看看兇吉。”就掣出一支簽子,簽上寫著“吉星向西南”五個字。

“著!”吳可航吐出一口氣,“此去西南十里就是那塊吉壤。坤主西南,去吧!”向外揮了揮手。

魏子安被抬進一輛馬車,馬車駛出封丘城。

李文成早在那邊接應,他找了兩個混在工役中的心腹,給魏子安換了衣裝,打扮成被傳染的工役,抬到一張鋪著茅草的擔架上,向紫荊坡收容點走去。

負責病患登記的正是時培基。

他見又有人被送來,便拿出冊子喊:“報上名來!”

抬擔架的不知心里窩著什么火,不耐煩地回道:“他爹沒告訴我叫什么名,你去問索命鬼,生死簿上寫著呢!”

時培基也不與這些人置氣,他知道他們的心情。他給病人編上號,魏子安的編號是第壹佰玖拾壹號。

韓冰對新來的壹佰玖拾壹號進行了施治,先確定脈象,又看了舌苔,然后蜷了一下他的腿腳雙臂,這人四肢尚且柔軟。韓冰心下說,這人剛剛染病,有得治!

魏子安閉著雙目,不與醫家對視。他心里自有盤算:我不睜眼,爾等就辨不出我是誰。我只是幾個月前在粥場偶爾露過一次面,我就不相信有人認得出我!

韓冰在曲蜷病人四肢的時候查驗了魏子安的服裝,這已經是他的慣例,在這個病人身上沒有發現任何符號。誰都沒有料到李恒就站在韓冰身后,他現在是郎中的隨從,穿著便裝,身上斜挎著一個診箱。李恒也盯著眼前這個病人。只見他面有菜色,嘴唇青紫,眼睛雖然閉著,透過眼皮分明能看出眼珠在轉動,說明他的閉眼是有意識的,他在躲避著什么。盯了一會兒,他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里見過呢?李恒回想著,想了半天,直到離去時也沒想起來。

李恒來到紫荊坡是有斬獲的,首先,他看到了嵐岫急迫地尋找嵐峻。嵐峻是紅陽教中人物(李恒在嵐峻的內衣里也發現了紅陽教的標記),潛藏于此必有使命,那么嵐岫是何人?她在食棚中做飯,如果做內應,是一雙很適宜窺探的眼睛。其次,就是這個壹佰玖拾壹號患者,李恒確定見過他,而且他與警司道調查的案子逃脫不了干系。只是這幾天接觸的嫌疑人太多了,封丘城的,濟南府的,淮陰縣的……他一步一步往前捋,猛然腦子里打了個閃:在淮陰漕渡碼頭上!對,就是那個碼頭,這個人上了一艘樓船。他在那條船上呆了一夜,次日凌晨離開,沒了去向!

他又想起來了,衡家樓決口,他隨同杜云鶴馳奔這里,在鐵大人親持飯勺施粥的粥場上也見過此人!

李恒心里暗笑,小子你裝啥蒜,就算憋成蔥皮我也認得你!

李恒是干什么的?是警司吏員!和佐文杰不一樣,他那雙眼睛就是看人的,不僅看外形,還能從事端上看到骨子里去!他跟著韓冰轉了幾天,一一翻看了那些患上瘟疫病人的衣領,連死去的都驗看了一遍,這里佩戴紅陽符號的竟有四成之多。結論毋須多說,紅陽教徒大規模地混進了河工營地!

李恒向韓冰告辭,臨別時把韓冰拉到一旁,悄悄囑咐了一通。

韓冰頻頻點頭。

李恒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第二次前來紫荊坡的嵐岫,嵐岫匆匆地走著,看了李恒一眼。她不認識李恒,她跟著鐵大人來到封丘驛館的時候,李恒已經跟著杜云鶴下了淮陰。李恒從淮陰回來,她下了粥棚。此后李恒回濟南查案,她一直在粥棚和封丘縣糧庫之間走動。上次見到他,他跟在韓郎中身后,就以為李恒是年輕的郎中。看到李恒過來,她側身避在一邊,把中間的路讓開,微微地向李恒施了一禮。她是感激的,郎中在救人,包括她的哥哥!

李恒一看,有了機會,就勢還了一禮,問:“大姐,又來了?那邊臟污,不宜造訪!”

嵐岫被人叫了聲“大姐”,臉有些發紅,男女授受不親,何況陌路相逢,就感激地說:“謝官人提醒!”轉身就想走。她的時間不多,傍晚趕過來,凌晨還要趕回粥棚,沒道理把時光浪費在路上。

李恒就追著她的后背問了一句:“那是你什么人?”

嵐岫聞聽,回過頭來又施了一禮,告道:“是我兄長!”說罷匆匆離開。

李恒心頭大惑,要說接頭都是秘密進行,這兄妹二人竟公然接觸,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嵐岫跑進紫荊村,和韓冰打了個招呼就走進了嵐峻躺著的寮棚。

經過郎中的調治,嵐峻已經好多了,盡管消瘦,兩只眼睛里卻有了光澤。看到嵐岫進來,他的目光立刻柔和起來。

嵐岫說:“哥,你看,我給你帶吃的來了!”說著把一罐粥捧到嵐峻面前。

嵐峻問:“你跑過來有多遠?路上有狼的,你不怕?”

嵐岫說:“不怕,我只怕沒有了哥哥!”就舀起一勺粥送到嵐峻口里。

嵐峻立刻嘗出了味道,是肉粥,額娘在家時經常做的粥。他問:“哪來的肉?”

嵐岫說:“我把鐲子賣了,買的粥。”

嵐峻抓過妹妹的手腕,那只一直佩戴的玉鐲果然不見了,就抱怨說:“那是額娘給你的,你怎么不珍惜呢?”

嵐岫說:“現在我只珍惜哥哥,只要哥哥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嵐峻捉過嵐岫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掌中,緊緊地握著,說:“嵐岫,你走吧,快走!”

嵐岫很奇怪,上次哥哥不理睬我,這次還沒說上幾句話就催我快走,他這是怎么了?她疑惑道:“哥,我剛來,你為啥攆我走?”

嵐峻眼里的柔光一下子不見了,說:“你趕快離開這里,趕快離開封丘!”

“為什么呀?”

“不要問為什么,就是離開,離得越遠越好!”

“那你呢?”

“不用管我,嵐岫,聽話。你要讓哥哥放心,你走了我就放心了!”

嵐岫哭著走了,她滿腹疑惑,不知自己的哥哥何以突然變成了陌路人。

吳可航獲報,庫內籌糧正一點一點地被耗掉,接近預測的底限了。這就意味著,再拖下去,即使起事,糧食也絕對支持不了紅陽軍的用度。他一時處于兩難之中,他期望著在秋收時節舉起紅陽教的大旗,人馬與糧秣是牽制他行動的兩種因素,他顧不得了,必須孤注一擲!

是晚,他召集各卦主聚會,一圈坐了五位卦主,坤位上的魏子安缺席。他什么都沒說,搖著簽筒掣出一支簽子。簽子彈到地上,眾人看時,那簽子上寫道:旃頭正西風。

李文成下座撿起簽子,遞到吳可航手里,吳可航接過看了一眼,說:“罡風到來,機不可失。明日丑時!”

眾卦主明白,這是舉旗的時辰到了。

郜生文問:“魏子安不在,我們怎樣和他聯絡?”

吳可航說:“自有人告訴他,爾等按原定路線奪取驛館和縣衙,然后封住城門,把增援的官兵擋在城外!”

部署停當,乾位的李文成,艮位的馮克善,巽位的劉佐臣和離位的郜生文四個卦主連夜潛出城去。

翌日晚飯時分,嵐岫備炊,發現準備的饃很快被搶光,有些工役人等還沒有吃上飯。嵐岫急令伙夫再加蒸饃,最后兩屜饃下籠,又被搶光。這是從來未曾有的怪事!嵐岫多了個心眼,逐一探查工役住的寮棚,很多鋪位空著,人不知哪里去了。這太詭異了!

嵐岫沒有回食棚,直接回驛館找嵇大人稟報。她沒有碰到嵇大人,卻碰到杜大人。哪個大人都行,遂把自己的發現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杜云鶴。

杜云鶴一聽,馬上領她去見鐵保,他對鐵保說:“軍門,今晚有變!”就把嵐岫告訴他的話重復了一遍。

嵐岫見兩位穩重的大人此刻如此嚴肅,就問:“什么叫今晚有變?”

杜云鶴說:“今晚紅陽教要起事!”

嵐岫仍然聽不明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紅陽教,起的哪門子事?看到兩個大人調兵遣將,她不敢多問,就想退下去。

“嵐岫!”鐵保突然喊住她,“不要亂跑,跟著我走!”

嵐岫聞聲站住。

不大一會兒,多日不見的羅舒、佐文杰出現了,李恒也跑著趕來,還有一些人竟身著工役的服裝,搞不清他們是干什么的。這些人擠在驛館不大的廳堂里,廳堂擠不下,還有些人就站在院子里。

鐵保沖滿廳的人一抱拳,說:“紅陽邪教起事就在今晚,各部須加緊戒備!子時前任何人都可以進城,子時關閉城門,任何人都不許出城,關閉城門,務求一網打盡!”他進一步叮囑,“凡教匪衣襟內有一個綠底紅丸的符號,驗明正身,否則不可亂捕,非武裝抵抗不可亂殺,休要驚了封丘的百姓!”

嵐岫聽到這里,立刻想起哥哥嵐峻,他一直催促自己離開這里,莫不是因為這事?如果是,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到這里,她悄悄地拉了羅舒一把,小聲地將她的擔憂告訴了他。

羅舒聽罷,說:“你的兄長嵐峻就是紅陽教的人!”

“啊——”嵐岫聞聽,嚇得把雙手摁在胸口上,“不可能,他怎么是紅陽教的人?”

羅舒說:“不會冤枉他的,他屬于乾卦,半道劫糧,火燒龍王廟就是那支卦軍干的!”

“你怎么知道?為何不早告訴我!”嵐岫又驚訝又嗔怪。

羅舒暗中向她擺了擺手,搞不清是不讓她再問下去,還是此事不宜詳談。不管怎樣,嵐岫的心懸了起來,紅陽教要惑亂天下,還要坐殿,那個殿是愛新覺羅氏的,你能坐嗎?阿瑪活著的時候怎樣對你教誨,修身齊家治國,你就這樣治國嗎?簡直是亂國!她不知道嵐峻是怎樣走進紅陽教的,但是她決不能讓她的兄長再在歧途上走下去,她要拉嵐峻回頭。

就這樣想著,她跟著鐵保、嵇承志、顧秋霖在羅舒的引導下走出驛館,穿街走巷向城北疾行。在迷宮一般的小巷里,她突然清醒起來,她這是往哪兒走?她應該出南城門往紫荊坡走,那里有她的哥哥,哥哥尚在執迷中,她必須喚醒他,不然就走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想到這里,她顧不得刀山火海,扭頭就往回跑。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鐵保、嵇承志和顧秋霖一行避開市井耳目,不乘坐騎,縮小目標,潛行前往那座帶有閣樓的封閉庭院。路線是羅舒設計的,他和佐文杰在這條路線上不知走了幾百個來回,每一座門每一爿店都了然于心。

按照分工,佐文杰帶著幾個侍衛奔赴嵩岳禪舍和糧庫,李恒遵照杜云鶴的鈞令重返紫荊坡,那邊有韓冰和一群城里的郎中,不能有失!只有杜云鶴策馬出城調動三軍。

羅舒挽著鐵保疾走,他聽得見身后踏踏的腳步聲,那是嵇大人、顧先生還有嵐岫,他直奔那座荒院。那里靠近嵩岳禪舍,卻不被紅陽教歹徒注意,那幫家伙太自信了,也太迷戀那個淫窩了,絕不會想到毀滅已經直逼頭上。

來到荒院門首,鐵保抬頭觀望,門樓果然荒頹已久,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門上的紅漆曬成粉白色,部分已經脫落,露出木的紋理,覆著灰塵,那兩扇門板就顯得斑斑駁駁。羅舒在鎖上一擰,那鎖竟輕易地開了,他推開門,請大人們進去。鐵保往里一瞧,好家伙,院里埋伏著百余精兵!

“他們是怎么進來的?”鐵保驚問。

羅舒笑著說:“這,您得問杜大人!”

鐵保贊道:“好個羽翔,連我都瞞過了!”

羅舒回頭查點帶來的人,才發現少了嵐岫。他一跺腳,叫道:“壞了,嵐岫跑了!”

誰都沒有注意嵐岫是什么時候跑的,羅舒要去追,鐵保攔住他,說:“嵐岫去找她兄長去了。人各有志,我看她是一個有志氣的孩子,她的路讓她自己走吧!”

嵐岫跑回驛館,牽出一匹馬,躍身而上,一拍馬的脖子,雙腿一夾,就飛馬向西南方向馳去!

紫荊坡依然被死氣籠罩,韓冰和沈朗幾位郎中在討論什么,嵐岫的馬就趕過來了,她急切地問:“我兄長可好?”

韓冰詫異地問:“怎么了嵐岫?你兄長已經無虞,正在好轉!”

嵐岫拴住馬就往寮棚里跑,一邊跑一邊對韓冰說:“韓大爺,紅陽教要鬧事!我哥哥他……”

嵐岫話音未落,一個消瘦的人影從棚里竄出來,躲過嵐岫,轉彎就跑。嵐岫認出來了,正是哥哥嵐峻,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厲聲高叫:“哥,你往哪里跑?”

放在過去,嵐峻一甩胳膊就能掙脫,一場大病消磨了他的力量,他掙了好幾次都沒有掙脫嵐岫的手,便說:“嵐岫,跟我走,這里非久留之地!”

嵐岫高聲喊道:“你不能走!跟我去見鐵大人,向他自首,他會放你一條生路的!”

嵐峻說:“你別糊涂了,朝廷昏庸,天下民不聊生,這場大水就是上天給朝廷的報應!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你跟我去投奔林清吧!”

嵐岫揚起手一巴掌抽過去,說:“哥,你是瘋了嗎?說胡話吧!”

這時,時培基不知從哪里跑過來,拉住嵐岫問:“你剛才說什么,封丘城里亂了?”他想著他的妻子蘆氏,城里亂了,蘆氏在哪里?

就在嵐岫一分神的當口兒,嵐峻掙脫了她的手,一貓腰鉆進寮棚后面的荊棘叢中,奮力逃竄。

這時,李恒的快馬趕過來了,看到逃竄的嵐峻,他拍馬就追。嵐岫知道他馬快,尚在病中的嵐峻哪能跑得過馬,顧不得時培基的糾纏,她雙膝一曲,跪在李恒的馬前,哭著哀求道:“他是我的兄長,仁兄刀下留人!”

韓冰也一把拉住李恒的馬韁繩,說:“就放他去吧!”

李恒跳下馬,拉起嵐岫,小聲說:“看在羅舒大哥的面子上,我也得給他留一位大舅哥,我是想拉他回頭!”

嵐岫滿臉通紅,玉牙咬住下唇,往李恒身上捶了兩拳。

李恒顧不上和嵐岫嬉鬧,風一樣沖進寮棚,直奔壹佰玖拾壹號。可是鋪位空空,鋪位上的人早跑了,只在短墻與草棚搭蓋處留下一個洞,魏子安就是從這里跑走的。

時培基也顧不上和韓郎中打招呼,趁亂離開紫荊坡,向封丘城奔去。

封丘城內死靜死靜的,靜得像裝進了棺材。兩千紅陽軍突然把上衣翻過來套在身上,不論是什么樣的著裝,剎那間露出了胸脯上的紅陽標記,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像趕廟會一樣擁進嵩岳禪舍。殿內的佛像被移開,蓮座下面竟是一個很深的武器庫,披著僧裝的教徒發放著刀槍,領了刀槍的人有序地沿著街巷散開。

此時封丘的百姓才知道,他們曾經頂禮膜拜的紅陽教竟會反叛朝廷,于是家家關門,人人屏息,生怕有一絲響動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在縣衙的王豫章聞聽紅陽教暴亂,先是一驚,這幫歹徒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沒有征兆呀!他連官袍都沒來得及披,帶上報信的衙役就往糧庫里趕。不管什么暴徒,但凡作亂,必首奪糧庫。鐵大人看到這步棋,才把糧庫交給他。這可不是讓他當糧官,賑災時期這是封丘的命脈,也是大堤上千萬工役的命脈!口糧在,人基穩,人基穩,大堤穩!一旦口糧被奪,就是萬死不赦之罪!他加鞭飛馬,直奔糧庫。還好,糧庫大門緊閉,院內杏黃色的“禁”字大旗在西風中獵獵飄揚。

這里不似嵩岳禪舍門口那般喧囂,門前靜靜的,大門只開了一條縫,兩個衙役佩刀游動,見他到來,像往常那樣抱拳施禮。

王豫章問:“這里有沒有異常?”

衙役說:“沒有異常!”把門推開。

王豫章放了心,下馬進庫。他前腳剛跨進去,身后的門就被關嚴了。

王豫章大聲叫道:“秋鴻,秋鴻!”

書吏蔣秋鴻聞聲從庫內走了出來。

王豫章見到蔣書吏如此平靜,心又平復了三分,問:“秋鴻,糧食無虞否?”

蔣秋鴻回復道:“無虞!”

“那好!”王豫章吐出了一口氣。他想出門,來時看見街面上亂紛紛的,役工向北城聚集,這是他的防地,不能容忍暴徒亂來,他必須前去平息亂象!于是他喝令:“留下五人看守糧庫,其余的帶上家伙跟我走!”

蔣秋鴻忽然陰聲怪氣地攔住他,問:“你這是往哪里走?”

王豫章說:“北城防務!”

蔣秋鴻突然變了臉,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這一聲喝把王豫章驚呆了,問:“拿下?拿誰?”

蔣秋鴻又喊道:“聽到沒有,給我拿下!”

七八個差役持著刀,拿著繩索,在捕頭的帶領下撲向王豫章。王豫章瞬間明白了,蔣秋鴻反了,背叛了朝廷!他指著捕頭大喝一聲:“你敢?反了你這逆賊!”

