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我
八月屬于民眾和他們熱愛的島嶼。
——奧登
不久前,我們還在數蘋果
在桌子上不朽的日子。
秋天的谷倉數著谷粒,
船數著水的呼吸。
一個異鄉人,數著信的距離。
我們活著。睡眠、交談、嘆息,
像把今天的云數進昨天的云里。
遠遠望去,窗外空無一物,
唯有海鷗,停泊在海的表面。
幾棟白色的房子,像帆,
數著我們早已偏離的航線。
許多人回歸家庭,
像事物沉入事物的陰影。
另一些人在北方
模仿俄國的抒情,罐頭與雪花
數進一代人的遠行。
他們走在中途,他們膺服不朽,
他們永遠構成事物的外部。
這種硬朗的風格,使流亡
造就大師,花變得驚悚,
整座城市都遵循基本的法則。
而我們總在危難之際
發明娛樂與機器,
放任云層里鉛色的閃電,
把我們數進黑暗。
冬日物語
還記得嗎?我們當時在天臺
看那些遙遠而堅定的建筑,
像一排灰色的收音機,
你聽見了石頭里的哀傷。
一談起過去,就變得鋒利。
你毫不懷疑,有兩架電梯
從我們腳下同時升起,
一架運送物資,另一架運送幸福
坐滿了你喜歡的藍色矮腳貓。
還記得嗎?一起去郊游,
戴帽子的小男孩,給我們拍照,
春陽初次照耀你,恰如櫻桃。
恰如現在,零下幾度,
我看見一些年輕的梅花鹿
收起了它們細小的手腳。
為什么這樣輕易,我們走過的樹
和親密的日子,就不見了蹤跡?
沒有雪的南方,也打著寒戰。
我坐在地毯上,寂靜的冬天
長出了一團團毛線,織啊織,
織啊織,我忘記了圖案。
但你穿上應當好看。
藝術史課的片段
我不指望你接受——
流云,大片蘋果林就在畫框外
向我們探頭。醒來,
總是太遲。正午時分,
筆觸已經十分明亮
且急促。慌亂中我們瞥見
梅洛蒂小姐坐進嶄新的綠中,
她陰沉的椅子,正在下雨。
據說這幅畫最初被拒展,
和其他印象派作品一樣,
梅洛蒂小姐面色桃紅,
掩蓋了自身的悲容。
花園,柵欄,一雙雄性的手
正在搜尋她的色彩。她拒絕。
順勢摧毀我們的目光,
梅洛蒂小姐和鮮艷的十八世紀
就這樣被插進藝術史的花瓶。
像一只蹺腳的鹿從雪地上閃過,
一定有什么痕跡,在巖石
和更深的雪中,發現美
是存在附麗深灰的風衣。
一只鈷藍的鳥,從衣袖
和堆積如山的顏料飛出。
梅洛蒂小姐,如果您記得
我們跳過一段悲傷的雙人舞,
酒精清澈無比。您旋轉,
世界就是一團迷霧,
它饑寒交迫的詩中
爬進了幾行胭脂蟲。
人們失蹤。您呼吸,
在我耳內猶如綠孔雀開屏
我知道一切缺陷,在您看來仍是
這樣美。狀若空白之群舞,
大片流落到我們肩頭,
全然忘了婚姻、勞碌,
與絕情的丈夫,忘了昨日。
海濱餐廳的侍者端上一盤海螺
低聲嗚咽。忘了那雙
瀝青色的、暗中的手,
從皮革般鼓動的大海
伸出的手,推翻柵欄,
熄滅花園和夜晚。
教授的聲音變得嘶啞。
沙漏。一艘全神貫注
駛向我們肉體的黑船,
伶俐而小巧的旗幟
被途中的風暴洞穿。
里爾克
平原來信:
在豐收的田野上萬里無云。
假如不是別的,而是我們的靈魂
在堅如磐石的回響里
發動了轟鳴,那么未來
也并非不可想象。在樹下
變換形狀的你,每個詞的先驅
都制造了全體。你預感到的
究竟是旗幟還是命運?
我清楚你的身世,你在城市、酒館
和所有親密里,寫作,像水老鼠,
把愛人和港口,都叼進它的迷宮。
你比任何事物都更清楚,
是母語的群燕,哺乳了歐羅巴。
你看到旗手,就在我們體內,
世俗而明朗的旗幟,指揮我們
在愛的臺階上大放異彩。
你還將看到我的攀援,
在那些逝者如斯的煙波里,
在荷馬的那雙盲目中,
摸到一頭嘹亮的亞洲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