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上的孩子（組詩）

牡丹

每朵花都構(gòu)成了一個碗一樣大的空中宮殿

被倒入根部的清水，一個下午就上升到了

花中，變成了和牡丹花同一個顏色

夏天正在開始，陽光和陰影將院子分成了

兩個世界。我寫詩多年，但也沒多少人閱讀

風(fēng)帶著花香吹過

我身上，連頭發(fā)都能感到肉身的沉重

牡丹自己將一個概念轉(zhuǎn)化為了有形的實在

我又將這個實在轉(zhuǎn)化為了一個虛無的概念

并且在向它致敬，傾聽著它的安排

冰面上的孩子

那是河面新結(jié)不久的薄冰

有些孩子看起來

就像是我自己的，在向我微笑

但是我卻沒有撫養(yǎng)過他們

他們走在冰面上。他們在自己長大

但是如果

他們長大了，就不能走過冰面了

冰踩上去只是微微地

有一些裂開的聲音

另外聽到的，就是冰面下河水的流動聲

我站在岸邊，頭發(fā)一次次被風(fēng)吹亂

如果孩子們再小一些

還能從更薄、更為透明的冰面上走過

他們已經(jīng)聽不到我的喊聲了

從冰面上走向了更遠的地方

多年后也只能聽到

他們的說話聲從風(fēng)里傳了過來

高塔

你的每一步，腳下似乎都踩在一座高塔上面

在這個高度，已經(jīng)能看到遠處的風(fēng)景

前面荒原上，人們正在修建著

一座座市鎮(zhèn)