這些捕頭捕快平時在王豫章手下公干,憚于知縣的威嚴,在王豫章的怒喝下還是猶豫了,欲前不前。

蔣秋鴻跳著腳叫喊:“怕他什么,現今是林清坐殿,大清完了!綁住他便是功臣!”

捕頭壯起膽子沖王豫章一拱手,說:“大人,恕小可不恭,請自受縛,免得傷了和氣!”

王豫章指著他大罵道:“你這狗頭,我乃朝廷命官,你敢動我就是背叛朝廷!來人啊,替我把這些叛賊拿下!”

他這一喊,喊醒了一些公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皈依了紅陽教,四五個差役立刻拔刀沖過來擋在王豫章面前。捕頭忌憚王豫章,卻并不在乎這幾個部下,揮刀就砍向這幾個護衛王豫章的人,兩伙人戰成一團。王豫章見時機到了,轉身就跑,他想沖出去,門外有他的坐騎,可能也有鐵大人的侍衛。可是門被插死了,他企圖拔下門插關,就在這時,蔣秋鴻奪下一個捕快手中的刀向他擲過去,刀劃出一道白光扎在王豫章背上,王豫章一聲沒吭就撲倒在地。

王豫章一倒下,那幾個抵抗的公人就亂了陣腳,紛紛被砍倒,霎時糧庫院內一片血腥。

蔣秋鴻命令把幾具尸體拖到后面去,清掃血跡,嚴守庫房。這已經是紅陽軍的軍糧,不得有失!隨后,他開門出去,直奔嵩岳禪舍。

鐵保立在那座破敗的閣樓上憑窗北望,就像當時羅舒隱在這里,眼睛就扼守住北城交叉的街道。他看到了蔣秋鴻急匆匆地奔走,盡管是黑夜,鐵保也認出了那身公服,蔣秋鴻走得不成樣子,驚魂附體,一邊走一邊回頭。一個縣衙的書吏何必如此驚慌?而且他走的方向也不對,縣衙在南,他卻走向了西。嵩岳禪舍就在那邊,佐文杰帶領四名侍衛就伏在周圍,擒賊先擒王!如此要緊的關頭他去干什么?

鐵保叫過羅舒,一指那個遠去的影子。

羅舒舉目一望,說:“那不是縣衙的蔣書吏嗎?我去會會他!”飛身下樓,向街上跑去。

這時候,嵩岳禪舍內如同散了廟會,幾百舉著刀槍的教徒沖出來,迅速分成東西兩路向南城擁動,殺聲震天。隨即,這個荒頹的院落大門洞開,百余精兵無聲無息地封鎖了所有路口。這一幕恰被路過的蔣秋鴻看在眼里,他沒敢走正門,一拐彎繞到嵩岳禪舍的后墻,那道豁口幫了他的大忙,沒費多大力氣就翻了過去,直奔那座假山。現在什么也顧不上了,他啟動機關,打開地道的暗口鉆進去,一路小跑,快速從那邊的出口翻上來。

那座廊樓里依然燈火通明,蔣秋鴻四顧無人,躡手躡腳攀上去,卻不知道佐文杰正帶著四個侍衛盯著這個入口,這是時培基告訴他的。

蔣秋鴻的出現大出佐文杰的意料:他怎么到這里來了?他是什么人?一個激靈閃過,佐文杰明白了,鐵軍門找的那只眼睛自己露出來了!

佐文杰一招手,四個侍衛圍過來。他說:“圍住這里,不要讓一個人跑掉!”

四個侍衛身形一閃,隱在夜色中。

城南人聲大噪,南天燃起了火光。佐文杰一縱身跟上了蔣秋鴻。

蔣秋鴻進了那間紅陽教傳經講法、肆意淫樂的廳房,里面只有一些女人在打坐。女人不認識他,見他身著公服,有些驚慌。他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讓她們安靜地修煉,他自己卻繞過一道屏風,屏風后面是一道白墻,誰都看不出這道白墻有什么異樣,蔣秋鴻只往那道白墻上一推,墻就向里敞開了,原來是一道沒有框的暗門。門庭很小,剛能容一人站立,腳下就是一個木樓梯,蔣秋鴻輕車熟路,掩好門從樓梯下去,他又回到樓下。

吳可航正在里邊,見蔣秋鴻從梯上下來,有些吃驚,忙問:“兌主,你怎么來了?”

在嵩岳禪舍的卦廳,兌位一直空著,吳可航曾命魏子安南下淮陰尋找修元藥師,說那是兌位的卦主,豈不知真正的兌位卦主是蔣秋鴻。他連心腹魏子安都瞞過了。吳可航之所以能在封丘立足,就是仰仗蔣秋鴻,還有什么比衙門內有眼線更適于立足?

蔣秋鴻一臉驚恐,說:“林掌柜,大事不好,城內埋伏著大量官兵!”

原來,吳可航就是林清!

“什么,官兵!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林清也大驚,接著問,“糧秣怎樣?”

蔣秋鴻說:“都沒用了,王豫章已被我干掉,他等早晚要發現。現在只有一條路,走為上!”

“走?”林清心有不甘。

蔣秋鴻說:“必須走,官軍已經封鎖了所有道路,再晚就插翅也飛不出去了!”

林清長嘆一聲,他沒有說出話來。大概他想說,三年苦心經營,心血付諸東流!他一跺腳,說:“走!”

蔣秋鴻拉住他說:“且慢!”脫下公服為林清換上,自己隨便抓了一件夾衫套上,兩個人從一道邊門潛出去,隱入茫茫夜色之中。這時候林清聽到了南城的囂嚷哭叫,在暗夜里如鬼哭狼嚎。

佐文杰持刀,一腳踹開那道廊樓的門,門掀起的風吹得燭火明明滅滅,搖晃了好半天,廳內的女人們受到了驚嚇,“嗷”的一聲跳起來,四散逃命。

佐文杰抓住一個,厲聲喝問:“剛才上來的那個人呢?”

女人嚇破了膽,說不出話來。

佐文杰把刀往門口一橫,對著眾人吼道:“說!”

一個膽大的往屏風后面指了指。

佐文杰轉過去一看,是一道白墻,憑著經驗他斷定這是一道暗門,可是怎么推都推不開。他轉身回來,沖著女人大喝:“給我打開!”女人們哆嗦成一團,她們怕那把雪亮的鋼刀。佐文杰讀出了她們的眼神,把刀往身后一背,閃開一條路。一個女人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走過去把手往機關處一觸,那門就彈開了。佐文杰沒有走那個樓梯,縱身而下,室內空空,人跡全無。就在他盤問那些女人時,兩個重要的賊首卻溜掉了。

蔣秋鴻和林清一前一后往西北方向跑。與火光映紅半個天際、殺聲沸騰的南城比,這里像一潭尚未攪動的死水。

林清問:“我等到哪里去?”

蔣秋鴻說:“出城!”

“哪個城門?”

“跟我走!”

蔣秋鴻引著林清來到北城門。

城門已關,守城的戍衛看見過來兩個人,遠遠地就喝道:“站住!”

蔣秋鴻沒有站住,迎著戍衛走過去,說:“是我!”

戍衛認識蔣秋鴻,卻不認識林清。見林清穿著縣衙里的公服,便不敢盤問,只問蔣秋鴻:“蔣書吏,南城鬧什么呢?”

蔣秋鴻答:“聽說紅陽下凡了,王大人著我二人去搬救兵。馬匹可在?”

戍衛這時多了個心眼,問:“二位出城不帶馬匹嗎?”

蔣秋鴻說:“縣衙都被圍了,馬匹都被圍在里邊,上哪兒找馬匹去!”

書吏言之有理,戍衛只好牽出馬匹,打開城門,放他二人策馬出城。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馮克善和李文成率領紅陽軍攻打驛館,他們早就探得巡撫鐵保、東河總督嵇承志,以及鐵保的幕僚們都住在這里。封丘城小,不論多大的官員駐留都安置在那里。那個驛館有三進院落,還有兩個偏院。偏院設膳房,是官員宴請、吃飯的地方。一般官員安置在前院的客房里,像鐵保這樣的大員則安置在中院或者后院。到底在哪個院,只有王豫章知曉,連書吏蔣秋鴻都不許進去。馮克善與李文成做了分工,馮部圍住驛館,李部從正門往里突擊。李文成來到正門,發現兩個值守正在門前聊天,似乎一點兒都不知道大禍即將來臨。

李文成發一聲喊,紅陽軍從各條巷口沖出來,直撲驛館大門。驛館的戍守一見形勢不妙,掉頭就往院里跑,并且關死了大門。

李文成命令攻門!紅陽軍抬來木杠,幾個人抱著往門上撞。還有人搭起人梯攀墻而入。大門打開了,外面的暴徒一哄而入,他們點起松明子,火把在他們手里噼噼啪啪地燃燒,像一群惡狼竄進羊圈,滿院子橫沖直撞,一間房一間房地搜索,尋找財物和一切值錢的東西。很快,他們就發現三進院子沒有一個人,連剛才逃竄進院子的兩個戍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文成方知不好,大叫一聲:“撤!”

哪里還撤得出去,院子周遭已被官軍團團圍住!李文成想突出重圍,人多不等于勢眾,他手下都是烏合之眾,哪像官軍訓練有素,往外沖的人只戰了幾個回合,便死的死傷的傷,現在輪到他們退回院內固守了。

李文成在亂軍中找到馮克善,問:“現在我等已成甕中之鱉,該如何是好?”

馮克善往四下看了一眼,說:“讓兄弟們再沖一次,咱們……”往墻頭一指。

李文成心領神會,高聲叫喊道:“弟兄們,生死不過一個輪回,咱們到那邊去相聚!沖!”

這個鼓動真奏效,那些教徒平時沒少受這樣的蠱惑,李文成一喊,等于提醒了他們,這一波沖擊真是玩命,就像衡家樓那道決口,人的浪頭撲過去,前邊的被砍倒,后面的又擁了上來。官軍再能戰也抵不住這般沖擊,于是周圍的兵士增援過來加入廝殺。

正在這時,衙門那邊燃起熊熊大火,看來另一路人馬得手了,趁這個當口兒,李文成掏出盤在腰間的繩索,繩索的一端帶有鉤子,胳膊一揚把鉤子甩到墻上。他讓馮克善先上,這種好心看似謙讓,豈不知這里邊有個心眼,倘若馮克善一露頭被外面捉住,他就不再重蹈覆轍。

馮克善早已嚇昏了頭,能逃出去就是大幸,哪還顧得了其他。他很感激李文成的義氣,立即攀繩而上。還好,外邊的官軍都增援門口去了,馮克善平安落地。里邊的李文成聽聽沒有什么動靜,立刻攀繩而上,然后收回繩子,兩個人脫掉貼著紅陽符號的外衣,一揚手扔進墻內,逃出了重圍。

街上到處都是官軍,李文成和馮克善不敢再往前走,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走,搞不好就會鉆進甕中。李文成拐入一個荒僻的巷子,發現一道墻垣橫亙在眼前,他掏出繩子搭上去,看看院里漆黑,就向馮克善招了招手,然后輕輕地跳進院中。

馮克善也跳了進來,他的本領不大,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兩個人趕緊伏下身子,聽了半天沒有動靜,才安下心來。此時,一墻之隔的巷子里已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逃竄,似追擊,都是沒命地奔跑。繼而,驛館那邊傳來慘叫聲。

攻打縣衙的劉佐臣和郜生文并沒有遇到抵抗,縣衙本來就是空的,衙役們集中在糧庫,他們連王知縣的人影都沒有看見,便長驅直入。

劉佐臣一聲令下:“給我燒!”教徒們就把手里的火把投向窗欞、門框、公案、令牌,一時間大火沖天。他們絕沒有料到這是為他們自己布下的火葬場,不消片刻官軍就沖進縣衙院內,前面一路,后面一路,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夜色里刀光比月光還冷,教徒們被擠壓在中間,劉佐臣命令他的紅陽軍背靠著背圍成一團,刀槍向外,伺機沖出去。

杜云鶴就在官軍中,他哪能容歹徒抵抗,下令用弓箭射擊。那個剛圍攏起來的人團剎那間就變成了肉團。聚攏起來的教徒們四散奔逃,但是實在沒有逃跑的路了,有的就逃進火場,火舌舔噬著他們的衣衫,立刻把他們變成了火人。很快,地面上就滾動著十余個火球,直到那火球伸展開來,像蟲子一樣蠕動著,終于停止了掙扎。

這場面太恐怖了,剩下的人扔了手里的刀槍,跪地求饒。

鐵保帶著嵇承志和顧秋霖在那座荒樓上佇立了一夜,滿城烽火盡收眼底。看看天色微明,東天上的一抹云霞格外動人,嵇承志說:“好兆頭!”

鐵保一身輕松,笑著說:“嵇大人,早起有早起的好處,不早起哪能看到這么好的天色!”

嵇承志說:“我等這不是早起,壓根兒就是沒睡!”

顧秋霖也眉頭舒展,說:“沒睡有沒睡的好處,若是睡下了,哪能看到這么一場好戲!”

嵇承志說:“鐵大人,您后腦勺上長有眼睛啊,前眼看著殘堤,后眼看著縣衙,您咋就知道有這么一場暴亂呢?”

鐵保故意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說:“嵇大人說得是,我這辮子該洗洗了。衡家樓這么大的水,沒給我留一盆洗頭的水,臭烘烘的怎么打道回府?”

的確,自來到封丘,他宵衣旰食,何時正經地吃過一頓飯,洗過一次澡?

嵇承志聞言哈哈大笑。

鐵保道:“我等下去看看街上的風景如何?”

一行人走下樓來。剛出院門,他們就碰上了佐文杰和羅舒。

鐵保問:“昨夜那個鬼祟的影子是個什么人?”

羅舒看到鐵保,極歉意地略一施禮,說:“標下失職,那是封丘縣衙書吏蔣秋鴻,進了嵩岳禪舍就沒了蹤影!”

佐文杰也證實說:“那里盤根錯節,我與四個兄弟搜到現在,都搜遍了,就是不見賊首的影蹤!”

鐵保聽著奏報,腦子在疾速地轉動,突然大喝一聲:“不好!將兵包圍糧庫!”

書吏蔣秋鴻的出現與消失徹底解開了鐵保心中的謎團,這個謎團從佐文杰遭遇劫糧的那一刻就產生了。他從濟南城往這里調集賑糧是秘密的,除了幾位大人,就是封丘縣知道。是誰泄露了佐文杰的行蹤,讓他遭遇劫殺和火焚?這個暗中的報信者是藏在封丘還是藏在濟南?他無法判斷。隨后他就發現,他的每一次出行都在一雙眼睛的監視之下,他與費淳在城中閑步,就有幾個黑影在遠處窺探。佐文杰和羅舒捕獲了兩人,但是黑影絕不是兩個人,那些黑影見兩個影子被捉,知道官府在這里設下了埋伏,就再也沒敢露頭了。所以他不顧個人安危,把貼身侍衛佐文杰、羅舒埋伏在北城。

時培基的供稱提醒了他,在那所與嵩岳禪舍毗鄰的神秘院子里儲存了大量的糧食。姑且不問糧食是從哪里來的,只問他等要這么多糧食做什么?賑濟嗎?他等沒有這般好心!那么還有什么用途呢?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提供給眾多的人食用。這眾多的人只能是軍隊!

紅陽符號是這支軍隊的標記。可是他找不到這支軍隊其他的軌跡了。思慮再三,他決定下一招險棋:放棄糧庫!

放棄糧庫是一計,索性把糧庫交給縣衙,舉全縣之力看守,看看那只眼睛到底是誰。一來讓那些碩鼠露露頭,看清他等的真面目;二來造成一片“失控”之地,讓那些暗藏的紅陽教徒也露露頭。其實鐵保心里明白,把糧食暫時交出去反而更安全,因為紅陽教眾需要糧食,自然會好生看管,只需把封丘城鎖住,糧食就出不去!如果放到自己手里,必須嚴防,他手里沒有這么多人,如果被人伺機放一把火,焦頭爛額的肯定是他!

可是,那只眼睛一直沒有露出來。他雖然把衙役集中到糧庫,封丘城市井一如既往地安靜,波瀾不驚。他明白了對手也需要一個寧靜的環境。不論是起兵還是“坐殿”,都需要一個寧靜中的隱蔽!

蔣秋鴻終于自己走出來,走向了嵩岳禪舍,這一點就夠了!眼睛不再偷窺,而是倉皇出逃,那么糧庫就危險了,隨時都有被焚燒的可能!這些糧食不僅是災民的賑糧,更是堵決的工糧,失去它將全盤皆輸。

鐵保發出最嚴厲的命令:“確保糧庫,顆粒無失!”說罷,帶著嵇承志、顧秋霖等直奔糧庫。

糧庫大門緊緊地關著,佐文杰上去敲門,敲了半天無人應聲。他有點兒無奈,回頭看看鐵保。

羅舒忍不住了,要翻墻進去,被鐵保一把拽住。鐵保用眼神示意佐文杰:敲,繼續敲!

佐文杰敲得不急不躁,終于,里邊有了應聲:“哪個?”

佐文杰說:“我。”

“你是哪個?”里邊顯然不放心。

佐文杰說:“連我都聽不出來了?南關出事了!”

這一句還真賺開了門,一夜殺聲,火光漫天,糧庫里不是聽不見,蔣書吏出去一定要回來,否則糧食怎么辦?這些弟兄何去何從?糧庫里每一個衙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佐文杰敲門伊始,里邊的不知道外邊是何人,不敢開。但是敲門聲不緊不慢,那幾句模模糊糊的對話怎么尋思都是自己人,里邊才敢把門打開。

大門開處,鐵保從容地走進去。

開門的衙役嚇了一跳,連忙跪地磕頭,口稱:“小人該死,不知鐵大人駕到!”

鐵保問:“王大人呢?”

衙役回答:“小人不知道!”

鐵保又問:“蔣書吏呢?”

那衙役叩頭如搗蒜,說:“他、他……小人不知道!”

鐵保看到他渾身如篩糠,雙手顫抖不止,突然大喝一聲:“抬起頭來,看著本官!”

