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1794公里的京杭大運河比作一條珠鏈,那么當它掠過揚州三灣濕地時,突然蕩出一圈漣漪,一枚嶄新的“明珠”正在陽光下折射出多重光斑:白天,它像一艘泊岸的巨艦;夜晚,又變成一盞懸在浪尖的燈籠。這枚“明珠”就是2021年6月開館的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大運河的水從這里開始重新說話,船從這里再次啟航,城市與鄉村、過去與未來,被一條光的河流溫柔縫合。
大運河的腰眼
2012年,京杭大運河申遺進入沖刺階段,專家們沿河北上南下做最后評估。當考察船停靠揚州三灣,一位白發老專家突然拍了拍船舷:“就是這了。”理由只有一句,“運河的脊梁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彎里藏著2500年的呼吸。春秋邗溝、隋唐運河、明清漕運,揚州從未斷過水聲,也從未斷過人聲,‘大運河的腰眼’若在此處點燈,整條龍脈都會醒來。”
2016年,中國工程院院士張錦秋接過設計任務。她站在三灣閘橋上遠眺,文峰塔、天中塔兩座古塔隔水對峙,于是畫下一艘“唐風巨艦”。船艏為博物館主館,屋頂花園是甲板,桅桿是99.6米的鋼骨玻璃大運塔,9層唐式方塔倒映成圓,船身則是1.85萬噸鋼結構,無焊點外露,像一塊被水流磨亮的烏木。方案匯報當天,她只用一句話收尾:“讓建筑先學會行船,再學會停泊。”
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2017年正式奠基,2019年主體封頂,2020年春節新冠肺炎疫情突襲。3000名工人閉環施工,把宿舍搬進船塢般的工地。最驚險的是屋頂鋁板:機器人冷彎成形,誤差必須小于2毫米,否則“風帆”無法張緊。工程師在封閉帳篷里連續鏖戰72小時,終于讓最后一塊鋁板“合龍”。2021年6月16日,博物館開館——那天清晨,運河水位比往年高3厘米,像是為巨艦下水蓄意漲潮。
水聲變成展陳語言
走進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像翻開一冊被水聲潤濕的線裝書。石墻是宣紙,鋼構做筆,筆畫間書寫著水韻。光線沿屋檐瀉下,像一條被風掠起的綢緞,輕輕覆在千年的河床上。北宋州橋的泥沙、隋代堤岸的碎瓷、唐代船棺的鎏金釘,都在低低呼吸。
博物館共有十三個展廳,走進“運河上的舟楫(2號廳)”,歲月忽然有了回聲。270°的環幕把《清明上河圖》的槳聲櫓影潑灑成雨,落在游覽者的睫毛上。21米長的康熙沙飛船停在暗處,船舷的桐油香還未散盡,伸手便能觸到江風的紋理。當投影亮起,船舷兩側出現蘇州、淮安、通州三處古碼頭,游覽者成了“康熙南巡”的隨行文人。甲板輕晃,是六臺液壓缸在模擬水波;耳邊評彈與船工號子交織,實測分貝恰好是“江南雨落芭蕉”的音量。
“印象(3號廳)”的入口是一座1∶1復原的北宋汴水碼頭,拾級而上,接著是“盛世東都”“富甲齊郡”“鹽商院落”“江南水巷”四段街景。AR眼鏡里,店鋪招牌會彈出彈幕:“糖霜一斤,價三十文,可抵半日腳力……”現代化的科技將人一下拉入歷史中的鮮活角落。
“紫禁城與大運河(9號廳)”的展廳中央,10米高的回洛倉倉窖模型頂天立地,窖內碳化粟米依舊閃著琥珀光。左側一條“水上御道”全息沙盤,演示著一塊蘇州金磚如何沿運河北上,成為太和殿地磚;右側則陳列著清宮造辦處的“快遞清單”:“乾隆四十年閏四月,揚州貢春芽三十斤,限七日抵京。”一句話,把千里運河的“帝國物流”寫成了詩。
登上大運塔,三灣濕地在腳下起伏,像一軸青綠山水被風緩緩展開。此刻,時間不再是長河,而是一面鏡子,站在鏡中,看見自己也是一滴水,正沿著2500年的河道奔向更遠的遠方。
四件展品,四段水的記憶
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眾多,其中春秋邗溝銅斧被譽為“運河的出生證”。斧長21厘米,刃口卷刃,柄孔殘有麻繩碎屑。斧背一枚“邗”字,是吳王夫差開鑿邗溝的鐵證。出土時,銅斧插在一段黑色楠木樁上,像一封未寄出的“開工通知書”。
唐代“揚州羅城磚”的磚側陰刻“淮南節度使杜佑燒造”。公元8世紀,杜佑擴建羅城,把運河拉進城門,揚州從此“夜橋燈火連星漢”。這塊磚,是城市擁抱河流時的第一次握手。
宋代《潞河督運圖》絹本設色,繪船只1800艘、人物12000名。融入現代科技后,游覽者可以點擊任意一艘糧船,看它如何過閘、交兌、返空……曾有一位老太太在屏幕前找到自己祖先的“曹記米行”船號,當場淚目:“原來爺爺的爺爺,是運河北上的第一批船長。”
清代嘉慶年間的“沙氏船契”紙質為桑皮紙,上書“立契人沙文翰,以沙飛船一艘,承運杭綢二百匹,往返蘇杭,水腳銀二十四兩。”契約背面有一行小字:“如遇水匪,共擔之。”那是運河的風險,也是江南的勇氣。
當大運塔每晚7點亮燈,塔身LED會打出緩慢流動的藍色水紋,與橋下真水交相輝映。那一刻,博物館不再是歷史的“保險箱”,而是一座“發動機”。它把靜止的文物重新變成流動的生活:孩子們在濕地撈蝦,年輕人在屋頂花園辦市集,老船工把號子唱成志愿者導覽。
正如開館那天,一位揚州老居民在留言簿上寫下的那行字:“運河從來不是從杭州流到北京,而是從昨天流到今天,再從今天流到我的茶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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