你的每一步，腳底都能夠感到踩在

塔尖上的那種疼痛

盡管那些高塔，可能都是埋在地下的

你只是在飯后散步

但是仍然很高，在你行走時

讓你眩暈

可能它們還在升高，或者臺階一般通向了高處

當你散步，你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從塔尖上

掉下去，那么高

像是會掉進萬丈深淵

有那么多高塔被埋在地下

許多時候都是你一人，你一步步

只能踩到那些塔尖上，才能離開那里

寫作

手從麥芒上拂過時，感到它們像是你屋里

臺燈的光芒。你一路這么輕拂麥穗走過

然后，在一張紙上，你將指尖一次次感到的東西

試圖保存到一個詞語里面。但詞語也不是

空空的洞穴，里面已經(jīng)有了別人來過的痕跡

你警惕著，但是也小心地走了進去

因為它也通向靈魂深處，通向你曾走過的那片麥地

洞穴能夠點燃，但它里面的虛空卻一片安靜

沒有燃燒，所以仍然能夠進去，一直走到深處

我們都不說話，就在那洞穴里，我們每個人也都

帶著麥芒那樣脆弱的自衛(wèi)的東西

太陽

太陽挪動方向，像一只手電筒般從背后照著

一個小女孩走過街道，拐過彎

走進一條小巷，又拐彎走進另一條小巷

春日的下午，天空深藍

太陽，從大街上專門選擇了

這個小女孩，從背后一直照著她走路

現(xiàn)在已拐上了一道水泥臺階，臺階上面

有幢房子，里面一只貓靜靜地躺在地上

小女孩走進屋里

太陽停在了門外，但也沒有離去

太陽實際只在極遠的地方，照看著她

也擔心著自己會慢慢燃盡、慢慢熄滅

但是仍盡力地

照亮了屋外的一切，照亮了街道、房屋、樹木

但虛無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了這里，站在了門外

一直都沒有離開

在寂靜中，太陽

也只能無言地給周圍的房舍、樹木

給每個人都留下一道黑黑的影子

你的世界

你回來打開屋門時，發(fā)現(xiàn)你世界的根

就在屋子里

你不得不回來澆水、松土

從那里仰望高處的果實

一陣暴風(fēng)正在猛吹

果實會通過根，喝到從果皮上

掉下去的一滴滴雨水

你回來打開屋門時還會發(fā)現(xiàn)，里面

你不在，你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鐘表靜靜走動

你始終都有一個你不在的，你的世界

來表示你的完整

空山

山林中一棵樹上砍著一把斧子，四周

卻不見一個人影

這非常地像你停止呼吸后所在的

那個屋子

風(fēng)吹動著窗簾，現(xiàn)在吹動著樹葉

在思想的森林中，可能也是這樣

那斧子異常沉重，人們已經(jīng)拿不起來

那聽起來像是砍樹的聲音

只是一個人的

皮鞋在屋子里徹夜的走動聲

這是一座真正的空山

你似乎隨時都會回來

但我們還是想帶走那把斧子

去重新寫作，他們習(xí)慣上

都用斧子去剁牛羊的骨架，將它們分成小塊

群山之中，那些山峰似乎也被斧子砍削過了

在地平線上保持著沉默

雪

每座山上的雪都可以讓人充饑

什么都沒有時，晴空下山上的雪還在

還可以分給人們

這些冰涼的東西都是稀世珍寶

蓋在麥地上面就能給大地保暖

但是許多時候連雪也沒有

只有滿山的石頭、枯草和寂靜的天空

春天還沒到來

每座山上的雪都可以讓人充饑

讓人把它帶走

然后留下群山，在那里等待著春天

杏花

杏花背后可能也存在一個大腦

存在一雙眼睛

觀望著這里，感到人世太苦，人們太渴

最后才構(gòu)思出了杏子

但我們只是處在杏花的前面

處在這個世界的前面

從來都無法看到它背后的樣子

杏花背后，可能一片空無

什么也沒有

在這里，真正思考的其實

只有我們，再沒別的

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構(gòu)思出的也是杏子

它在我大腦內(nèi)閃著亮光

也將會從虛無

慢慢轉(zhuǎn)變?yōu)檎鎸嵉拇嬖?/p>

蝴蝶

在所有傳說中，我最迷惑的就是

這個故事，其中的一個男人

最后變成了一只蝴蝶

夏日的田野，無聲沉寂

它可能就在這里飛舞

揮動著一對火柴盒大小的翅膀

一個高大，或者沉靜的男人

變成的蝴蝶

停在一朵花上

和這花一起在風(fēng)中晃動

這甚至就和這個世界一樣真實

和我們的手、腳一樣實實在在

它在田野里飛動著

像一片被風(fēng)吹起的紙片

它有太多的話要說

但也沉默著

這一會，正好落到了

一朵山花上面

將花壓得彎了又彎

那種沉重，也幫我們確認了

旁邊另外一只

更為輕盈和美麗一些的

是一個女子變成的蝴蝶

地窖

在我小時候，我經(jīng)常被派到地窖里撿拾土豆

沿著梯子下去，像是下到了一處墓穴

我像一個小小的工具一樣在下面忙碌著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中年男人

走在街上，那個地窖也早已消失了

人們不再需要地窖了，但人人遲早都還需要

一個墓穴

最好，還能有一架地窖中那樣結(jié)實的梯子

搭在墓穴的出口

那通過梯子爬出來的人，都有著堅韌的毅力

有著深奧的思想，但看上去

也像我小時候提著一籃土豆般那么吃力

船

鐵不一定沉入水中，如果它找到了一種形式

就會漂浮在水上

你遠遠看去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鐵船

重量仍然存在，但已經(jīng)被水擔負了起來

所以，在你的血管之中，也可以放進一只小船

而不沉沒，只要它一直保持著它的形式

另外，那里也存在著此岸與彼岸

存在著上游、下游以及最后的大海

只要你細細地觀察那些事物

只要你在痛苦中，仍然能站得很遠觀望著

就會看到

在那流出鋼爐后鮮紅、熾熱的鐵水上面

也會有緩緩行駛的船只，有坐在上面的乘客

生活，在遠方也會為他們創(chuàng)造出一片

像是大海的東西，遠遠地

也會有一片房屋，像另一些船只，航行在里面

作品

有時候，只桌上那些作品

那些我們寫下的詩

在暗示我們，認為我們可能

也是被人構(gòu)思、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

我從那些詩的面前走過

盡力控制、減弱著

我的氣息，但是仍然被它們

辨別了出來。它們認為

我們的氣息已經(jīng)

滲透了我們的意象。它們知道

某盞燈下就有我們的作者，他

從沒去想再現(xiàn)什么

我站著，有時經(jīng)常感到我們的讀者

就在我們的脖頸后面閱讀我們

能感到他們的目光

和他們呼出的熱氣

那些詩認為，我們的頭發(fā)、皮膚

都像詞語構(gòu)建起了一個文本

有些句號，在我們的當中出現(xiàn)得

非常突然，然后又有些太多的逗號

那非?；逎⒖菰?。那些詩

感覺我們還沒有被閱讀

因此才顯得有些安靜、孤獨

那些詩始終都在

懷疑我們的意義

因此一直都在注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