這一喝不要緊,遠處的十余個衙役唰地抽出刀來。

鐵保瞬間明白了,這里的衙役全是被策反的紅陽歹徒!盯著他的眼睛不是一雙,而是一群!

還是做賊心虛,衙役捕頭們把刀振臂一舉,高喊道:“兄弟們出不去了,操火把給我燒!”

佐文杰和羅舒等不到援兵了,帶著四個侍衛就沖了上去。只見糧庫前的院子里刀光閃閃,鋼刃撞擊著鋼刃發出叮當的響聲。這幫衙役平時作威作福,穿著這身行頭嚇唬人還行,真要動手,全是花拳繡腿,沒兩個回合,捕頭就被佐文杰踹倒。

佐文杰用腳踩住捕頭的臉,大喊道:“放下刀,饒爾等一條狗命!”

剩下的衙役看到捕頭尚且如此,誰還賣命,趕緊扔下刀,紛紛跪地求饒:“鐵大人,不是小人為非做歹,是蔣書吏唆使,不然借十個膽子我等也不敢這樣干啊!”

鐵保聽出了話里藏著的話,問:“王大人呢?”

眾衙役不敢應答。

佐文杰隨手抓起一個,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發出一聲威脅:“嗯?”

那衙役嚇成了一攤泥,磕了兩個頭,好不容易爬起來,在前邊引路,把佐文杰引到糧庫后面一條墻的雨水道中,那里覆著一片破舊的席子。衙役往席上指了指,就不敢往前走了。

佐文杰走上前去,掀開席頭,只見王豫章躺在那里,身旁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四個公人的尸體,他們身下的血染紅了泥土。

鐵保和嵇承志趕過來。

看到這個景象,鐵保摘下頂戴,單膝跪地,喃喃地告慰道:“王大人英靈在上,冶亭會具本上奏,讓朝廷表彰大人為國盡忠,為民盡瘁!”站起來對佐文杰說,“備棺厚葬!”

格斗中,羅舒一直緊緊地守衛在幾位大人身邊,直到此時他才松了口氣。鐵保對他說:“帶我去那座巢穴看看,他都經營了些什么!”

羅舒引路,帶著諸位大人來到那座神秘的院子門前,院子的正門已經打開,有官兵把守。鐵保仰臉看看門楣,磚砌的一座門樓,無雕飾的豪華,亦不高大,擺在封丘當街并不起眼。跨過門檻是一個小小的方形院落,正面是影壁,左首開了一道磚雕的側門,拐進去又是一個長方形的院子,這個院子的左面是一溜偏房,顯然住著護院的家丁,右方是一洞六角形的菱門,拐進這道菱門才是正院。磚鋪的甬道,兩側各栽種了一棵石榴樹,深秋天氣,樹葉泛黃,佇立在甬道邊上像兩棵金樹,仍有些許果實掛在梢頭。地上落滿黃葉,無人打掃。一圈廊檐連起了正房和廂房。

鐵保逐間查看,除了正房還像個客廳,其余各間排滿床榻,像個客棧。正房兩側各有巷道通往后院,院里又是三套房子,室內床榻稍顯潔凈,床上扔著不少彩衣。羅舒眼尖,拿起一件給鐵保看,那衣的領子內繡著一個紅球。鐵保囑咐,把這些衣衫收拾起來,交給將來的封丘縣,這都是紅陽教的罪證。

后院與前院相接處有一扇小門,那門緊緊地關閉著。鐵保示意羅舒打開。

羅舒上前拉了拉,沒有拉動,又去推,仍然沒有推動,顯然門從外邊鎖死了。他從門縫里窺出去,外面一片秋光,他心下明白了,這就是那處藏嬌淫亂的后院。

他拔出刀,伸進門縫處,一點一點地撥里面的木插銷,撥了一會兒,聽見“啪嗒”一聲響,插銷滑落,那門一推便開了。

鐵保走進去,心下贊嘆,好一片秋光!這才是院子里的精華,水榭山石,樓臺亭閣,一道樓廊直通上去,這座樓比前院更好。

鐵保不關心這些,他關心時培基所說的那些糧食。當時,時培基潛入這座院子,在一個秘密的廳內發現大量糧食包,那個廳房在哪里?

他問羅舒。

羅舒引著他和嵇承志、顧秋霖繞過池塘來到那處水榭,水榭所有的門窗都關閉著,羅舒挨著窗欞推著,推了幾扇,有一扇就被推開。他爬進去,把四面的窗扇都敞開,軒內頓時明亮起來,地上赫然堆放著小山一樣的糧包。

時培基離了紫荊坡,跌跌撞撞地跑到封丘城。城門早就被官兵封鎖。無論他怎么哀求,官兵都不放他進去。

他沒有辦法,就蹲在城墻下,直到城里肅靜了,守城的官兵接到命令才放他進去。時培基一路奔跑,直奔那座囚禁著蘆氏的院子。他不認識正門,仍然從后墻翻入,登上那道廊樓。

一屋子女人縮成一團,他從花花綠綠中一眼就辨出了蘆氏。他大叫一聲撲上去,想把蘆氏從人堆里拉出來。沒想到蘆氏像見到了鬼魅,恐懼地叫道:“你是誰?”

時培基聞聽,一路揣著的那顆火熱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說:“我是你夫君啊!”

蘆氏一邊往人堆里縮,一邊號叫:“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快走開,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撒野!”

時培基糊涂了,反問:“這是什么地方?”

蘆氏說:“這是混元祖師的法地,我是這里的三娘娘。你好大膽,竟敢與我拉扯!”

時培基生氣地說:“什么混元祖師,你是來治病的,你被那個江湖騙子騙到這里來了,這才幾天,你竟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認識了嗎?”

蘆氏說:“我的夫君是混元祖師,我也沒有病。神仙能有病嗎?我那混沌是祖師召我。你是哪路惡魔,入侵我心?快,給我打出去!”

時培基沒料到他的妻子會變成這樣。是誰?是什么力量改變了她?讓她舊病未消又添新病!想到此,時培基打了一個寒戰。他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把妻子帶回家,哪怕茍延殘喘也要相守著,再也不能失散了!他撲過去,從人堆里拉出蘆氏。蘆氏掙扎著,大喊祖師救命!時培基拼命地往外拉她。這時候,蘆氏突然拔出后髻上的簪子向時培基的眼睛刺去,時培基一躲,手就松了。蘆氏掙脫了,猛地推開窗跳了下去,大喊:“祖師,我來了!”

這一幕恰好被水榭里的鐵保看見,只見一團彩綢從空中墜下,“撲通”一聲沉入水池,再無聲息。

時培基狂叫著從樓廊上跑下來,旋即也跳下了池塘。

羅舒腿快,越窗而出,游到蘆氏落水處,托出蘆氏。那女人已經氣絕身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封丘城經歷了一場浩劫,滿街殘垣斷壁,是歹徒拆了墻垣用磚石與官軍搏斗的遺留。

尸體橫在街巷里還沒有拉走。

封丘縣的大堂化為灰燼,倒塌的大堂埋葬了那些身體起火、滿地打滾的歹徒,余煙繚繞,散發著人體被焚燒后的腥臭。

封丘縣完了,不僅衙門完了,連同辦差的人全完了!

除了死的,官兵抓獲紅陽教徒八百余人,俘獲了巽位頭領劉佐臣和離位頭領郜生文。

鐵保下令把一干歹徒下獄!

封丘縣的牢房關不下這么多人,余下的全部關押在嵩岳禪舍,由警司道的官軍看押。

鐵保具本上奏朝廷,詳細奏報了封丘平叛的經過,告訴嘉慶天理教并沒有覆滅,它改頭換面用另一種面孔顛覆朝廷,本案包括首犯林清在內有多名要犯在逃,他等面貌不清,須各地著意防范!

嘉慶接奏后,諭旨將劉佐臣、郜生文二犯解往刑部。表彰了封丘縣令王豫章,空缺隨后補上,責令刑部嚴查封丘的漏網之魚!

在封丘城這場殲滅邪教的用兵中還有兩條漏網的大魚,那就是李文成和馮克善。他二人從驛館脫逃,潛進一道高墻。李文成的預測是準確的,這是南城惠豐糧棧的后院,做倉房用的,墻高壁厚。再厚的墻壁也擋不住林清的教唆,糧都捐到那處水榭里了,這里的庫房都是空的。李文成、馮克善跳進去發出了響動,卻沒有驚著任何人。人都在前院就寑,沒人去守一個空庫。這正合了他二人躲避的心思,在惶恐中躲過了當晚。

躲過兵鋒卻躲不過饑饉,兩個人很快就餓了。二人悄悄一盤算,沒有被抓去砍頭,困在這里也會被餓死,早一個死,晚一個死,不如從死里求一個活!怎么活呢?二人有辦法。天一明官軍就要滿城搜捕,事不宜遲,二人提刀摸到前院,撬開房門。糧棧掌柜一家還在熟睡,他二人潛到床前,把雪亮的鋼刀壓到掌柜的脖子上。

掌柜夫婦剛剛睡著(昨夜鬧騰,凌晨時分方才入睡),就覺脖子處冰涼,猛一睜眼,看到一把鋼刀和兩雙露著兇光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篩糠般求饒道:“好漢,你們要什么,這屋里的東西盡管拿,只求饒我一家性命!”

李文成說:“不要錢也不要糧,就在你家避避風!”

掌柜說:“好說,好說,愿意效勞!”

李文成說:“找兩件衣服給我兄弟換上!”

掌柜夫婦爬起來,從箱子里翻出兩套簇新的長衫捧給二人。

李文成看了看,搖了搖頭,說:“不要這樣的衣服。”

掌柜一臉驚慌,說:“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李文成說:“把你糧柜上伙計的衣服找兩件給我就行,要舊的,越舊越好!”

掌柜照辦。

二人更換了衣服,李文成讓掌柜把脫下的衣服塞到火塘里燒掉了。為了防止掌柜出賣,他扣押了他的兒子。

這二人以惠豐糧棧伙計的身份躲過了搜捕,好吃好喝地在倉房內將息,看看官兵退了,李文成讓掌柜套了一駕馬車,親自將他們送到城外。兩個賊頭就這樣跑掉了。

當封丘滿城兵火時,紫荊坡卻很安靜。李恒沒有費多大的勁就把那些染病的歹徒制服,囚在兩間寮棚里。現在,朝廷征調的工役好說,交給沈朗繼續醫治即可。那些染病的紅陽教徒怎么辦?杜云鶴提出收監,生死由之,按大清律,都在斬首之列!韓冰堅決不同意,他是醫家,醫家雖然不念慈悲為懷,卻有普濟之心。他不主張驅逐,也不主張放歸,這些人都是染病之身,放出去必然殃及市井,務必要治愈!

鐵保聽取了韓冰的建議,把紫荊坡交付給沈朗,一應用度與將來的封丘縣結算。

時培基失去了妻子蘆氏,也斷了回鄉的念頭,沈朗見他勤奮,勸他留在封丘,先從事些藥材生意,再成家業。

這些天,鐵保一邊搜捕紅陽教的余孽,一邊收拾封丘縣的殘局。

佐文杰提醒他道:“軍門,賊巢里那些糧食怎么辦?”

鐵保還沒說話,杜云鶴一跺腳,說:“有什么好說的,沒收!”

鐵保沉思了半天,說:“這樣不妥,總得出師有名吧?”

站在一旁的顧秋霖笑道:“軍門,還記得不?王豫章大人當時為災民籌糧,沒有一家借給他的,不給他糧食,連句實話都不告訴他。這還不好辦?貼一張告示出去,限三天,要各家糧棧認領,不認領者,入官。”

顧秋霖的這個點子真壞,告示貼出去三天了,竟然沒有一家敢出來認領。別說認領,你推著糧食給他送上門去,他都不敢要,都怕與紅陽教沾上邊。當初那糧食是捐給混元祖師的,吳可航承諾大水歸漕后將以十倍數量償還,現在誰敢把那張借據拿出來?

衡家樓的決口處平靜了,黃河歸漕,壩體已現雛形。鐵保要走了,濟南巡撫任上還有好多事務等著他,他與嵇承志告辭,互道珍重。

此時心情最不能平靜的就是嵐岫了,鐵大人、顧先生,還有羅舒都是她的救命恩人,世上再美好的團聚也有散去的時候。她的家人在大水中離散,剛剛找到一點兒家的依托,如今這個短暫的家又要拆分了,人還沒走,她的心就空了。沒有任何良策,她就是一介民女,不能存非分之想!這幾天她在食棚里拼命地勞作,她想等大堤筑好,然后就去尋她的額娘、妹妹,還有那個兄長。

就在這時,羅舒來了,他說:“嵐格格,我要走了!”

嵐岫低著頭說:“我知道。”

羅舒問:“你怎么辦?”

嵐岫回答:“我不知道。”

羅舒嘆了口氣,鼓起勇氣說:“去找我吧。”

“去哪里?”

“濟南府。”

“……”

“等我當差期滿,尋個生意,咱們再也不分開。”

嵐岫的臉紅了,用腳尖在地上劃拉著,劃出的那些道道同她的心一樣亂。但是亂與亂不一樣,這是溫暖的亂,不是無奈的繚亂,她看到了前頭的路,盡管從封丘到濟南千里迢迢,可是那邊有個人在等著她,等著和她一同組個家!

羅舒從身上掏出一包銀兩交給她,說:“這次出來得急,沒帶多少銀兩,這些權當路上的用度。你雇個馬車,走得快些,也讓我放心!”

嵐岫接過銀子,也就接過了羅舒的情意,她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是走也能走過去!”

羅舒說:“我高攀了,我就是個窮小子。格格你算錯賬了,你走過去要多少時辰,多少飯費?若坐車,省了腳力也省了飯費!”

嵐岫羞澀地笑了起來。

鐵保率隊出了封丘城,一路疾行。他無限感慨,心中似有所缺,回頭清點了一下人數,杜云鶴、韓冰、顧先生都在,一行侍衛環護在左右,他勒住馬頭回望,封丘城已被甩在遠處。他又一次查點了隨行,突然問:“嵐岫呢?”

眾人不知道怎樣回答。

顧秋霖說:“我已把她托付給嵇大人,嵇大人會照料她的。”

鐵保一勒馬韁,說:“回去!”撥馬向大堤堵決處奔去,一直到食棚前才勒住馬頭。

嵐岫見鐵大人突然轉回來了,一臉詫異,忙跑出來施禮。

鐵保說:“走出去好遠了,我六神不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把我認下的干女兒忘了!”他拉住嵐岫,“收拾收拾,跟我走!”

嵐岫抑制不住,淚流滿面。

鐵保對嵐岫說:“不要怪阿瑪,光想著濟南的事務了,把你忘了。我命里無女,蒼天送我一個,豈能愧對上蒼!”

嵐岫叫了一聲“阿瑪”,撲到鐵保懷里。

鐵保說:“回到濟南,我會知會各地官府仔細尋訪你的親額娘,把你交還給她。若尋不到,你就是我正黃旗棟鄂氏的女兒!”故意看著羅舒,“誰要想娶,就拿聘禮來!”

一行人大笑。

佐文杰捅捅羅舒,說:“聽見沒有,娶得起嗎?”

羅舒在馬上踢了佐文杰一腳,說:“去你的!”那腳沒踢到佐文杰,卻踢到佐文杰的馬屁股上,馬兒“咴”地叫了一聲,十分不高興。

鐵保吩咐,給嵐岫找一匹馬,讓她隨著大隊走。

鐵保一身風塵,回到濟南天地壇一側的家。他的家與撫臺衙門僅隔著一條府城大街,以這里為中心,東為府城東街,西為府城西街。在這條街的南端,與撫臺衙門對面,一方紅墻圍起一個院落,院內古柏蒼松擁抱著一個漢白玉的石壇,是濟南府祭天的盛處,稱天地壇。

他帶著嵐岫和佐文杰、羅舒回到自己的家。

嵐岫看那家時,好生宏偉,轉過影壁就是一個寬敞的院子,臺階上擺著幾盆菊花,金絲玉縷開得正旺。只見明堂凈軒,陽光斜照下來在房屋中投下一根光柱,無數細小的顆粒在光柱中飛舞,給人以家的溫馨。

鐵保的夫人叫瑩川,字如亭,聞訊從后堂里跑了出來,她本是迎著鐵保而來的,一眼瞅見夫君身后的嵐岫,不由繞過鐵保走到她面前,問:“這位是誰家的格格?”

嵐岫一看這架勢,心里已猜出幾分,就施了一個蹲禮,道:“額娘,嵐岫這廂有禮了!”

這一聲稱呼把如亭夫人搞糊涂了,便露出一臉慈容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嵐岫低著頭不知道怎么回答。

鐵保說:“這是我在水里撈出來的一位姑娘,她還真是一位格格,我就收下了。”

如亭夫人無比吃驚,說:“收下了?人家額娘愿意嗎?”

嵐岫一下子流出淚來,跪在如亭夫人面前,說:“我親額娘和妹妹被水沖走了,阿瑪餓死了,我還有一個兄長,他背叛朝廷逃跑了!您就是我的親額娘!”

如亭夫人把嵐岫拉起來,上下打量著她,這個格格寬臉龐,一看就是額爾古納河畔的子孫,但是眉目清秀,身材修長,就問:“你為什么叫岫?”

嵐岫才敢抬起頭來看眼前這位額娘,她和自己的額娘年紀相仿,四旬上下,卻比自己的額娘雍容多了,黑發如云,星眸閃爍,眉宇間有俠氣還有書卷氣,究竟是一種什么氣質,她一時說不上來,就回答:“我生在盛京,阿瑪就以此為紀念,是告訴我不忘祖宗的故鄉。”

如亭夫人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岫本山名曰岫巖,在盛京一隅,而額爾古納河與它相隔千里,一個額爾古納河的孩子叫岫必有緣故,從這個格格的名字上就看出了一個家族的遷徙史。她很喜愛這個女孩,自己膝下無女,有了這么一個孩子跟在身邊,該是多么大的幸事啊!

