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在我離群索居的
一座廢棄的廣播站院落
深夜,銹鐵大門開啟瞬間的
一聲凄厲的叫聲,以及緊接著
從眼前竄過的一道黑影
另一次,是在正午
一條幽僻小巷的矮墻上
一只黑色的貓,無聲蹲伏
像一小截夜色
整個白晝已經被它壓縮成了瞳孔內的一條黑線
最近一次,它在我閱讀詩人胡弦的詩時突然現身
“緊接著出現的還有鄰居的那張陰鷙的臉”
再次喚醒了我的記憶
它似乎總是出現在某段漫長旅程的轉折處
有時是一場寫作
有時,是寫作以外的生活
西諺說,貓是人類唯一無法馴服的生靈
這黑夜的信使,白晝的幽靈
在三種時刻,分別向我展示了命運
以及寫作的三種秘密法則:
突如其來。悖論。以及需要動用漫長耐心
完成的潛伏,以迎接獵物到來時
準確、致命的一擊
當我們向蝸牛學習應該學習什么
首先要學習它同樣背負著沉重的房貸
卻依舊心懷遠方。
至于有沒有詩,可以參照它緩慢爬行過后
留下的銀色的路線。
像蝸牛學習還要學習它
怎樣把軟弱和堅硬和諧地統一在一起。
它的堅殼并非出于攻擊,僅僅是出于自我防護。
它伸出蝸角并非出于炫耀,而是為了
探索更加微小的世界。
向蝸牛學習,你還要學習它小小身軀內裝著的
對一顆大大葡萄的覬覦之心,
學習它忍受著黃鸝的嘲笑堅持對甜蜜的追求。
向一只蝸牛學習
就是要學習在這個高鐵時代,如何用最慢的速度
抵達最高處的目標。
兔子之詩
兔子在一則寓言中奔跑
被一截
虛構的木樁絆倒
故事真正的結局其實是:
一截虛構的木樁拴住了比兔子更加愚蠢的人
而更多的故事更加荒誕:玉兔搗藥?
不,兔子從來不做徒勞之事
龜兔賽跑?
對不起,現實中從未出現類似的場景
真實的兔子,奔跑在澳大利亞、南北美洲
和亞洲腹地廣袤的原野上
爭分奪秒地食草、打洞、生殖
它們從未打算進入童話,也不討論寓言
它們的本能里,秉承著更加實用的生存哲學
比如如何規避它們天生的缺陷:
它擁有360°的視野卻有近距離的盲點
比如如何躲避鷹的利爪和獵人的槍管
它豎著超長的耳朵并且進化出了
一對強健的后腿
比如為了體態的輕盈它將尾巴進化得不能再短
如同這首摒棄了修辭而比
兔子尾巴還短的詩
螢火蟲
“腐草為螢”
到底是不是這樣,我從未留心考證。
螢火蟲自己也從未辯解。
它們只是提著自己的
燈塔和信念在飛。
但事實上
它們從來不說比喻。
它們只是在飛。帶著腹部
一盞微弱的信號燈,
世界上最小的噴氣式飛機。
沒有人關注它們的燃料還夠不夠。
它們生來就一直在飛。
飛過森林,
飛過原野。最終消失于雨夜——
在某個山崗,在腐草深處發生
一次無人知曉的墜機事件。
那里,也埋著我很多的親人,
他們一生也曾發出過小小的光亮,
同樣不被看見。
麻雀之歌
一粒會飛的土豆
它的小腦袋里先天少一根筋
缺少一種叫做記仇的東西
與彈弓和掏鳥窩的孩子為鄰
并未把他們變成仇敵
相反,靠近人間煙火,已經成為基因里
基本的生存法則
寄人檐下。但比起那些穿燕尾服的芳鄰
它總也學不會賣萌
也不懂得向春天,吐出呢喃的情話
活著。謀食。生兒育女
它的快樂如此簡單
仿佛生活,就是從楊樹梢跳到柳樹梢
這是從前鄉間司空見慣的景觀
如今卻不再常見
一粒會飛的土豆,一再被驅趕
從屋檐到草垛,從草垛到郊外
再到更遠的荒野
直到多年后,我在春節前的墳場里邂逅
北風中,瑟縮的小腦袋,一小團灰影
相對人間節日的盛大
它的孤獨依舊那么小,悲苦
依舊可以忽略不計
高鵬程,寧夏人,現居浙江。中國作協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有作品發表于《詩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人民文學新人獎、國際華文詩歌獎等。著有詩集《海邊書》《風暴眼》《退潮》《縣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