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邊看野花
去江邊看野花。最美的野花生長在江邊,
我并不認識它們,因為我昨天看了,
今天也不能認出它們,
所以仍然陌生。好像第一次看,
每次都是第一次,我并不能認出昨天看過的野花,
每一朵花仿佛是它又不是它。
所有的野花迷惑我,說我是,我是。
我說你不是,我并不知道
你是誰,甚至不知道我是我。難道我是野花嗎?
不能用哲學或某種思想解釋
我的行為,也不能用美學或詩意,說我們愛美。
擁有野花的心,花叢深處才能發現我。
秋蟲鳴叫
我曾說過,凌晨三點它們開始鳴叫,
但我錯了,凌晨一點
就開始了。草叢中,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嚯嚯嚯,嚯嚯嚯——
叫的什么不知道,只是在叫,
憑借直覺,無意識,
內心的激情。這符合我們對于詩的判斷,
每一聲叫聲都是一行詩句。
詩人就這么寫詩,嚯嚯嚯,嚯嚯嚯——
直覺,無意識,內心的激情,自由的歌。
一簇野花的感覺主義宣言
感覺一簇野花,
首先需要讓自己成為一簇野花,
如它們那樣站在那里。
你需要探訪無意識,并不知道為什么站著,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擁有
如此的色彩:淡紫、鵝黃、紅藍色,
以及單純的白。
站在那里,成為某種無可爭辯的事實,
在風中搖擺,雨中綻放——
某種天然的沖動,無法言傳的歡樂。
感覺一簇野花,它們沒有思想,
僅僅只是站著,如果你張開雙臂,
像它們那樣感覺世界,
或許才能成為它們,但你首先需要拋棄思想和觀念。
乘坐K7105次列車向北行駛
綠皮火車向北行駛
一百二十公里,穿越北國白色雪原
色彩的冷暖,我的手指
在布滿哈氣的玻璃窗上反復涂抹
就能看見印象派繪畫
所有乘客呼吸的霧氣一致描繪出
森林、河水、山巒和云霧
車廂所有的人都是印象派大師保羅·塞尚
林中落雪
雪落在森林中,無數白蝴蝶,
好像只有這片森林
有白蝴蝶、有雪,其他地方都是從這里
飛出去的。我在林中散步,
黑色的樹干與白的雪交相輝映,
一棵會移動的樹,
身上落滿了翩翩的羽翅。
我曾錯過了太多的美夢,這讓我想起,
世界上唯有這林中落雪的
時刻不可以辜負。其他所有的樹木
大概與我一樣的心態,
它們身上的蝴蝶比我的還多,還更加好看。
又一個雪夜
比從前的亮,比歷史上最亮的那個雪夜
還亮,比我遇到過的,
或者傳說中的還亮,亮得讓人感覺不安。
有點像X光影,像透視,沒有秘密,
你的肋骨、腿骨、頸骨、
頭骨,你的靈魂,那些無法解釋的部分。
那種淡淡的藍霧,陰影中明亮的區域,
根本無法觸及的事物,
比如一列火車的汽笛聲與
一只貓頭鷹的叫聲。
你站在因為雪而受困的旅店的
院子里,望著月亮,
那面明鏡,想象著博爾赫斯漆黑的眼眶。
鳥在窗前鳴叫
清晨四點多,鳥就在窗前叫了,
家家家,家家家。
很多年前,清晨四點多,鳥也在窗前這么叫,
家家家,家家家。
同樣的叫聲,但不可能是同一只,
或許會是它的前輩。
我家窗前的某個地方,它們的家,
而在遙遠未來的清晨四點多,
另一些鳥也將在窗前鳴叫,
那將是它們的后代。
這意味著,我們始終住在一起,友鄰,與伙伴,
家家家,家家家,
歌聲多么美妙,每一年的每一天都在為我歌唱。
與一棵樹跳舞
與一棵樹跳舞,哈爾濱經緯街1號,
銀灰色墻面上的一棵樹,
與另一棵樹。午后陽光斜射,
我的影子與一棵樹,
跳舞——沿著經緯街,
它的名字讓人想起五線譜,行人的影子像音符。
沒有理由,純粹的歡樂,
走在半路就跳起了舞。
樹的歡樂誰懂,人的快樂更不懂,
與一棵樹跳舞,變成一棵樹,
一團青翠的夢,好像回到20世紀80年代。
十一月的第十七個夜晚
在十一月的第十七個夜晚
讀一本現代派詩集
窗外亮如白晝,我與死去的詩人交談
一個孤獨的鬼魂坐在對面
我們始終探討,如何才能從現實沉重的枷鎖中
解脫出來,他/她悲傷地望著我
他/她摸索著書冊中那些斑駁的字跡
我知道他/她比我更痛苦
我也悲傷注視著他/她,我們就這么度過了一個夜晚
超級月亮升起
今年最后一次超級月亮升起
窗子上方第二塊玻璃
抬頭仰望,臉壓在塑鋼窗上幾乎變了形
我用一張變形的臉注視一輪明月
它的臉也變了形。我們對視
它看見我慢慢變老,我望著它陰晴圓缺變幻
不朽的光線燃燒冬季蘆葦
一只大鳥振翅疾飛,鳴唳聲響徹我與明月之間
一樹一樹的花
中午時分,幼兒園小班孩子的喧鬧
女孩兒和男孩兒
喧鬧——出現在任意一根樹枝上
童稚的粉色小臉
眼睛眨呀眨。走近他們我感到困惑
在兒童公園,每一朵花都在看我
我看他們,我的確不知道
他們是誰,他們也不知道白發如雪的我
也想上樹,此刻我多么想變得年輕
喜歡
年過六十歲,如今我更喜歡
荒草與荊棘,
從前我愛大海,如今仍然愛大海,
但不是它的游泳場,
反而更喜歡荒涼、寂寞的深海與暗礁;
喜歡野馬、老虎與獵豹,
為了它們的自由與兇殘,
更愛高山、峽谷,以及深淵的懸念與壯美;
從前我愛城市的繁華,
林立的高樓與寬闊的林蔭大道,
如今我愛偏僻、無人知曉
的荒野山村;漫無目的的愛,一切歸于時間的巨變。
荷花
荷花在空中綻放。荷塘并不存在,
或者,它僅僅只是
天空的一部分。某個黃昏,我去江邊散步,
偶然遇到了很多光影,
好像我從未見過,在紅日沉沒之際,
它們每一個都急于交出
自己的色彩。我最近在學習抽象表現主義,
這些光影,自1960年以來
我所經歷的最迷人幻象,
我看見了它們,由此我便創造了它們,
在藍色天空中,粉紅或者白,
有的已演變為橙黃或者水中漂浮的黑,
我不認為它們真的出現,
它們只是在我認為它們從未出現過的時刻出現。
一輛紅色手推車
讓人想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本不是詩,卻讓人思索
什么是詩。無論它是什么,幾乎是美的,
詩就是把不是詩的東西
變成詩,讓它的紅色鐵銹散放出光輝,
在它的空曠之處填充想象,
無論移動與靜止,它站在雨中,
已成為難以置信之物,
明亮的符號,但仍然是一輛紅色手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