見嵐岫身上衣衫破爛,頭發在騎馬奔馳中被風吹得蓬亂,她就說:“走,跟著額娘去梳洗,這哪還像個格格樣!”拉起嵐岫就要走。

鐵保說:“夫人且慢,你可別真的據為己有,人家有額娘的呢!”

如亭夫人才不管這一套,進了鐵府就是她的,她說:“去!”

羅舒和佐文杰都笑了,這才想起來忘了給如亭夫人請安,一起抱拳施禮道:“給伯母請安!”

如亭夫人早轉過身去了,給他們留下一個背影。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再說魏子安,他逃出了紫荊村,一路奔竄,哪里林子密就往哪里逃,鉆荒草潛破廟,渴了捧著溪水喝兩口,餓了卻不好辦,他走的都是荒僻路徑,沒有人家,上哪里尋一口吃的?他身染瘟疾,雖經郎中調治,穩住了元氣,但是體內虧欠太多,一味走下去,不是病死就是耗死!他坐在山坡上的一座破廟里盤算,左右是一個死,與其跑到這里因饑餓耗死,還不如當初在紫荊坡的棚子里等死。跑出來干什么?還不是逃生!為著生,就得走生路,不能走死路!

主意一定,他站起來四下打量,看著右首方向似乎有炊煙升起,又辨了辨方位,太陽在自己身后,那應該是東南方向,便搖晃著身子往山坡下走去。

夕陽沉落,炊煙越來越近。他艱難地行走著,實在不行了,就折棵小樹做成拐杖,支撐著身體,繼續搖晃著向炊煙處走去。

燃著炊煙的人家有位婆婆,她正在做飯,突然發覺屋門一暗,扭頭看去,一個人像鬼一樣堵在門口,擋住了外面射進來的光線。

婆婆驚問道:“你是哪個?”

魏子安說:“菩薩婆婆救苦救難,您快給我一口飯吃吧,小人委實餓煞了!”

婆婆說:“飯要進屋來吃。”就把他讓了進來。

婆婆打量著眼前這個人,穿一件過膝的薄棉灰色袍子,黑色的褲子,一雙簇新的灑鞋走得沒了模樣,皮膚細白,面龐清秀,不像個下力氣的人,就問:“相公,你怎么這副模樣?”

魏子安說:“不瞞婆婆,小人是做生意的,行走江湖,走到這個地界,不承想被綁匪剪徑,幾車進貨被搶去不說,還囚禁了小人半月有余,要家人拿錢來贖。也是小人有些造化,昨夜趁賊人喝醉了,我就偷偷逃了出來。”

魏子安編得有鼻子有眼。

吃完晚飯,婆婆留他在家里將息了一夜。

魏子安見婆婆家中只有婆婆帶著一個幼小的嬰兒,心里好生奇怪,就問:“婆婆,家里只有您一個人嗎?”

婆婆說:“這個家里原本有五口人,除了我這一老一幼,還有老翁和兒子、兒媳。去年,兒媳迷上了一種什么五女渾元教,說是練功便可永葆青春不老,就撇下孩子跟了去,一去沒有音信。老翁和兒子去找,找了幾個州府都沒有動靜,如今又往北找去了。”

魏子安裝模作樣地感嘆了一番,便倒頭睡下了。一覺醒來,他聽到風箱被拉得“呱嗒呱嗒”響,蒸面的香氣飄進來了,他不想起來,開始盤算出了婆婆家的門后再往哪里走?林清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嵩岳禪舍這個卦圖上,他是唯一知道吳可航就是林清的人,另一個知道林清的就是遠在淮陰的修元藥師。修元藥師在紅陽大家庭里號稱法墨,紅陽教里的人都知道法墨,不知道法墨就是修元藥師。同樣,淮陰一帶的人都知道名醫修元藥師,卻不知道這個郎中就是法墨。他現在變成窮光蛋一個,能投奔的就是法墨了。法墨在天理教里與林清是過命的兄弟,舉事失敗后偏隅江南,他與林清約定一南一北,再圖振興。不幸北邊風折大旗,南邊穩穩地扎住了營寨,現在,能讓他容身的只有這一處了。他左右權衡后,決定再下淮陰!

吃過早飯,他背上婆婆送給他的干糧上路了。

一個月后,他終于到了淮陰,一路上的風餐露宿完全把他變成了一個乞丐。

修元堂的看門人把他擋在門外,他好說歹說,看門人才進去通稟。不大一會兒,修元藥師走出來,一看坐在門檻上的魏子安,大吃一驚,問:“你是怎么來的?”

魏子安嘆了口氣,說:“一言難盡,借個地方說話。”

修元藥師向里揮了揮手,看門人便攙起魏子安向院內走去。

修元藥師解釋道:“不是他們攔擋你,官府這些天查得嚴,刑部下的文告,要緝捕漏網的紅陽教徒,我不得不防!”

在后院堂上坐定后,修元藥師問:“聽說你遇難了,怎么到了這里?”

魏子安說:“托混元祖師保佑,我死里逃生了。說來話長,先討口飯吃,我實在餓得受不了!”

別看修元藥師的這座院落封閉,其實它消息靈通著呢,打個比方,它是一張蜘蛛網的心,無數渠道由四面八方通向這里,修元藥師就是一個盤踞在院里的老蜘蛛。前兩個月魏子安來到這里,許以兌位請他出山,他委蜿拒絕,倒不是他有先見之明,預測了這場災禍,而是他不忍拋棄這座苦心經營起來的院落,還有偌大的家業。那個兌位算個屁,不頂吃不頂喝!修元堂是世人看得到的家業,還有些家業世人看不到,那就是他身后的教徒隊伍,每年給他的上供就能置下幾座這樣的院子。“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修元藥師聽后在背后冷笑,林清你做夢去吧,老子不稀罕,這里就是老子的殿!三宮六院?三宮六院有什么稀奇的,老子這里有的是女人。三宮六院還得皇帝老兒養著呢,我這里三宮六院供奉著我!

在魏子安吃飯的當口兒,修元藥師告訴他,林清把他等送上去廝殺,自己卻逃之夭夭。官軍擒獲了劉佐臣、郜生文,解往刑部,刑部審結,已推往菜市口開刀問斬了。

魏子安聞聽,渾身抖了一下,吃到嘴里的飯差點兒吐出來。他十分不認同林清把大家送上戰場卻自己脫逃這一說,就說:“林壇主不是這樣的人!既然讓大家去送死,何必招募這些人,在封丘折騰了兩年有余呢?”

修元藥師不聽魏子安的辯解,繼續說:“馮克善、李文成脫逃了。”

魏子安忙問:“他們逃到哪里去了?”

修元藥師說:“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林清逃到了京師。”

魏子安十分不理解地問:“哪里不能去,非要逃到京師,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修元藥師說:“這你就不懂了,他是京師人,走到哪里一張嘴,就告訴人家他是哪里人氏。在京師,大家都是一樣的腔調,豈不更好隱瞞?但是他具體去了哪兒,我卻無從知曉。”

魏子安在修元藥師那里將息了三個月,元氣漸漸恢復。因朝廷的稽查一日嚴似一日,修元藥師便請他離開淮陰。

魏子安逃到淮陰,是想賴在這里找點兒事做,修元藥師有許多窩,哪個窩都能讓他容身。

修元藥師卻說:“你不宜久留,倘若被官府拿住,就壞了我一門信眾!”

魏子安說:“我到哪里能不被官府拿住呢?你就不怕我被拿住后,把你招出來?”

修元藥師冷笑道:“你若想招,出門不遠就是淮陰縣,盡可去投案,也像劉佐臣、郜生文那樣被解往刑部大堂,給淮陰知縣徐寬一個晉升的機會。”

魏子安不吭氣了。

修元藥師說:“別忘了,你是重犯,不可饒恕!什么發配流放,你永遠別想,給你預備的就是五馬分尸!”

魏子安絕望地說:“好,我走!不連累你!”說罷,拂袖出門。

就在他即將邁出口檻的剎那,修元藥師喊住了他,說:“你往哪里走?”

魏子安氣憤憤地說:“我走就是了,你何必操心?”

修元藥師說:“你操著一口侉子腔,在南國一張嘴就會露餡。你不能在這里呆著,要往北邊走!”

魏子安停下腳步,猶豫起來。

就聽修元藥師說道:“我倒有一條路,不知你敢不敢走?”

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么不敢走的路?魏子安轉過身來,問:“是什么路?你且說說看!”

修元藥師詭譎地一笑,說:“到京城皇宮里去!”

魏子安莫名其妙地問:“你說什么?到皇宮里去?去那兒干什么?”

修元藥師說:“做太監!”

魏子安一下子傻了!

修元藥師說:“文官有應試,武官有武舉,你什么都不用試,丟個物件就能當官,這種便宜上哪里找去?”

“我……”魏子安心想,是便宜,可這官是拿那物件換的。這叫什么官?鳥官呀!

無路可走的魏子安還是動心了,丟個物件總比丟了腦袋強。他問:“那個地方離刑部可是最近,你出這個主意,不是讓我自投羅網嗎?”

修元藥師笑了起來,說:“這叫燈下黑,知道嗎?我有一個同鄉,是宮里的內侍,我寫一封信,你拿了信去找他,由他引薦,應該能行。”

魏子安問:“那內侍怎么稱呼?”

修元藥師說:“你叫他田公公即可。”

魏子安思考了半天,終于下定決心說:“聽你的,那我就去試試吧。”

修元藥師給足了魏子安盤纏,外加打點田公公的銀子百兩,寫了一封書信讓他帶在身上,便送他上路了。

北京紫禁城很好找,魏子安的路卻不好找。他背著行囊來到這里,立刻傻了眼,禁衛軍肅立門前,人家不讓他進。不管他怎么施禮,兵士連眼睛都不瞥他。他心里一急,喊道:“我進去是找田公公的!”

兵士依舊不理他。

一個過路的老漢出于好心,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一邊,指點道:“喊什么喊,沒看到門口那個當官的向這邊張望嗎?再鬧,輕則把你拉到一邊,打你五十軍棍,重則把頭砍了!”

魏子安摸了摸脖子,說:“老丈,我確實是去找田公公的。”

老漢說:“你找田公公得走東華門,宮里的一應用度車馬,禁衛行走都從那個門出入!”

魏子安方才明白,皇帝家門都是有安排的,不像封丘的嵩岳禪舍,吃喝拉撒都走一個門,有時還得鉆地道。

他打聽著來到東華門口,向守門的兵士施了個大禮,說:“軍爺,我想找田公公!”

那個兵士沒有說話,把旁邊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叫過來。

那軍官粗聲大氣地問:“你找誰?”

魏子安再施大禮,說:“小人找田公公。”

軍官沒好氣地說:“什么甜公公苦公公,哪個宮的?”

“喲……”魏子安一時語塞。

軍官見他張口結舌,就說:“姓田的公公有好幾個,我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個?”

魏子安似乎明白了什么,趕緊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軍官。

軍官接過銀子,在手里掂了掂,夸他道:“你小子還有些眼力勁!”轉身沖著里面喊,“有請坤寧宮田公公!”

話傳進去一個時辰后,田公公還沒出來。魏子安正急得抓耳撈腮,一個四十多歲的太監從里邊走出來,問:“誰找我呀?”

看來這位就是田公公了,魏子安忙不迭地搶上一步,磕頭請安。

太監從頭到腳地把魏子安看了一遍,說:“我不認識你呀!”

魏子安從懷里掏出修元藥師的書信,雙手呈上。

太監把信看完,冷笑著問:“到這里找飯轍來了?”

魏子安大氣不敢出,用無聲的語言告訴田公公,您說得沒錯,我就是來找飯轍的!

田公公說:“你知道嗎,宮里的碗不好端呀!”

魏子安說:“還望公公不吝開導。”

田公公又冷笑了一聲,說:“開導?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靈性,一根木頭樁子怎么開導還是木頭樁子!”

時候到了,魏子安摸出了另一包銀子,趁人不注意時塞到田公公手里,說:“這是小人孝敬公公的。”

田公公把銀子包又扔回給魏子安,輕聲斥道:“沒眼色,這是什么地方?”轉而問,“你住在哪里?”

魏子安說:“回公公,小人還沒找到落腳處。”

田公公想了想,往前一指,說:“你順著我的手指往東走,不遠處就是王府井大街,南拐右首有一條胡同,只有一個門,你進去對那里的主人說住宿,就說我安排的,他會收留你。”

魏子安連忙稱謝。

是晚掌燈時分,田公公來到魏子安暫住之處,徑直走進他的小屋。他急忙起身讓座。這間屋內除了一張床鋪沒有坐的地方,田公公就擺了擺手。他趕緊把白天拿出的銀子奉上。

田公公就和他站著說話。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這可是一條斷子絕孫的路。”

“知道。”

“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走上這條路就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了。”

“知道。”

“在外面你就是個小人,進了宮你就不是小人了,是奴才,你侍候的是主子。”

魏子安低眉順眼地說:“小人就是奴才!”

田公公自言自語道:“話說回來,外邊的大臣們進了宮,不管他是幾品,見了主子都得下跪。你站到主子旁邊,就那么直溜溜地立著,他也跪了你。你說,你雖然丟了點兒人生的物件,可是你也享受到了人生的尊嚴不是?”

魏子安說:“是!”

幾天后又來了兩個人,都是四十余歲年紀,一個老到,一個干練,他們是來給魏子安凈身的。一番手術后,在痛苦的號叫聲中,魏子安終成一名閹官!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到了第二年初夏,封丘堵決工程全面竣工。

嘉慶大悅,嘉獎了東河總督嵇承志。

嘉慶尤其贊賞鐵保,封丘縣那是兩股惡水合流,一股泛濫的河水,一股邪教的禍水,如果不鎮住禍水,堵決無望,鐵保居功至偉。

這是嘉慶十年。

從去年開始,老天爺就在找麻煩,跨入今年,還沒入伏,江南的雨就下個不停,轉眼來到盛夏,黃河的水撞破清江河堤,漫灌江南。這次可不是一個省,毗鄰數省、幾十余縣頓成汪洋,田里的稻黍尚在成長期,在雨水和河水的交替沖擊下,農夫心如火燎!各省告急。嘉慶坐在養心殿里發下一道諭旨:著鐵保任兩江總督,即刻赴任,不得耽擱!

紫禁城的宣旨官員五百里加急,直奔濟南。

時黃昏已至,鐵保卸下一天勞務回到家中,脫去官服,換了一身綾綢白衫準備用餐。濟南的夏天白晝很長,院子里所有的花木都收起了影子,靜靜地佇立在云的散光中。如亭夫人廚內廚外地張羅著,從水池中撈出浸泡了一天的酸梅湯。

她說:“天氣熱,不要飲酒了,就喝點兒酸梅湯解暑。”

鐵保還沒拿起筷子,門外的侍衛匆匆跑進來,附到他耳朵上說:“大人,宮中來人了,準備接旨!”

鐵保一揮手,命令撤去飯菜,急忙把脫去的官服穿戴整齊,從后院跑了出來。

宮里來的內官已經候在前院的堂上,見到鐵保,沒有二話,立刻宣道:“鐵保聽旨!”

鐵保跪下聽宣,接旨。

宣旨罷,內官才松了一口氣,說:“這天好熱啊!”

鐵保說:“公公一路辛苦了!”派羅舒引路,帶內官去驛館休息。

內官一走,院子里頓時喧騰起來,如亭夫人拿出酒要敬夫君。

鐵保說:“不是不能喝酒嗎?”

如亭夫人說:“剛才是不能喝酒,現在必須喝!以酒祝賀老爺榮升,若喝一肚子酸梅湯,豈不敗興!”

嵐岫和佐文杰一起跑進后堂,吵吵鬧鬧地爭著給老爺敬酒。

鐵保對佐文杰說:“圣旨如山,刻不容緩。我想明天與府內百官告個辭,還想去綠營看看那些兵士,這次清剿紅陽匪徒,他等出了大力,我還沒好好地慰勞一下他等。”

佐文杰說:“大人無須操勞,標下早有安排!”

鐵保想邀顧秋霖同行,顧秋霖卻婉拒了,說:“大人,夢雨乃山野之人,守著這座濟南城,可說些市井俗話,出了這座城,卻是一無是處。大人此去,山高水長,唯祝前程兇險小些!”

鐵保只得作罷。

第二天,鐵保就帶著佐文杰和羅舒策馬赴任去了。

如亭夫人帶著嵐岫和裝滿家私的馬車隨后趕赴金陵。

兩江總督轄江蘇、江西、安徽三省,總督衙門設在金陵。這次洪災,連金陵的半個城池都泡在水中。鐵保三人經過兩個日夜的驅馳,第二夜子時分被一片大水攔住。鐵保勒住馬,下去看了看,又俯身用手撈起一把水,似乎要分辨一下這是什么水。那水在他手上立刻流淌殆盡。這是哪里?他四下查看,四野茫茫,沒有村舍,也沒有任何可以確定位置的標識物。他抬頭看看天,天上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墨一樣的云壓在頭頂,把天染得沉重,沉重得似要墜下來壓垮他和這個乾坤!

鐵保和兩個侍衛身上濕漉漉的,連同他們的馬,渾身都滴著水。帶的干糧和酒都在路上吃盡了,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擺在面前的就是這一片汪洋。路在哪里?

鐵保吩咐兩個侍衛找一個有水草的地方把馬喂飽。人可以忍一忍饑渴,馬是萬萬不能虧待的,沒有了馬,人將寸步難行!沒想到韁繩一放開,佐文杰他們的馬即刻低下頭尋找田邊的青草,鐵保的馬卻沿著水邊跑去,很快消失在暗夜里。羅舒大吃一驚,這是怎么回事,撒腿就去攆,攆出二里有余,見那匹馬站在水邊正向前遙望,聽到羅舒的腳步聲,它仰起脖子“咴咴”地叫了兩聲。羅舒順著馬頭的方向望去,前面有兩盞隱隱的燈火,燈火一上一下地搖晃著,像被風吹著在天上飄。

此時鐵保也在看著水流,水從右手方向流來,向左手方向流去,他斷定,來的方向是北,流下去的方向是南,如此說來他們站在什么地界呢?

羅舒跑回來奏報:“大人,馬領著我找到了人家!”

