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衛釗每天騎著電動自行車,早早來到廣州市白云區武術協會南興合興堂訓練基地——實際上就是街道里的一間普通門面。他摘下頭盔,把車停靠在繪滿舞獅圖案的墻邊,打開鐵皮門,開燈后向關公進香。這是舞獅隊的傳統,《廣東文史資料》記載:武館大廳正中通常懸掛關公畫像,武人早晚焚香點燈,虔誠跪拜。香火縈繞的時候,一個個女隊員陸陸續續走進基地,向余衛釗報到后開始了訓練。
破舊立新:醒獅隊里的“她力量”
祠堂前,一群身著彩衣的少女凌空躍起,獅頭昂首擺尾,金瞳如炬。鼓點驟歇時,領頭的少女鐘子瑩輕輕拭去額角的汗珠,指尖還殘留著獅毛的觸感。這群姑娘個個皮膚黝黑、體形精瘦,但眼睛炯炯有神,笑容自信燦爛。一段訓練結束,周遭的鄉親紛紛給她們鼓掌。但在六年前,這一幕卻很難想象。醒獅是嶺南地區最重要的民俗,鑼鼓聲中,粉白相間的獅子忽閃著眼睛、躍動著身軀。看似輕盈的騰挪,表演者至少要承受百斤的獅頭、獅尾重量,不少年輕人選擇務工,不愿意練習這項吃苦的傳統技藝。
2018年,因為男子隊員不足,余衛釗索性組建起了女子醒獅隊。這對他來說是個挑戰。幾年前,他破天荒地招收了幾個女學員。彼時,余衛釗看到村里幾個躍躍欲試的留守女孩,眼神里藏著對醒獅世界的渴望。雖然老一輩的獅頭師傅絕不同意,但余衛釗挨家挨戶勸說家長:“讓孩子試試,若堅持不下去,我親自送她們回家。”最終,五個女孩成了第一批“女獅”。訓練場上,余衛釗定下鐵規:“男隊員能做的動作,女隊員必須做到。”隊員李嘉雯記得,有次她因翻滾摔傷膝蓋,余衛釗一邊給她涂藥,一邊說:“疼就哭出來,但哭完接著練——醒獅的魂是疼出來的。”
這些姑娘咬住牙關練出了本領。2019年正月初一,她們本應迎來首次演出,卻因遭受村民的偏見,認為“女孩舞獅不吉利”,而只能夠在幕后偷偷落淚。這樣的挫折一個接著一個。一家商場周年慶,邀請醒獅隊表演,但是古板的老板看到女隊員后,卻告訴余衛釗:“女獅晦氣!換人!”挫折與機遇總是一紙之隔。余衛釗帶著隊員們圍坐在祠堂天井里,輕聲道:“你們不是來求人的,是來證明自己的。”響鼓不用重槌,女孩們第二天就用一場即興醒獅表演征服了觀眾。商場老板主動登門致歉:“是我眼拙,差點埋沒了真金。”
以柔克剛:獅頭下的女性智慧
在祠堂最深處的木架上,擺著二十個磨破的獅頭。每個獅頭內側都刻著主人的名字:鐘子瑩、李嘉雯、吳淑賢……這些曾經被嘲笑“舞獅晦氣”的女孩,如今成了醒獅文化的“活招牌”。“性別不該是枷鎖。”傳統醒獅講究“剛猛威武”,但余衛釗發現,女孩們雖然身體條件不如男孩,卻能以柔韌的力量化解難題。如今,南興合興堂70%的隊員是女孩,年齡最小的僅7歲。余衛釗為她們設計了一套獨特的訓練體系:晨起練“獅形”,午間習“獅神”,傍晚修“獅心”。他常對女孩們說:“舞獅不是炫技,是修煉——練膽量、練韌勁、練團結。”
結合女孩的身體特征,余衛釗大膽創新,將武術中的“蓮花步”融入獅步,讓女獅的動作更顯靈動。她們把傳統醒獅拆解成108個技術動作,用手機慢動作分析獅眼眨動頻率;在獅頭里加裝藍牙音箱,讓鼓點與心跳同頻共振。最絕的是,她們在獅毛里縫進細碎鈴鐺,舞動時叮咚作響,宛如山澗清泉。
17歲的李嘉雯有個特殊身份——醒獅文化課代表。每周六下午,她會帶著隊員到鎮小學教孩子們扎獅頭。“以前覺得醒獅是男孩的游戲,現在才知道,獅頭里藏著勇氣。”她輕輕撫摸著手中的獅頭,眼中有星河閃爍。隊員陳秀華曾因動作笨拙被嘲笑,躲在廁所哭了一下午。余衛釗找到她時,遞上一顆糖:“你看這糖紙,裹得越緊,撕開時越亮眼。”他陪她加練到深夜,逐幀分析動作:“獅頭揚起15度時,眼神要像瞄準獵物一樣。”三年后,陳秀華成為隊里首個“獅王”,在省級大賽上摘得金獎。余衛釗的妻子也成了“編外隊員”。她不再抱怨丈夫不顧家,反而跟著女兒學打鼓。“上次社區晚會,她敲鼓比專業鼓手還帶勁!”余衛釗得意地挑眉。
傳遞獅心:她們舞動在新天地
2025年3月9日,廣州大劇院的鎂光燈聚焦在舞臺中央。一群身著素色舞衣的少女正在排練《齊相醉(聚)》,獅頭隨著鼓點躍動,金瞳在光影中忽明忽暗。領舞的李嘉雯突然一個踉蹌,卻以“坐頭”動作穩穩定格——這個瞬間被觀眾席上的《雄獅少年》劇組導演捕捉,成為音樂劇謝幕時最動人的畫面。南興合興堂女子隊與音樂劇《雄獅少年》的聯動演出,讓觀眾看見醒獅文化的新可能。
一周后,在粵港澳大灣區醒獅文化節上,包括合興堂在內的三支女子隊伍首次同臺競技。南興合興堂的“站肩疊獅”、百利來幼兒園的“早茶醒獅”、湛江的“無人機獅舞”各展所長。評委驚嘆:“這是醒獅史上第一次沒有男性參賽的賽事!”這一幕正漸漸變得更加頻繁。如今,余衛釗的女孩們走出祠堂,走進校園、社區。她們教孩子們扎獅頭、打鼓點,甚至開發了醒獅主題的文創產品。鐘子瑩說:“余師父總說,我們不僅要傳承技藝,更要成為別人的老師。”
有人考上了體育院校,有人開了醒獅培訓班,還有人帶著醒獅文化遠赴海外。但無論走多遠,她們都會記得祠堂檐角那句話——那是余衛釗用朱砂寫下的贈言:“獅頭能頂天,獅尾可立地,而獅心永遠屬于敢做夢的人。”
傍晚的訓練場上,余衛釗看著新一批的女隊員們奔跑嬉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拜師的雨夜。彼時的他瘦弱怯懦,被師父喝問:“練醒獅?你扛得住嗎?”而今,他撫摸著隊員們的獅頭輕笑:“當年他們笑我,如今輪到她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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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文心 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