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 年,我7 歲。那時候,我們這些農村孩子,常年都在挑菜割草。
那時我們挑菜,主要是為了家里養的豬。農村人沒有什么副業,平時家里的鹽油醬醋全靠母雞的“屁股銀行”,而過年添衣和春節開銷就靠“豬老爺”了,全家人都得小心侍候好“豬老爺”。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醒。我睡眼惺忪,眼角還粘著眼屎,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趿拉著布鞋,挎著菜籃子,跟著母親和哥姐去南大荒挑豬菜。
那時豬吃的,用現在的話說,純綠色無污染,全部來自田野中的野菜、家前屋后的瓜菜、山芋蔓等植物,用刀切碎,再拌上一兩碗麥麩、稻糠、玉米糠皮或剩飯。不像現在都是混合飼料,省事快捷,幾個月就出欄了。我們挑來的野菜,經過母親的巧手,變成了豬的美食。看著豬吃得津津有味,一天天長大,我們也仿佛看到了過年的新衣鞋帽。
挑菜養豬,這樣的日子直到我上了高中后。那時,農村已分田到戶,糧食多了,人們掙錢的渠道多了,養豬不再是唯一的副業了。此時豬食完全被草糠和糧食代替了。
生活越來越好,人們不再需要像過去那樣依賴野菜了;但野菜依然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據著一席之地,調劑著乏味的生活。春日的薺菜餃子,盛夏的馬齒莧干,秋后的鹽蒿籽油,野菜總在農家的飯桌上變換姿態。每到春天,我們去田野里挖薺菜。薺菜的葉子嫩綠嫩綠的,帶著一絲清新的香氣。我們把薺菜挖回來,洗凈,剁碎,和上新鮮的豬肉,包成餃子。那餃子的味道至今讓我難以忘懷,它不僅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家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一年清明節,我和母親挑菜回去時,她在南大渠邊忽然駐足。她用沾著菜汁的手指指著遠處墳頭的苦菜花叢,說:“你爺爺的煙袋鍋就埋在那兒。”1942 年的旱魃瞬間在母親的記憶里復活:大地干裂,莊稼枯萎,蝗蟲又似黑云壓頂般席卷而來,莊稼顆粒無收,僅存的口糧又被敵偽勢力搜刮殆盡,人們只能靠野菜、鹽拌樹皮煮熟填肚子。爺爺也像其他鄉親一樣,背著竹簍去挖野菜。連吃了七天羊角菜熬成的糊糊的爺爺,毒素累積,疼得在床上打滾,雙腿蜷曲,從此再也無法站立,第二年就去世了。母親講起這段往事時,眼中閃過一絲憂傷。
野菜,在爺爺時代,是活命的稻草;在父母眼中,是養豬的寶貝;可到今天,卻成了城里人咬春的時尚。
前段時間,女兒們懷揣著幾分好奇,滿心歡喜地走出喧鬧的城市,回到了我們幾代人曾生活過的農村老家。她們涂上防曬霜,在寂靜的田野,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盡情撒歡。挑來的野菜塞滿了汽車的后備廂。喜歡直播的年輕人,無人機掠過,在曾經的鹽堿地上空盤旋,直播鏡頭展示了翠綠鮮嫩的薺菜、肥厚多汁的馬齒莧……她們不知道,腳下的沃土曾吞咽過多少苦澀,正如我永遠無法嘗到爺爺咽下的那碗青灰菜糊。
野菜,這平凡的植物,見證了家族三代人的生活變遷。從爺爺為活命冒險采摘的救命草,到父母眼中養豬的綠色食糧,再到如今成為城市人嘗鮮的時尚,它承載著時代的記憶,也映照出生活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