佐文杰一聽就來了勁,問:“在哪里?”

羅舒往上游一指,說:“那邊!”

鐵保一揮手,說:“走,先喂飽肚子再說!”

三個人沿著水邊跌跌撞撞地向上游走去。約摸走了五里路,那燈火越來越明,原來是一盞大紅的燈籠掛在桅桿上,另一盞是倒映在水里的燈影,燈籠上有字:江蘇巡府。

羅舒眼尖,辨出了那幾個字,大喊:“是江蘇府的船!”

水邊停著兩艘官船,都是江蘇府的,泊在這里就是為了迎接鐵保。

江蘇巡撫汪日章從船艙里迎出來,驚訝地叫道:“冶亭大人,下官接到吏部文書,陸上等,水上等,都等不到你,你怎么從雨里鉆出來了?”

鐵保問:“汪大人,我來晚了吧?”

汪日章道:“不晚,不晚。是我等心急,心急時辰慢。圣旨下來才三天,通常總要走上七天八天吧?”

鐵保三人的馬被牽進船艙,鐵保拍著自己的馬頭,對汪日章說:“多虧了它,要不是它找到你等,我還得在雨水里洗澡呢!”

一句話,說得滿艙大笑。

鐵保他們一邊脫著水淋淋的衣服,一邊問:“這水勢到了哪里?”

汪日章臉上灰灰地稟報:“不容小覷,蘇北皖北盡在水中!”

鐵保關心著漕運,就問:“淮陰情況如何?”

汪日章說:“漕運斷了!”

鐵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囑咐道:“啟程,船向淮陰!”

汪日章有點兒擔心,小心地問:“大人還未到總督府上,一路勞乏,是不是……”

鐵保一揮手,制止汪日章道:“那是北上漕運的要沖,圣上看著呢!船上有酒飯沒有?我等餓壞了,不管什么,先上些來充充饑!”

汪日章連連應承道:“有,有。”

兩艘江蘇巡府的官船載著鐵保和一干官員行駛了一夜又一天,方到淮陰地界。已近黃昏時分,遠遠地就看到了巍峨的鎮淮樓。高樓依舊,四面汪洋,它卻已經鎮不住淮水和黃河了。碼頭上航船零落,空曠得讓人心里發虛。

汪日章問鐵保:“是不是通知一下淮陰縣,讓他等來接?”

鐵保擺了擺手,說:“跟我走,我熟悉這個地方!”就和汪日章一道帶著佐文杰、羅舒向鎮淮樓走去。

鎮淮樓鎮不住淮水,也鎮不住洪水,在一片洪荒中,它只是一個瞭望站。鐵保熟悉的運河穿黃,河網脈絡,挽船牽桅,被一片水澤遮蓋。洪水也淹到了他的心坎處。他急匆匆地走著,要看看水勢。淮陰縣守城的兵士認出了他,當年的漕運總督怎么又回來了?沒有阻攔,鐵保一行直奔鎮淮樓。

大概有人跑去縣衙做了稟報,在鐵保登上鎮淮樓不久,淮陰知縣徐寬就匆匆趕來了,他向鐵保施禮,祝賀他榮歸。

鐵保拉著徐寬的手走到樓口欄桿處,望著洪水問:“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徐寬指著遠處道:“鐵軍門,您看,在那里!”

佐文杰往徐寬手指處望去,濁浪滔滔,什么也沒有,就問羅舒:“你眼睛好,看看那里有什么?”

羅舒定睛看了一會兒,說:“好像有一塊石頭。”

鐵保明白了,說:“那不是石頭,是一塊碑。”

黃河從河南東下入海,運河從杭州錢塘發端,到這里與黃河交匯北上,這里就是兩河交集處,也是揪心處!運河纖夫從這里牽船北上,將漕船拖入黃河,橫穿黃河后再進入京杭大運河的北段,直抵京師。這里有五道壩口,分別命名為仁字壩、義字壩、理字壩、智字壩、信字壩,這些壩調節著黃河與清河的水位,也調節著漕運的節奏,纖夫們就是從這五個壩口牽船入黃,一路北上。去年封丘衡家樓決口,嘉慶卻把目光盯向這里,不是沒有道理,他擔心漕運阻斷,斷了京師的補給。

在這個交叉口處立著一塊一丈五尺高的石碑,鐫刻著“正越閘”三個大字。如今這塊石碑只露出一個頭,你說這水該有多深?

汪日章雖是這里的巡撫,卻從沒見過如此浩大的水勢,聞聽后也雙腿發軟。

鐵保問徐寬:“還是黃河決堤嗎?”

徐寬道:“鐵軍門,江南連月大雨,沒有一日晴天。水排泄不及,先是運河滿漕,疏浚困難,向四周泛濫。大水泡軟了黃河堤壩,導致潰決,黃河又攪入其中,兩水作惡,才有如此禍患!”

鐵保思量著,今年這水來勢比去年還兇,就問:“漕運如何?”

徐寬指著無邊的大水,說:“無法牽船,漕船都困在南邊,哪個也不敢過來!”

鐵保悄悄地對汪日章說:“倬云(汪日章的字),圣上最關注的就是此地,棘手啊!”

汪日章點了點頭,顯然,他也憂心忡忡。

嘉慶坐在養心殿里,把鐵保送來的奏疏看了又看,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把費淳叫來商量對策。

費淳說:“圣上,年年患水,年年治水,終不是良方。這個地方在十年間兩次決口,說明十年前的治理沒有從根本上消除隱患。每當堤壩合龍,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那隱患都掩埋在喜慶聲中。這個問題不認識,這次治水還是治標不治本!”費淳的話說得尖銳,出乎嘉慶積累的經驗之上。

嘉慶略作思考,說:“表在堤壩,本在黃河河道淤塞,洪澤湖湖底壅滯,抬高了水位。黃河海口淤塞又導致水流入海不暢。這種局面已非一日,自古以來有疏河之策,沒有浚海之法,除非另改海口之處。”他的話有點兒哀中取樂,更是充滿無奈。

費淳問:“不知鐵保有何良策?”

嘉慶拿起鐵保的奏折遞給費淳,說:“鐵保提出,清河不能暢出,蓋因為清河口阻滯,使挽運維艱,他建議以清河水沖刷黃河水,率先恢復穿黃閘口,確保漕船北上。費愛卿以為如何?”

費淳看過奏折后,說:“臣同意鐵保之議。海口淤積、洪澤湖底淤積、清河河口亦淤積,諸多淤積比較一下,清河口的淤積滯留了漕運航行,先要打通這條關口,使元氣貫通,其他積患再徐徐圖之。”

嘉慶點了點頭,當即用朱筆寫下一道諭旨:“鐵愛卿,務必先將義字壩克期增筑,愈速愈佳,其余四壩及現在議修各壩,若同時動工,不惟物料未必一時湊手,且折修閘壩之時亦恐清水宣泄,壞了清水刷黃大計。所余各壩的修復惟應酌量緩急,分年次第施工。”

鐵保接旨,即刻吩咐調十萬工役,責令淮陰縣搶修義字壩,責令江蘇巡撫汪日章督建。

不料,淮陰知縣徐寬卻連夜乘船來到江寧府,向汪日章告求賑濟款項。

汪日章盤算了一下,江蘇全境盡泡在水中,庫帑資金有限,如何紓解災民之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良策,就帶著徐寬去見鐵保。

淮陰不同于封丘。封丘罹災之時,秋糧已經入倉,一場大水將糧食席卷一空,只要賑糧就可活四鄉百姓。淮陰是水陸重鎮,商賈云集,碼頭上纖夫與走卒蟻集,賑濟災民也是刻不容緩的大計!他就問徐寬:“你打算如何使用賑濟款項?”

徐寬回稟道:“縣里的儲糧盡被水淹,米糧已經發霉,不能食用。現今城內人家存糧十室有七八成空,糧荒迫在眼前。若不采取對策,恐怕社稷混亂,反而禍及工程。下官愚鈍,想以賑銀購糧,以糧賑濟災戶,聊渡難關。好在淮陰是水鄉,購糧可浮水漕運,只是銀帑須朝廷垂顧。”

鐵保仔細思量著徐寬的請求,所求不無道理。他初到這里,對淮陰的人口尚心中無數,就問:“你需要多少賑銀?”

徐寬胸有成竹道:“小縣有民十萬有二,兩成富庶人家,其余均為貧困之人,如果把饑饉、醫療、撫孤、瘞埋、防疫諸般用度都考慮進去,最低亦需五千兩。”

鐵保沒有和徐寬計較錢兩的數量,問:“賑銀有賑銀的用法,府庫動用百萬之財賑濟蒼生,倘若處置失當,達不到救人之目的,豈不上負朝廷,下負百姓?”

徐寬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看了看汪日章。

汪日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徐寬知道求助無望,便說:“下官是否請督查院監理?”

鐵保說:“當年富弼賑濟青州,所用之人,除州縣正官,還有文學等府佐領官及社稷賢達,擇其廉能者用之。歐陽修主賑,又有一番策略,就是縣府正官不用,擇取社會賢達分委派之。那么淮陰縣怎么辦?”

徐寬不是愚鈍之人,立刻明白了鐵保的用意,鐵保不是不給他錢,而是擔心奸弊作詐,銀落私囊,便說:“下官愚鈍,大人提醒,牢記在心。應囑將揀廉能府佐和所屬學職等官及待選舉人,再擇民間有行義者主持。”

鐵保對汪日章說:“民罹兇險,我等隱念,賑必到位,措之一定有方。其他各縣效此辦法,大災之年除防大疫,還要防人患!”

汪日章點頭稱是。

那一年,朝廷將萬兩銀帑投入泛濫的水中,白銀沉下去,又一層層疊加起來,構筑起雄偉的大壩。時間的當口掐得那么準,又是一年的六月,鐵保下令打開義字壩,一股清流奔騰直下,閘門一寸一寸地提高,洪澤湖蓄了一年的庫水沿著河漕奔瀉沖決,掀起泥沙的濁浪,水流前仆后繼,翻卷著,奮勇著,經過幾個晝夜的流淌,浪頭漸漸平息下去,清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這說明淤積了百年的泥沙被刷洗一凈。

這一年,嘉慶的眼光一直盯在這里。白銀加了又加,他似乎在與龍王爺賭一場輸贏。白銀是他的籌碼,沒有籌碼難決勝負。他知道庫帑虛弱,前幾年對天理教用兵,耗費了大量錢財,可是怎能看著洪水侵吞桑田?他是咬著牙地在博弈。這一年他來往于乾清宮和養心殿之間,鐵保幾次把奏折送到這里,向他要錢,以至于費淳心里都發毛了。國庫羸弱,作為國之相輔,費淳了然于心。

這時,嘉慶卻安慰費淳說:“朕為民生運務,日夜焦勞,不惜帑金,惟于國事有濟,即使千百萬投入也不為溢費,若置于無用之地,則錙銖必較!”

嘉慶說的運務,就是京杭運河北上的漕運,既是國脈,又是民生。斷了這條河,半個國家將陷入經濟的混亂,怎不使他焦躁?當兩江總督治理清河口初見成效的牒報馳往養心殿,嘉慶懸了一年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在牒報上欣然批示:“本年江境湖河異漲,高堰一帶堤工全賴先期加筑子堰,得以保衛無虞。現清水暢注河口,歷年所積淤沙,刷滌殆盡,清河又恢復了三分入運、七分入黃的舊制,實為南河一大轉機。”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嘉慶的轉機來了,鐵保的轉機卻沒有到來。大水消退以后,潮濕的空氣讓世界為之霉變。被淹各縣商家紛紛粉刷門面,居家晾曬被褥,用鮮亮驅散陰霾,唯獨淮陰縣盜賊蜂起,每日竟有二十余起警訊。盜賊什么都偷,院子里晾嗮的衣物,廚房里的食糧,大到街邊停放的轎子,小到行人身上的佩飾,甚至冥器都收羅進囊中。

淮陰縣的異常讓鐵保大惑不解。按說洪水退去,萬民思安,重整家業,為何盜賊如此猖獗呢?他想到了紅陽教,據杜云鶴和李恒奏報,這里有一支神秘的教派力量。又據刑部審訊劉佐臣、郜生文的訟詞,有一個叫魏子安的坤位首犯在封丘舉事前曾秘密潛往這里活動。當今淮陰的種種異象與這個力量有沒有聯系?他把佐文杰和羅舒叫來,派遣他二人去淮陰抓幾個盜賊。

“抓小偷?”二人十分不解。

鐵保說:“不是讓你們抓小偷,而是抓住小偷后好好拘審,看看他們背后有些什么名堂。”

佐文杰說:“小偷背后的名堂就是窮唄,窮困而無廉恥!”

鐵保說:“不然,這么猖狂的盜竊,淮陰縣捕之不盡,其中必有原因。那里有邪教在活動,蛛絲馬跡皆不可掉以輕心!”

佐文杰和羅舒領命,悄悄出了江寧城,傍晚宿在一家旅館,再出來時,羅舒身著細布夏衫,腳蹬黑布軟底鞋,背一個褡褳,儼然一個商人。佐文杰穿粗布對襟直衫,褲腿高高挽起,腳蹬一雙芒鞋,推著一輛獨輪車,是商人的跟腳。兩個人慢慢悠悠地進了淮陰城。

淮陰城不愧是漕運重鎮,那氣象就不一般。鎮淮樓挺立在青云之下,一條運河貼城而過,河上帆檣林立,櫓聲不絕于耳。纖夫們在碼頭上坐著,有船南來,便擁上去洽談拉纖的價格,然后一伙人甩出纖繩,船幫上自有拴繩的鐵環,水手們把纖繩系牢,二十余位纖夫便拉著那船向上水走去。

淮陰城里畫棟雕梁,滿街的泥漿還沒有清理干凈,店鋪就爭相開門了,鹵味店、酒家、飯莊、絲綢店、雜貨店、生藥堂、洗澡堂,還有揚州開過來的修腳店,夾雜著賣火燒的爐子,賣鮮魚水貨的挑子,擁擠著排滿了街面。僻靜處坐落著寺廟、尼庵,細細的香煙從繁茂的樹冠縫隙間飄出。所有的街巷里行人熙攘,有衣衫襤褸等待用工的召喚者,有乞討者,有用籮筐挑著小兒女行路者,更多的是身著綾羅綢緞的人物,哪個是賊?這里可不是封丘城北那條街,找個地方躲起來,專候那個黑影。羅舒和佐文杰轉了幾條街,別說賊,連賊的影子也沒發現。

正是夏季水果上市的時間,兩個人走得渴,羅舒就走到一個西瓜攤上挑西瓜,挑了一個嫌大,又挑了一個嫌小。

賣西瓜的漢子就煩了,斥道:“你這客官好沒道理,看準了再拿,你拿起來又放下,把我的瓜都摸熟燙了!”

羅舒說:“你這個賣瓜的也好沒道理,抱怨才是買主,我挑個瓜怎么了?就我主仆二人,太大的吃不了,太小的不夠吃。你種瓜也不種點兒不大不小的,叫我怎么買?”

簡直是不講理!佐文杰聽著就把臉扭過去偷笑。

賣瓜的拿羅舒沒奈何,彎腰揀了一個瓜拍了拍,遞給羅舒,說:“這個給你!”那個瓜倒是不大不小。

羅舒接過瓜也拍了拍,說:“這個瓜生,你騙我?”

賣瓜的氣得臉都扭曲了,大聲喝道:“你沒錢買瓜,我送你一個,你這么挑,我這買賣還做不做?”

這一吵就引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給羅舒幫腔的,更多的人是譴責,說:“你這個外鄉人好沒規矩,你是在挑媳婦呢,左一個右一個的?”

羅舒說:“哎,好瓜就是媳婦。賣瓜的,再給我挑一個媳婦!”

賣瓜的心里有氣,伸腳勾出一個滾到羅舒腳下,說:“這一個!”

羅舒也不計較,撿起來拍了拍,說:“這個好!”就從褡褳里掏出一個荷包,摸了半天,摸出幾枚銅子,抓過賣瓜人的手摁到他手里。

賣瓜人張開手掌一看,掌心里竟有五枚銅子,一愣,說:“客官給多了,一枚就夠了!”

羅舒說:“我要吃好瓜,買個高興。替我切了!”

賣瓜人就用刀切開那瓜,果然是好瓜,羅舒叫上佐文杰,在西瓜攤邊吃了起來。

離開瓜攤,一主一仆說著話沿街走去。大約走了不到一里地,羅舒挎褡褳的肩膀就與一個趕路的行人擦了一下。

魚咬鉤了!好個羅舒,沒有回頭,伸手就抓住那個賊,低聲喝道:“哪里跑!”

那賊在羅舒手里掙扎。

羅舒說:“老實點兒,你再掙我就扭斷你的手腕!”

賊嚇得不敢動了,叫道:“爺爺饒命!小的家有老母,你權當小人是個屁,放了則個!”

羅舒定睛看那賊,就是剛才在瓜攤邊圍著看熱鬧,跟著起哄的那個,就說:“跟我走,別給我耍心眼!”

羅舒和佐文杰把賊帶進一家旅店,推進一間屋子。

那賊害怕了,腿一軟,跪在地上叩頭不止,說:“大爺饒命,你叫小人干什么小人就干什么,只求留我一條狗命!”

羅舒問:“你為什么偷我的東西?”

那賊說:“要是有活路,誰還干這事?都是這場水災斷了生計,不得已才出來找一條生路的!”

羅舒問:“你是哪里人氏?”

那賊說:“不遠,出了城,西行十里,楓塘村。”

楓塘村是被水之地,羅舒問:“你那里被水淹了,官府給你賑濟,為何還說斷了生計?”

那賊就叫起屈來,說:“哎呀,哪有那樣的好事!我村里的人被大水沖走,連尸首都找不著。還有上游沖下來的尸首無人認領,也無人掩埋,若有一點兒活路,我等也不敢為盜啊!”

羅舒說:“你不是騙我?”

那賊叩頭如搗蒜,說:“大爺,我若騙你,就你把我的嘴縫起來!”

羅舒問:“你姓什么?”

那賊說:“小人秦旺水,秦檜是我本家。”

羅舒就笑了起來,說:“你還挺會攀的。帶我去你家看看。若如你所說,我就放了你。若你所說不實,我就把你解往官府問罪!”

秦旺水連連說:“小人不敢!”就帶著羅舒和佐文杰出了旅店,往城外走去。

楓塘村就像一座墳墓,到處是垮塌的房屋,滿眼殘垣。不遠處就是墳墓。說是墳墓,其實就是用土把尸體掩蓋一下,有的尸體還露了腳,周圍散發著一種奇怪的臭味。

秦旺水走進一間屋子,向里喊了一聲:“來人了!”

半晌出來一個女人,臉有菜色,腰上圍著一條臟兮兮的裙子。看到羅舒和佐文杰,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向秦旺水伸出手去。秦旺水看了看身旁的人,搖了搖頭。女人轉身就走進屋去。

羅舒要跟進去,秦旺水沒敢攔擋,卻說出了一句攔擋的話:“屋里還有我娘,只有那一條裙子。”

羅舒站住了。

屋里果然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水兒,我怎么聽著外邊有客人?”

秦旺水說:“有客人。”

不一會兒,老婦人出來了,仍然穿著那條臟裙子,她看著羅舒和佐文杰說:“看著兩位官人眼生,你等找誰呀?這個村里的人死凈了,我家兩個孩子被沖走了,剩下三個大人躺著喘氣兒……唉……”

羅舒問:“你等真沒有領到官府的賑濟,比如糧或者錢?”

老婦人不解地問:“什么,天上能掉下糧食和錢?”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說不出是笑還是哭,“天地良心啊,打我記事起就不記得有這回事!”

羅舒把褡褳放下,從里面取出那個荷包,傾囊倒出,將一把銅錢放到一張石桌上,然后拍了拍秦旺水的肩膀。

秦旺水“撲通”跪到地上,哭著磕下頭去,說:“活菩薩,請留個姓名,來日我好報答!”

羅舒和佐文杰轉身離去了。

鐵保接到羅舒和佐文杰的奏報,吃驚不小,楓塘村怎么會是這樣一幅慘象呢?朝廷賑濟的款項莫非沒有到那個村的人頭上?除了楓塘村,還有多少村民淪為盜民?

他問羅舒:“盜民里有多少沒有得到賑救的災民?”

羅舒說:“標下統共抓獲七人,都不知有朝廷賑濟。”

鐵保的身上就陣陣發涼,圣上調撥錢財的時候一再囑咐,他不惜帑金,但是一定要警惕借工支銷,私侵入己。淮陰縣領了兩萬多兩銀子,加筑義字壩,拯救災民,怎么還會出現這樣的景況?

鐵保屏退兩位侍衛,久久地在廳內徘徊。現在他身邊少了顧秋霖,遇事感到了孤單。

如亭夫人端著一盞剛調好的銀耳蓮子羹走出來,看到眉頭緊皺的夫君,就問:“冶亭,何事又不順心?”

鐵保擺了擺手,示意夫人不要打亂他的思路。

如亭夫人說:“是不是賑銀出了差錯?”

鐵保驚訝地看著夫人說:“你怎么知道的?”他以為是羅舒告訴她的。他的家規:家人不許過問府衙之事。

如亭夫人說:“事情明擺著,水退了,又是六月天氣,鄉民們得到賑錢都忙農桑去了,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盜賊?盜與搶是民生走投無路的路,淮陰縣為什么不緝盜?”

鐵保說:“緝了,緝不過來。”

如亭夫人說:“他治水,高筑義字壩,不明白盜如洪水就是官家失‘義’嗎?我看這個淮陰縣,看你是新任,就敢打馬虎眼!”

鐵保冷著臉,問:“他能打什么馬虎眼?”

如亭夫人說:“我這樣說話可不是干預你的政事,我是百姓的眼光。孟子是怎么說來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生如此,你把水患治住,民卻掉入水中,與不治何異?”

好一位如亭夫人,眼光過人!鐵保暗暗在心里稱贊。他說:“給我整理行裝,我去一趟淮陰!”

如亭夫人一聲冷笑,說:“去了能查出什么?你是兩江總督,人家給你看的都是粉彩涂過的東西,民生不是那樣的色彩!他要做假,自有做假的手段,如果讓你一眼看穿,他那進士舉人也就白考了。”

鐵保沉思著,是巡撫這邊出了問題呢還是淮陰縣出了問題?

如亭夫人說:“你不如派一個人去,查一查不就一目了然了?”

鐵保這個時候又想起顧秋霖,嘴里念叨道:“若夢雨在這里就好了。”

如亭夫人說:“別老想著你那老班底了,朝廷中屆屆恩科取士,這里邊有很多忠純之士,沒有官場的油滑,何不去找這些人?”

這還真給鐵保出了一個好主意,次日坐堂,他調來江蘇全省的官員名錄細細地查看,看到最后,一個名字跳進他的眼簾,這個人是當年的進士,分發到這里,為即用知縣候補,山東即墨人氏。他久久地盯著這個名字,這個人應該是他的好友劉鳳誥主持學政時的山東士子,叫李毓昌,可能是剛剛分發過來,這個名字寫在最后。于是他傳令,命李毓昌來見。

李毓昌是個清瘦的年輕人,個子很高,他向鐵保施禮,帶著幾分初入官場時的拘謹。

鐵保跟他聊了些家常,知道了一些基本情況后,話題一轉,就提到了這次水災。他說:“水災過去了,那高筑的大壩,那活命的百姓,都是靠著朝廷的賑銀支撐下來的。圣上撥下銀兩,也關切著賑銀的用度,每道旨都有囑咐,防止借工支銷,私侵入己。淮陰縣是這次被水最嚴重的地方,支銀兩萬余兩,我著你到受災地區去,查實每一兩銀子的用度,以回復圣上的關切。”

李毓昌施禮道:“卑職一定恪盡職守,不負大人厚望。”

鐵保道:“這次你去淮安縣,是奉兩江總督府的鈞命,是代總督監察,不是你個人行為。切記!”他怕李毓昌資歷淺,遇到阻礙不敢堅持,告訴他一定要理直氣壯,秉公辦事,發現問題即刻上奏,不可自行處置。

李毓昌去了,每旬都有奏報傳至總督府。

鐵保從奏報中知道,淮陰知府徐寬并沒有直接插手賑銀的發放,而是啟用了當地的鄉賢,官府只派出一名書吏監督。賑銀分發到村到戶到人頭。鐵保看了一遍,基本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

第二旬,李毓昌的奏報說,要下到村里核實,以后就再沒有音信。

第四旬,突然傳來淮陰縣的訃訊,說李毓昌下到村莊,連日操勞染病,仍強支病體奔走于鄉間,不幸身亡。

鐵保聞訊大驚,這么一個年輕人,朝氣如夏日的草木,正是蓬勃之時,怎么會倒在升遷的仕途之上?難道他奔走于災區染上了瘟疫?即便如此,應該有一封奏報才是。每旬一報是鐵保與他的約定,憑著李毓昌做事的操守,即使有病也不會連一封奏書都寫不成。思考再三,他決定派佐文杰、羅舒去看個究竟。

佐、羅二人去了,李毓昌的尸身已經入殮。棺木厝置在般若寺中。

佐文杰要打開棺蓋看一眼李毓昌,般若寺的僧人卻死活不允。

佐文杰問住持:“我等是在執行公務,你們為何不允?”

住持說:“貧僧等已經為李大人做了功德道場,他正在靈魂轉世的途中,不要驚了他轉世!”

佐文杰說:“李大人走時是我親自送行,他死了,我也要親眼為他送別,扶柩回鄉也要給他家人一個交代,你不讓我看一眼,怎么能斷定這靈柩中裝的就是李毓昌?”

住持沒奈何,賠著小心說:“非是小僧攔擋大人,實乃淮陰縣有交代,任何人不許開棺,否則拿小寺問罪。”

佐文杰威脅說:“你就不怕兩江總督問罪?”

住持戰戰兢兢,想了半天,想出一個辦法,請淮陰縣的公人前來處置。他們把佐文杰和羅舒讓到禪房,慌忙趕到淮陰縣。

徐寬聽了般若寺僧人的稟報,即刻帶了仵作和幾個公人趕到寺里。見到佐文杰和羅舒,他知道這兩位侍衛是鐵保大人身邊的人,在巡視洪水的船上見過面的。

徐寬十分痛心地說:“李大人十分勤勉,調看賬目,了解鄉情,走訪于千家萬戶,卻不幸身亡。本縣也十分痛惜,已經厚殮入棺,一俟朝廷準奏,即刻護送他回故鄉安葬。”

佐文杰說:“李大人是受兩江總督府派遣到這里的,我受鐵大人鈞命前來拜望李大人遺容,也好對他的家人有個交代。”

徐寬推諉說:“怕是晦氣沖撞了二位,故不敢開棺!”

佐文杰說:“我等出入于沙場,見的死人多了,哪有什么晦氣?況這是朝廷命官,豈可草草歸葬?”

徐寬說:“既然二位堅持,下官也不阻攔。”示意手下公人開棺。

棺蓋打開,只見李毓昌平靜地躺在棺內,錦被華服,頂戴整齊,是厚殮。

羅舒仔細看了李毓昌的面容,問:“他是怎么死的?”

仵作在一旁作答:“是自縊。”

羅舒仔細看死者的脖頸處,有一道勒痕,就問:“李大人受命之時自信滿滿,怎么會有自縊的念頭?”

仵作答不上來,說:“這個……小人怎知他是怎么想的!”

徐寬在一旁答道:“人各有志,人亦各有心思。李大人不多言,心事不被外人知曉。我等怎知他的衷曲。”

佐文杰問:“雖然是人心隔著肚皮,然總有表露。徐大人經常斷獄應訟,難道一點兒跡象也沒有發現?”

徐寬說:“下官不敢妄猜。你想,經常接觸賬目銀錢,難免會受賄賂。”

羅舒問:“他是在哪里自縊的?”

“在驛館。”

“帶我去看看!”

徐寬說:“二位壯士,跟我走。”

淮陰縣是漕運咽喉,糧鹽要道,商賈云集,官員往來也頻繁,因此驛館修得格外氣派,去年杜云鶴帶著李恒就住在這里。

李毓昌的住室在內院,徐寬領著佐文杰和羅舒走到屋前,房門是鎖著的,徐寬命驛館的庾吏打開房門。

佐文杰和羅舒邁步走進房間里,這間屋子分內室與外室,內室入寢,外室會客。屋子顯然整理過,并不凌亂。佐文杰和羅舒在兩間屋子內查看著,仰頭查看屋頂,那個屋頂是青灰色的棚磚排列在檁條上,梁檁極高,很難把一條繩子搭上去。

佐文杰就問:“他是在哪個地方自縊的?”

跟進去的仵作指著房門后面的門軸處說:“這里。”

那間屋宇是板門,固定門板上下有槽臼,下臼是石做的,砌在地面,上臼扣在一塊木槽中,木槽鑲在磚墻里。仵作指的就是那個木槽。

羅舒看著那個凸出來的木槽,木槽有一人半高,要搭上一根繩索其實是很難的。他沒有說話。此時,佐文杰問:“李大人可有遺物?”

徐寬說:“有。幾冊書籍,還有換洗的衣服,都在縣衙存著。”

看完現場,佐文杰和羅舒回到江寧,把淮陰所見如實稟報給了鐵保。

佐文杰說:“他等說李大人是自縊而死,理由含混不清。李大人受命查賑,身負軍門囑托,為什么要自縊呢?淮陰知縣徐寬說,是過手銀錢所致。李大人才去了幾天,況且水災已過,怎么會有賄賂?”

鐵保鐵青著臉。

羅舒說:“我驗看了尸身,他脖頸上確有一道勒痕,可是他嘴唇深處有一道深紫色的血印,不貼近看很難發現。這就說明李大人不是自縊,而是另有緣由。我也看了驛館現場,那個所謂掛繩索的地方根本掛不住繩索。”

鐵保一拍桌案,臉上凝結的疑氣全開了,說:“這是一樁命案!李毓昌奉命去查賑,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們對他下了毒手。你二人想想,是什么人敢謀害他?”

這可復雜了。淮陰縣?淮安府?甚至江蘇巡撫都是朝廷賑銀的過手者。國難劫財,殺人滅口,這是官場上的剪徑!兩江總督府已將惡水入漕,還要去濁還清,看來不是易事。

羅舒很機敏,對鐵保說:“把韓郎中請來吧,只有他能讓李大人的尸身說話。”

鐵保十分認可羅舒的這個建議,說:“你去一趟濟南府,請兩個人,一個是雪樵郎中,另外你找杜云鶴大人,把李恒給我借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羅舒走后,鐵保仍然坐立不安,在官場十數年,攫升的春風他感受過,圣上的訓斥他經受過,由京師貶謫盛京的路他走過,淮陰漕運的棘手事端沒有難倒他,封丘那場水患與人患交織的災難沒有讓他退縮半步。這場洪水雖然被他馴服,可李毓昌的死卻讓他心神不安。他痛惜一個年輕生命的隕落,這個生命背后一定與一個巨大的陰謀有關。說得再具體點兒就是賑濟賬目!淮陰縣沒有否認這個賬目的清晰,但是語焉不詳。愈是含糊其辭,愈是讓人懷疑。這些賑銀是圣上明知庫帑虛弱,仍然硬生生抽出來的。倘若銀兩在這里落入私囊,那是莫大的失職!十數年間,他在起起落落的沉浮中已經淡看個人榮辱,職責所在卻是他個人最大的懊惱,必須把李毓昌的死搞個水落石出!

于是,他又派佐文杰帶幾個總督府的隸員再赴淮陰縣,調查清楚主賑人員,拿到分發賬目。

佐文杰一干人帶著兩江總督的鈞命來到淮陰縣。

徐寬款待有加,說:“鐵大人當初對主賑人員有特別關照,提議派用社會賢達人士主持發放,正官一律回避。下官深諳其意,考慮再三,選派了幾位素有行義者和縣屬學職主持發放,并請淮安撫按監司。”

佐文杰請徐寬提供所委主賑人員名單。

徐寬很痛快,立刻命令書吏把名單呈上。

佐文杰索要分賑賬目。

徐寬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佐大人是布政史職嗎?”按制,地方屬官掌管銀錢、人員的機構是布政史司,這次賑銀就是布政史藩司發放的。徐寬話里有潛臺詞,那就是你不是布政史司的人員,有什么資格調看賑濟賬目?

佐文杰指著桌子上鐵保的鈞命,說:“我查的是一樁命案。那些賬目既經過李毓昌的手,就要調看。”

徐寬問:“佐大人難道懷疑李毓昌?”

佐文杰毫不猶豫地說:“懷疑!”

徐寬沒有說話,在堂上踱著。踱了幾個來回,他才說:“本縣也懷疑。”

佐文杰說:“愿意請教。”

徐寬說:“凡死,總有由頭。李大人走上了自縊之路,他內心必有所想,也是無路可走,才走上這一步。”

“想什么呢?”

徐寬訕笑了一下,說:“他是監察官員,下官不便妄猜。”

“猜猜也無妨。”

徐寬又笑了一下,佐文杰注意到了,這個笑含著欲說又止,止住話頭又有暗示的意味,就說:“徐大人常年斷案,心中自有分寸,說說你的看法,也為我借鑒。”

徐寬說:“下官不才,我只是想,凡與銀錢有瓜葛的死因,多與貪腐有關,李大人嘛……”又一笑,不往下說了。

佐文杰一臉不解,問:“既如此,李毓昌貪污了銀錢,應該很好地活下去才是,為何偏偏又走了絕路呢?”

徐寬不再笑了,說:“他一定是受到了威脅!”

佐文杰頗信服地點了點頭。隨著他把頭低下,他拿到了淮陰縣賑濟款發放的賬冊,厚厚的十余冊裝在一個木箱子里。

他命總督府的人把賬冊搬到淮陰縣的驛館里,就問徐寬:“徐大人適才說李毓昌受到了威脅,你常年斷案,所積經驗豐富,能向我說一說是什么人威脅他嗎?”

徐寬說:“螻蟻尚且惜生,何況人乎?選擇了這條路,一定是有甚于生命的威脅!自縊不過是選擇結束生命的手段。”他惜言如金,話到此處,便不往下說了。

佐文杰問:“難道還有威脅到總督派遣官員的人?”

徐寬說:“正因為如此,下官才不敢妄斷。”

徐寬沒有言辭上的閃爍,話語步步為營。

佐文杰得不到徐寬的配合,只好回驛館查看那些賬目。

在淮陰縣的驛館里,三位總督府吏員沒有耽擱,正一人抱一把算盤,噼噼叭叭地算那些紙上的數字,他不便打擾,退出來徑直來到李毓昌的住室。住室內物件依舊,佐文杰往桌子上抹了一把,再看看自己的手指,手指一塵不染,顯然經過了打掃。再看地面,還是他上次來過的那樣潔凈。他沉下心,一條磚縫一條磚縫地查看,看到床榻處,發現腳踏板的木縫處有幾處暗紅色的滴痕。清朝時的床榻設有帳架,是夏天掛蚊帳用的。床榻一般靠墻安置,床前便有踏板,一是上下床方便,二是放置鞋子。踏板與床是配套設施。市井上的客舍沒有這樣講究的床,那是販夫行腳暫歇的處所,有一個能躺下伸腳的炕足矣。這里是驛館,是路經官員下榻的地方,當然就要有高檔的設施。佐文杰不放心,一使勁把榻板掀起來,就著窗外射進的光再看,果然是血跡!

佐文杰走到李毓昌自縊的門后,用眼睛丈量著從這里到床前的距離,又來回走了幾趟,怎么也無法平復心中的疑問。

這是誰的血跡?李毓昌如果是自縊,怎么會有血跡?如果這兩滴血不是來自李毓昌,它又是什么時候滴上去的?

徐寬交出的木箱里裝著兩萬兩賑銀的發放記錄,厚厚的在桌案上堆成小山。三個吏員足足查了十天,終于把那筆賬厘清,分毫不差。奏報就交到佐文杰手上。

分毫不差?佐文杰想起了徐寬的話,說李毓昌之死是受到威脅。既然受到威脅,怎么會分毫不差呢?如果把賬做得分毫不差,李毓昌沒有必要去死!

佐文杰把主持這次賑濟的人員名單拿出來逐一查看,賑濟成員首位是本縣一名郎中,名字叫修元。以下是縣內學官、商鋪掌柜、書院賢達,排了十數位。從名單上看不出舞弊。他把賬冊調過來一頁一頁地翻著,簿頁上除了村名就是人名,以家庭為單位,清清楚楚地記錄著某氏、幾口人、發銀數量,后面還有領銀人的手印。翻著翻著,他的眼睛發亮了,他從賬冊上看到了楓塘村。

賬目上的楓塘村列著百余戶人家,每家人口不等,他數了數,最多的一家戶主叫劉萬貴,有十四口人。他剛去過楓塘村,記得那里荒村僻野,廢圮殘垣,把破房基加起來也不到十余戶人家。他一下子來了興趣,就把楓塘村的受賑戶數了一遍,竟數出一百余戶,四百多口人。

蹊蹺原來在這里!他一陣興奮。

可是,他不敢造次,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證據,何況這是賑銀,分毫厘差都是對圣上的不恭。他遂決定再跑一趟楓塘村。

見佐文杰穿著官衣到來,秦旺水嚇了一跳,他以為佐文杰又來找他算后賬呢,臉上的神情就繃起來,哀戚地告饒道:“官爺,小人再未行竊啊!”說著就要下跪。

聽到外邊的動靜,原先見過的那個女人攙著一個婆婆走出來。佐文杰看到,她們身上的破衣不見了,換了簇新的衣裙,雖然沒有華麗的光澤,卻與滿目破舊的房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那婆婆和婦人出了屋門就下跪,口稱“恩人”。

佐文杰連忙把她們攙扶起來,說:“我這次來是想求你們幫一個忙。”

秦旺水疑惑道:“幫忙?我等小人能幫老爺什么忙?”

佐文杰微笑著說:“能幫。”問秦旺水,“你們這個楓塘村有多少戶人家?”

秦旺水不假思索道:“三十六家。”

佐文杰臉上就浮起一層冷色,又問:“這淮陰縣有幾個楓塘村?”

秦旺水不知眼前這位官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不敢答,眼神閃爍著,躲避著佐文杰銳利的目光。一時間,佐文杰的目光也茫然起來。

那個婆婆在遠處說:“這個孩子,你怎么不敢說話了?淮陰縣有幾個楓塘村?就這一個呀!”

佐文杰走到那婆媳面前,說:“婆婆,可當真?”

婆婆說:“官爺,老身六十有年了,居住在這里,一輩子沒出過淮陰縣。別說這里有幾個村落,村落里有幾座土地廟,老身都清清楚楚的!”

佐文杰臉上的冷色融化了,就問:“婆婆,楓塘村有沒有一個叫劉萬貴的人?”

這回秦旺水說話了:“這個村從來沒有劉姓的人家!”語氣堅決。

“劉萬貴家有十四口人?”佐文杰補充說。

秦旺水破例地笑起來,說:“官爺,你說笑話了吧。楓塘村沒有劉姓人家,連十四個劉姓的鬼都沒有!”

“那……你們楓塘村有四百多人口?”

秦旺水說:“官爺,你是聽哪個說的?我們村人口好記得很,不多不少,一百零八口,人稱好漢村。是說這個村是梁山好漢的寨子。前年死了一個老人,去年又生了一個男丁,還是一百零八。這次大水沖走了大半,連莊主一家都歿了。別說人,連四百個鬼都湊不起來呀!”

“你家領過多少賑銀?”

“賑銀?”秦旺水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表情,“官爺,記得你問過的。實話跟你說,要是有銀子,小人何必入市為盜?若不是官人施舍,小人連一枚銅錢也沒有啊!”

佐文杰心里明白了,他從懷里拿出那本賬冊,捧在手上,一一念著上面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有一個紅手印。

秦旺水一一搖頭。

毋須再問,這本賬冊是假的!

楓塘村毀于那場大水,現在村里只有三戶人家,其余的除了被洪水沖走,就在淮陰城里靠盜竊為生,幾戶人家住在城里的城隍廟中,連村子都不回了。

佐文杰得了實信,索性押著那箱賬冊回了江寧總督府。

就在佐文杰離開淮陰縣的那一天,徐寬的縣衙內出了一件驚天大案,他的印綬被賊盜走了!

這賊膽大包天,偷市井,偷民宅,這回竟然偷到縣太爺頭上來了。

徐寬手下衙役成班,都是緝拿捕快,平時拿人家,今兒個沒看好自己的家,讓賊人暗算了。吃了虧,他還不能聲張,吆吆喝喝地抓捕偷官印的賊,這臉上掛得住嗎?全衙門窩在心里的怒火還不能冒出來,急火煎心哪!徐寬心里憂怒交加,他把牙根一咬下了死命令,限衙役班頭三天之內破獲此案,找不到那方玉印便是通賊!

眾衙役不敢怠慢,先在衙門院內搜尋,墻角旮旯,井底梁頭,掘地三尺,所有的縫隙都查看了,就是沒有那方寶貝!

徐寬真急了,有印無官,這官可以選派;有官無印,這官就得滾蛋!此事當下可瞞。不在堂上坐著,哪個知道朝廷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地下達,回稟的奏事帖子都要加了官印奏上,沒了官印,一紙光禿禿的文書算怎么回事!偏偏兩江總督的鈞命一道一道地頒發下來,要求各縣上報賑災情況。朝廷的銀子花出去了,總要有個下落。哪一本奏報不需要加蓋官印?徐大人下令:滿城搜尋!

韓冰和李恒在羅舒的帶領下,風塵仆仆地趕到江寧,鐵保見到他們二人,分外興奮,說:“雪樵,又見面了!”

韓冰問候道:“聽說大人一來就泡到水里了,至今沒有脫身。是怎樣的惡流讓您這位深諳水性的人都如此焦躁?”

鐵保順著韓冰的話說:“不怕水深,就怕水濁。能沉浮汪洋,難免陰溝翻船。因此我不敢有一絲疏漏,故勞煩先生到此。”

韓冰說:“路上羅舒已經告訴我了,死者是新科進士。還有什么大人不便說的因由?”

鐵保說:“從濟南府到江寧府,千里迢迢,先生權且休息,晚上我來給你接風,案子容我徐徐道來。”

韓冰說:“我在車上睡了一路,得兩個后生照料,不累。先說說案子,不然到了驛館我也睡不著。”

外面就有腳步鏗鏘,鐵保一聽,說:“佐文杰回來了。”話音未落,佐文杰的腳已經跨進門來,后面還跟著三個總督府的吏員,他們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子,放到當堂。

佐文杰見到韓冰,一下子樂了,施禮道:“韓先生,我等走時,說請您來,您不來。這不,還是來了!”

韓冰說:“你小子怎么說話呢?怪不得沒有姑娘敢跟你。看看羅舒,連格格都看得上他。再看看你,在外邊混了這么多年,將來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一席話說得滿堂大笑。

佐文杰就附到韓冰耳朵上說了幾句,說得韓冰笑了起來,說:“你小子想得美,做夢的事,好夢得繼續做!”

鐵保瞪了佐文杰一眼,他不知道這小子和韓冰說了些什么混話。佐文杰生性活潑,在鐵保面前規規矩矩,在封丘不知怎么和韓冰混得廝熟,才別了幾個月,見到韓冰就沒了規矩。

佐文杰回頭對那三個吏員說:“你等都回去休息吧。”待吏員們退下,他指著木箱說,“兩萬兩銀子的去向都在這里,怎奈哪些銀子派上了用場,哪些銀子流入私囊,憑這些數字說不清!”

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鐵保目光銳利,看著自己的這位愛將。

佐文杰打開箱子,抽出那本楓塘村的賬冊遞給鐵保,說:“大人請看,能看出什么?”

鐵保翻開那本賬冊,只見賬頁上姓名羅列,銀數清晰,每個名字后都有一個紅手印。天衣無縫!他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破綻,臉上沒有發現了跡象的驚喜,也沒有什么疑惑。

佐文杰正要說破原委,韓冰一抬手制止了他,說:“讓老夫看看。”接過賬冊,不管張三李四,只把眼睛盯在那些紅手印上,連翻了幾頁,就對佐文杰說,“再拿一本來!”

佐文杰也莫名其妙,韓先生看出了什么?這么想著,卻不敢怠慢,又抽出一本遞上去。

韓冰仔細地看,看看這本,又看看那本,讓佐文杰再送上一本。

滿堂人都不知道這位韓先生在這些紅色的手印中找尋什么。

韓冰翻看過幾本賬冊后,終于笑了,對鐵保招了招手,說:“大人,您過來看!”

鐵保就把頭湊過來。

韓冰指著一枚手印說:“這枚是食指的手印,這枚是拇指的手印。而這一枚就奇怪了,是中指的手印。一般人摁手印,多用食指和拇指,這個人為什么用中指呢?”

確實新鮮!佐文杰聞聽,也湊過來看。

羅舒、李恒也圍了過來。

韓冰繼續分析,他把三本賬冊攤開,指著兩枚手印說:“這是一個人的食指手印!你們看這流紋,是簸箕紋。”

佐文杰從沒有想過指紋上的蛛絲馬跡,把賬冊搬到眼前,仔細對照兩枚紅色的紋路,從中心紋路看到外圍紋路,果然一致!呀,這賬冊里還藏著這么深奧的東西。韓郎中了不起,不愧是御醫!

韓冰問身邊的三個侍衛:“這說明什么?”

羅舒說:“這說明一個人領了雙份的錢款!”

韓冰搖了搖頭,說:“你想,放銀的人是傻子呀,他不認識指紋,難道還不認識臉?你再看,這個相同的指紋出現在兩本賬冊上,是兩個不同的村。他不會在這個村領了,再到那個村去領吧?”

一句話提醒了佐文杰:分明是有人在做假!他早已看出這箱賬冊中的假,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手段,便說:“標下在楓塘村只查到兩戶人家,不過七口。另有十余口在城內以盜竊為生,這賬上卻列著一百多戶人家,四百多口人丁!”他翻開楓塘村的賬冊呈送到鐵保面前。

鐵保臉色鐵青,果然應了圣上的擔憂,這些狗頭,罔顧民生,趁災打劫,掠奪國家錢糧!這股惡流比洪水還厲害,潰綱紀之堤生民之堰,中飽私囊。都說災后盜賊蜂起,這些家伙卻比盜賊還兇惡,冠冕堂皇之下藏著禍心,是一群披著官服的賊!

他大喝一聲:“來人!”

手下書吏進來。

鐵保說:“把淮陰縣賑濟的奏報拿來!”

書吏回復:“軍門,還未報來。”

“為什么遲報?”

“下官不知道。”

“還有幾個縣沒有報?”

“各縣奏報悉數收到,只有淮陰縣未報。”

鐵保感到事態有些不可思議,一道賑災的奏報就那么難寫嗎?都是進士出身,用了朝廷的銀子,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真能心安理得?他下令:“限兩日報上來!”他倒要看看這個徐寬怎樣稟報這場洪水中的謊言。

書吏領命退下。

鐵保關上門,向韓冰敘說了李毓昌之死。李毓昌死得莫名其妙,他剛調來此地,候缺待補,受命于他,正是建功之時,怎么就自縊而死?一個初出茅廬從未沾染官場惡習的年輕人,怎么就會見錢眼開?不合理!他走上仕途,漫長的路一步未走,就選擇死亡,未免荒唐。即使他與銀兩有染,貪了錢是為了用度,可是他“貪”錢不用,棄下錢財性命,更是說不過去。再者,他只身在此,貪的錢在哪里?淮陰是紅陽邪教猖亂之地,上次杜云鶴和李恒來到這里,本是代他視察運河漕運,卻發現魏子安從封丘趕到這里活動,讓他大為驚奇,不久封丘就爆發了叛亂。杜云鶴和李恒回到封丘,把淮陰的種種異象向他作了奏報,其中有一點就是李恒跟蹤魏子安,沒有出現在徐寬的宴席上,徐寬屢屢問及,當他確認李恒有其他公事時,立刻借故支出一位心腹,杜云鶴注意到,那位心腹也一去沒有復返。淮陰的那座林中院子與封丘的嵩岳禪舍十分相似。這些片段在鐵保心中逐漸連接起來,盡管曲折,絕無斷續。當時在封丘,他只查紅陽邪教,淮陰那個地界不歸他管轄。來到這里,看到李毓昌之死的異象,他首先想到紅陽邪教。杜云鶴不是這里的官員,但是征調李恒順理成章。

軍門心中已有章法,佐文杰突然想到木箱里還有一份賑濟委員的名單,就取出來交給鐵保。

鐵保掃了一眼,把名單遞給李恒。

李恒看到第一個名字就驚叫起來,說:“怎么會是他?修元藥師!這個人在淮陰城內開著一家修元醫館,那座林中的神秘院子也由他經營!”

鐵保問:“你沒有認錯?”

李恒說:“回大人,標下是本地人,不會錯的!”

鐵保臉上的肌肉平和下來,問李恒:“知道為什么調你來嗎?”見李恒不知怎么回答,就說,“上次你在這里查辦的案子未了,繼續查!”

李恒才明白鐵大人的用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在鐵保的嚴厲催促下,淮陰縣治理水患、賑濟災民的奏報終于報上來了。鐵保一行一行地審讀著,從這份奏章里看不出什么,每項措施都是對他和江蘇巡撫汪日章指派的落實,賑濟部分措施嚴密,施救周到,賑銀去向明了。治理部分,各項工料開支備細,銀兩支付明確。

他放下奏報,思索著,心中的塊壘并未消除:如此干凈利落的治理,為什么會導致李毓昌死亡?說不過去呀!

想到此,他又拿起那份奏章,想看看對李毓昌之死的報告。從前頁翻到后頁,奏章中只字未提。這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李毓昌死在淮陰,因查治水款項而死,怎么能沒有對這件事的結論呢?而且,這么清晰得當的措施,竟與那箱賬目自相矛盾!

突然,鐵保發現這封奏章后面一片空白,似乎少了什么。再一看,竟沒有加蓋官印。沒有印鑒的文書就是廢紙,淮陰縣好大膽,竟然用這樣一封奏章敷衍兩江總督!

此刻的徐寬,比鐵保還焦慮,他當然知道拿一道沒有紅印的官樣文書很難蒙混過去!原本想找到官印后加蓋了再上報,他沒認為這是多么大的事,縣衙天天被各種案情糾纏著,斷案是家常便飯。只是這次盜案換了一個主兒,緝拿者又是受害者,實在是自家說不出的荒唐。他祈禱著過些時日案子破了能找回大印,無奈鐵保催得太緊,沒有辦法,他才想出這個蒙混之策。

淮陰縣的搜索已經擴大到整個縣城,一班衙役不吃不睡,無頭蒼蠅一樣在城內亂竄,見人搜身,進店搜店,把街上的乞丐、走販、賣藝的,甚至連運河上的纖夫都抓起來,一一審查。一時間獄中人滿為患,航船沒有人牽,誤在水上,排起了長龍。

這事一下子鬧大了。

運河靜靜地流,誰都沒有留意它傳遞著什么樣的信息。當中斷了它承載的航船,另一頭立刻知道河上起了風波。最先發現航船減少的是通州碼頭,以往五百余艘往返的船次,如今不到百艘。運河出了什么問題?一紙牒報通報給朝廷,又從朝廷傳下來,速達全河流域,牒報就到了鐵保手里。他曾任漕運官員,對阻礙運河航運的關鍵處在哪里了然于胸:就在它的穿黃處!要不,怎么在那里修一座鎮淮樓呢?他不敢怠慢,叫上江蘇巡撫汪日章到淮陰巡查。果然不出所料,義字壩南端河上帆檣林立,牽引航船的五壩之上,纖夫稀少。鐵保心下懷疑,就差佐文杰去打探,約摸半袋煙工夫,佐文杰回來稟報,纖夫被官府抓去不少,一些人不敢干了,紛紛上岸轉行。

鐵保聞聽,心里一激靈,淮陰縣為什么抓人?這里發生了什么?

汪日章建言:“到淮陰縣去問問徐寬。”

鐵保問:“汪大人,可知紅陽教否?”

汪日章說:“去年,冶亭大人不是在封丘剿滅了紅陽教的主力嗎?這事朝野皆知,下官焉能不知。”

鐵保說:“剿滅主力言過其實,幾個頭目跑了,還有頭目潛藏于此!”他指了指腳下。

汪日章聞言大驚,說:“冶亭大人是說,眼前景象是紅陽教所為?”

鐵保搖搖頭,說:“這個邪教志在朝廷,秘密聚合,遍布兩河、兩江、山東、山西,首領叫林清,直隸人氏,禍亂江北江南。我是說這里的跡象頗為可疑!”

汪日章隨口念道:“‘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就是那個林清嗎?”他輕蔑地一笑,“淺白!愚蠢!”

鐵保說:“淺白流行于無知無識,最容易在民間扎根,一呼百應,遍地亂民。封丘知縣王豫章就殉職于那場暴亂。你說,這個淺白多么可怕?”

汪日章說:“我這里尚沒有接到徐寬這方面的奏報。”

鐵保說:“責令他奏報!”

鐵保留下佐文杰和李恒繼續在坊間走訪,只帶了細心的羅舒和汪日章進了淮陰縣衙。

一位總督、一位巡撫的到訪讓徐寬吃驚不小。前幾日,佐文杰剛拿走賑濟賬冊,后腳跟著前腳,兩位大人就來了,徐寬的臉上就有些呆滯。

鐵保看到了,問:“徐大人臉色不佳,有恙乎?”

這一問,徐寬的手腳就有點兒不聽使喚了,立刻做出一副笑容,說:“沒有沒有,水患以來,下官食臥不安,雖竭力恢復,還是難盡人意,有點兒焦頭爛額。”他沒有夸耀,故意說得詼諧,心里的不輕松在臉上揮之不去。

汪日章問:“適才我與冶亭大人在五壩穿黃處巡視,發現航船積壓嚴重,纖夫不足,是怎么回事?”

徐寬完全不知道他的“全城搜捕”會帶來這樣的惡果,那班差役奉差辦差,哪管什么后果?可是一縣之令就不能不管了,徐寬吃了一驚,臉上仍然保持著對上司的卑恭,答道:“這些纖夫家中多被水,治洪期間又被征調筑堤,現在是否回家整頓也未可知!”

汪日章又問:“我看市面上人心不穩,近來有紅陽邪教流竄于此,不知徐大人有否覺察?”

徐寬說:“汪大人不必過慮,自水患以來,這里地面上的難民多變為盜民,擾亂市井,本縣正在緝拿整頓,不日定會好轉。至于紅陽余孽,本縣尚未見蹤跡。”

鐵保說:“自封丘叛亂,圣上關切,汝不可掉以輕心!”

汪日章仍然堅持要徐寬寫一個漕運滯留的奏報。徐寬不敢抗命,答應得卻很勉強。

鐵保和汪日章當晚就宿在淮陰縣。徐寬要為他們找一處清凈的歇腳處,鐵保堅持要宿在驛館。

徐寬就說:“只怕那里不太潔凈。”指李毓昌死在那里。

鐵保說:“無妨,晚上我正好會一會李毓昌!”

一句話說得徐寬無言以對。

半天,他才說:“鐵大人坦蕩!”

安排好晚餐,徐寬便以寫奏章為名告退了。

傍晚時分,來找鐵保的不是李毓昌,而是佐文杰和李恒,他二人扮成了纖夫,混在拉纖的人中,查實了挽船人銳減的原因。原來衙門里有一件貴重的東西被盜!這些天淮陰城戒嚴,只許進不許出,查的是那個偷東西的賊。街上的賊抓完了,又懷疑牽船的人,有些纖夫被抓,有些人嚇跑了,你說,那船由誰來牽?

汪日章一聽就動了怒,說:“胡鬧,沒有證據,何以胡亂抓人!”

鐵保問佐文杰:“這事屬實嗎?”

佐文杰回稟:“屬實。牢獄里已經裝滿了人。囚牢不夠,又征收了兩座院子,關的全是賊。”

鐵保暗想:何以有這么多賊,淮陰豈不是一座賊城?

這么想著,就到了掌燈時分。鐵保悄悄地對佐文杰說:“帶我去李毓昌自縊處看看。”

他們不動聲色地出了屋子,向后院走去。

驛館里有接待的吏員,忙前忙后,殷勤周到,這些人都是縣衙的眼線。住在驛館里的人,一舉一動都看在他們眼里,次日準傳到徐寬處。

鐵保和佐文杰剛走到后院門首,一個堂倌就從黑影里閃出來,問:“大老爺要上哪里去?”

佐文杰說:“陪大人在院里走走。”

堂倌依舊攔著路,說:“后院不太安生,還是留步為好!”

鐵保來了興趣,問堂倌:“怎樣不安生,說來聽聽。”

堂倌說:“晦氣太重。”

鐵保笑了,徑直往里走,一邊走一邊說:“我不怕晦氣,去拜會一下李毓昌!”

堂倌不敢攔了,連忙跑回去,拿了一盞燈籠追上,殷勤地為鐵保照著路。

來到李毓昌住的屋子外面,佐文杰命令堂倌:“打開!”

堂倌不敢違抗,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了。

佐文杰接過燈籠,對堂倌說:“你在外邊候著,不叫你,你不得進入!”

堂倌只好老老實實地站下。

佐文杰陪著鐵保走進屋去。

鐵保就著燈籠的微光看著桌子、椅子、床榻、帳幔,佐文杰把燈光移到床榻的踏板處,小聲說:“我就是在這里發現了血跡!”

鐵保就著燈光看,在昏黃的光暈下,榻板的縫隙處一片模糊。他問:“你認為李毓昌真的是自縊而死的嗎?”

佐文杰說:“標下以為李大人受命在身,當盡職盡責,豈能自縊?可是看過他的尸身,并未發現詭異之處。”

鐵保說:“韓先生已經過來了,他會讓李毓昌重新說話的!”又問,“你真以為淮陰縣遍地盜賊嗎?”

佐文杰說:“標下與羅舒捉住過一個盜賊,只不過饑寒所迫,盜些雞零狗碎。淮陰縣也是法眼半閉,任其所行,他才回江寧復職幾天,怎么就大動干戈,著實讓人費解。”

鐵保冷笑著說:“這個淮陰縣藏著禍心!你想些辦法,找出破綻,一味追查是查不出眉目的,他等早已做好了掩飾。”

佐文杰說:“李恒就是這里的人,把他借給我吧!”

鐵保在黑暗里笑了,心說,這個鬼家伙,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徐寬把汪日章索要的奏章報上。

鐵保拿過來一看,又是一本無印的奏章,心里就明白了大半,他沒有點破,只等著佐文杰求證了。

汪日章在淮陰住了一宿就告辭回江寧了。

鐵保不準備走,他說:“這里是我做漕運總督時呆過的地方,再四處看看,待本期漕運順暢就回去。”

汪日章并沒有對淮陰縣的奏章提出疑問,帶著那份奏章回去了。他走后,鐵保邀徐寬登上鎮淮樓,憑欄臨風,只見運河與黃河交匯,水天茫茫。北眺長河橫貫,南望帆檣林立。

鐵保指著無邊的帆檣說:“知道嗎,漕運受阻,驚動京師,圣上已經下旨徹查了!”

徐寬小心地陪伴著,說不出是拘束還是懼怕,只唯唯諾諾地點頭。

鐵保問:“你是哪一年登科?”

徐寬答:“下官不才,乾隆四十八年進士。”

鐵保沉吟著,問:“那你為官也有二十多年了?”

徐寬答:“正是。”

鐵保看著樓下,街上行人不多,偶有行人也是躲躲閃閃,就問:“這二十余年在官場上,你的體會是什么?”

徐寬不知這位總督大人是什么意思,心里不免揣摩,怎么問起這么一個無邊無沿的問題?他又不敢過于耽擱,就擱下一句官話:“下官愚鈍,只想為圣上分憂。”

“好!”鐵保大聲贊揚了一句,又問,“怎樣為圣上分憂?”

徐寬心下嘀咕:不好,入了他的套了!這個為圣上分憂,說起來話就多了,大到社稷平安,小到百姓樂業,都是圣上憂慮所在。如果說憂慮不盡,也倒好說,可是那樣說風險太大,找一個茬就是失察之過。弊政在眼前擺著,那邊碼頭上待牽的船排成龍蛇,鐵大人已經點出來了,總不能說漕運無虞吧?看似簡單的一個問題,最不好回答。二十余年的官宦生涯煉就了他應變的氣質,他雙拳抱起,沖著北方一拱,道:“有負圣上關切,下官立刻差遣人力,紓解漕運艱塞!”

不料鐵保話題一轉,說到了淮陰市井,他說:“我在街上轉了幾圈,發現坊間有一股肅殺之氣,行商也少了,人跡匆匆,不似往日歡聲笑語。這淮陰好像少了一點兒什么。少了什么呢?本官一時又琢磨不透。”

徐寬已經料到鐵保的用意了,暗指著什么,又似乎只發現了表面的異常。他笑了笑,說:“大概洪水才退,生民剛從驚恐中走出來,還沒有恢復往日的從容。”

鐵保說:“我在這里掌漕運三年,記得街市上三教九流,五光十色,那才叫街市。現在街上肅靜倒肅靜了,沒有喧鬧哪有繁華?”

徐寬點頭說:“鐵大人所言極是,下官當努力恢復!”

徐寬從鎮淮樓把鐵保送回驛館,他沒有怠慢,匆匆趕回縣衙,召集一班捕快詢問那印查實了沒有。衙役們戰戰兢兢地立在他面前,不敢回話。

徐寬就發怒了,大罵道:“爾等狗頭,酒囊飯袋,叫爾等暗查暗訪,誰叫爾等大肆抓捕,鬧得全縣雞飛狗跳?怕別人不知道是不是?”

衙役們沒有一個敢出聲的。

罵得急了,劉班頭就硬著頭皮說:“大人不是叫我等嚴密搜捕嗎?小人連耗子窟窿都翻了,就是沒有那個物件。大人您要能把它罵出來,小的們和您一塊兒罵!”

“你還敢犟嘴?”徐寬惱羞成怒,大喝,“扣一個月例銀,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補發!”

就在徐寬惱火的當口兒,佐文杰找到李恒,對他說:“聽說你是這里人?”

李恒“嗯”了一聲。

佐文杰笑嘻嘻地說:“幫我一個忙唄。”

李恒端詳著佐文杰,打封丘起他就知道,只要佐文杰一張嘴,準有難事。他故意不吭氣,就聽佐文杰問:“你衙門里有沒有人?”

李恒問:“你想干什么,是請托還是賄賂?”

佐文杰說:“打聽一個事。”

李恒說:“你客氣什么,說來聽聽。”

佐文杰就伏在他的耳朵上,把衙役們的亂象講給他聽。

李恒聽完了,說:“你是想找人問路?”

佐文杰點了點頭。

李恒想了想,說:“你跟我來!”拽著佐文杰往東城跑。

穿過幾條街,就有酒香撲鼻,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一桿酒旗高出房脊,在空中飄著,上書三個大字:淮陽春。

李恒告訴佐文杰,他有位少年朋友姓朱,單名一個鎧字,前朝朱家的子孫,曾與李恒在私塾同窗,這酒樓就是他開的。

佐文杰點了點頭,隨李恒來到朱家酒坊。

一個伙計見有客人到了,迎出店門,問:“客官可要沽酒?”

李恒問:“掌柜在否?”

伙計說:“正在里面燒鍋。”

李恒說:“為我通報一聲,就說桂塘李恒求見。”

不一會兒,一個人滿腳酒糟,連鞋都顧不得穿,就從里邊跑出來,見到李恒,老遠就張開雙臂,一邊跑著一邊喊:“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就把李恒抱住了。

佐文杰想,這個人想必就是朱鎧了。

朱鎧推開李恒,上下打量著說:“都說你在外邊做了官,怎么如此打扮?”可不是么,李恒和佐文杰一副行腳打扮,還真有點兒像義字壩上拉纖的腳夫。

李恒說:“流落到此,賞口酒解解渴吧?”

朱鎧說:“莫說賞一口,賞你一缸都行!”說著就打量佐文杰。

李恒介紹說:“這位是兩江總督府參將佐文杰。”

朱鎧暗吃一驚:這參將怎么都是這副討飯的模樣?看來街上的乞丐千萬別惹,說不定哪個就會突然拿了你!

朱家酒坊前店后坊,是個釀酒的去處。后場除了燒鍋場還有酒窖,并不是供消遣的酒樓。朱鎧把二人領到一處清凈的雅室,便命人去窖里取酒。不消片刻,伙計捧著一個粗瓷壇子進來,壇子粗糲無光,壇口封著泥。又差人去買菜,三個人就坐著閑聊。

李恒說:“淮陰魚米富甲天下,今次回來怎么覺得有些異樣?”

朱鎧笑著問:“哪里不一樣?”

李恒說:“街還是那片街,樓還是那座樓,只是氣氛不一樣了。”

朱鎧問:“二位大人如此打扮在街上行走,沒有被差人盤查?”

李恒問:“盤查什么?”

朱鎧不愿細說,笑了笑就把話題推過去了,只是說:“沒遇到麻煩就好。”

片刻工夫,菜就端上來了,鱖魚、莼菜、醉蟹、板鴨,全是江南風物。

朱鎧拿來一柄小刀,剝去酒壇上的封泥,露出一層蠟紙,才把蠟紙揭了個口,一股酒香撲面而來。

李恒禁不住叫了一聲:“好酒!”

朱鎧問李恒:“我等分手多少年了?”

李恒想了想,說:“十有三年!”

朱鎧說:“這是本店窖藏的十三年陳釀,家父所釀,這泥是你我兄弟分手時我親手所封,只道重逢時開啟,誰想一存就是十三年。今日一醉方休!”

佐文杰才知道李恒在淮陰根基之深,不是浪得虛名。他問朱鎧:“適才朱掌柜詢問縣衙公人是否盤問我等,這是怎么回事?”

朱鎧說:“聽說縣衙丟了一件貴重的東西。為此,全縣的班頭衙役都上了街,見著不順眼的就抓,乞丐抓光了,還沒找到那件寶貝,又抓穿著襤褸的,所以我就問,為什么沒抓你們二位?”

“到底丟了什么呢?”佐文杰問。

朱鎧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這事一般人不知道,但縣衙的劉班頭是我的好友,據他透露……”又看了幾眼四周,確信無人了,才說,“縣太爺的官印不見了……”

就在佐文杰和李恒拜訪朱鎧的時候,韓冰在總督府兩名親兵的護送下,進入淮陰縣的驛館。鐵保走后兩天,他沒吃沒睡,破譯了賑濟賬冊上所有的指紋。他等不得鐵保歸來,便叫兩名親兵帶路,一路趕往這里。

韓冰屏退閑人,抑制不住欣喜地鋪開賬冊,對鐵保說:“大人,這里邊所有的手印都是兩個人所為!”

“兩個人?”

“沒錯,就兩個人!”

韓冰說著,指著賬冊上的一枚枚指紋印,和鐵保一一分辨起來。最后他說:“這些人無恥至極,摁手印一般用拇指和食指,他等竟然連中指、無名指、小指都用上了。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他等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又不能不加摁那么多指印,只好如此!”

韓冰是御醫,看病就是看人,沒有入木三分的眼力,怎么稱得上是好御醫。這回他看的完全是另一種病,眼力非凡,不是一般人所具備。

鐵保一抱拳,揖向韓冰,說:“雪樵先生辛苦了,先好生睡上一覺,待佐文杰和李恒回來,我給你接風!”

現在事情已經十分明了,淮陰縣在賑災款項上做了手腳。李毓昌一定是發現賬目有問題,被人暗害了!

掌燈時分,佐文杰和李恒一身酒氣地歸來。

鐵保一見,心中便有些不快。

佐文杰跟隨鐵保多年,從鐵大人鐵青的臉色上就讀出了他心中的疑問,便趕緊施了一禮,說:“軍門容稟,標下是不得已而飲酒,一場酒竟問出了一件要案!”

“什么要案?官印被人盜走了?”

“正是!”

鐵保心中的疑團解開了,怪不得給總督和巡撫的公文上都沒有印鑒呢,徐寬狗頭,你好大的膽!

鐵保拿出那紙賑濟委員名單,換了臉色,對李恒說:“韓先生已經把賑濟的賬冊查實,你帶上羅舒,把這些人查清楚,看看是哪個做的賬?記住,不要打草驚蛇!”

汪日章突然返回淮陰,找到鐵保,說:“李毓昌不宜停柩太久,既然已經驗過,還是早日遣人送回原籍,入土為安。”

鐵保揣摩著汪日章的意思,現在一切尚無眉目,就要草草收兵,用心何在?他說:“李大人還沒有說話,不宜草草送走。你說呢?”他投出一塊石子,要試試水的波紋。

汪日章一愣,不解地問:“冶亭大人要聽李毓昌說什么?鬼話嗎?”

鐵保說:“據我的經驗,鬼話都是人說的,如果是鬼,反倒會說些真話。”

汪日章搖了搖頭,表示無奈,過了半天才說:“回去后我想了兩天,始終不安。那具棺材厝置在那里不吉利!冶亭大人請想:大水已經退去,決口已經堵住,萬事歸序。那具棺材就是個未堵上的口子,放在那里,時刻有朝廷的御史惦記著。查將起來,你我兩府均不得安生,不如早日了結,把這一頁翻過去,復命安身為上策。下官越想越不安,才趕過來。”

鐵保問:“圣上若查李毓昌死因,何以作答?”

汪日章說:“有淮陰縣具狀。”

鐵保問:“我等的責任呢?”

汪日章反問:“我等有何責任?”

鐵保說:“一方山河,圣上交與你我肩起,豈能輕易卸下?淮陰河道絕不是鎮淮樓上所見,風光旖旎。河有來處,亦有歸處,圣上撥下的賑銀乃國庫重資,曾取之于民,今在你我手上還饋于民,若有差池,何配頭上頂戴?”

汪日章挪了挪座位,靠近鐵保而坐,小聲說:“書生之議!大人久歷朝堂,難道忘了嘉慶四年之痛?”

鐵保豈能忘掉嘉慶四年那一樁子事?那一年,他剛剛攫升吏部尚書,看不慣京城中那些官吏吹吹拍拍的風氣,就在吏部大行整頓之風,希冀吹進一股清氣。他不知道此風難撼,清氣難容,整飭卻震動當朝。那天也是朝風不順,有一個司員具本夸耀天威,外面正是災荒肆虐,饑民遍野之時,他當即伸斥,以致觸怒上悅,那個司員沒有受到什么處罰,他卻被貶出京師,到盛京做了一個刑部侍郎兼奉天府尹。按理說,他的整飭并無大過,誰知道圣上不喜歡。怎么才算好官員?怎么做官才能討得圣上的歡心?哪個做官的不揣摩上意?你那個紅寶石的頂戴,還不是在圣上手里捏著?他說讓你戴,你就戴,他說不讓你戴,你想戴也戴不成。經歷了多少沉浮才走到這一步,你難道不知道珍惜?

汪日章是一片肺腑之言。

鐵保真是姓鐵,說話鐵,辦事也鐵。他說:“我知道珍惜,但不是珍惜我自己,而是珍惜這個給了我食祿的朝廷。去年我在封丘治水,與其說治水,不如說治理社稷。紅陽教在那里聚集,散布‘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的妖言,你說,我頭上這個頂戴的責任大不大?這哪是個人榮辱,而是與朝廷休戚與共!淮陰不是這樣嗎?明明是治水,竟治出個李毓昌自縊案,如果不明不白地推出去,怎樣向朝廷交代?”

汪日章提醒道:“你這樣查法,肯定不好交代!”

鐵保說:“如若不查清楚,恐怕我自己都沒法向自己交代!”

汪日章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冶亭大人保重!”這是告辭之語,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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