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當車輛爬上高山頂,面向另一邊山半腰的村子和更遠一點的金沙江,我都要使勁摁幾下車喇叭。連續的鳴叫像一塊塊方形的石頭往下砸,我知道,老家那個村子,有耳朵的沒有耳朵的都聽見了。
然后,開著車一路下坡,幾分鐘就飛進了那個叫莫依德古的村子。
我的車剛停穩,路的轉拐處跑出一個人來,其實每次都是這樣,每次聽見山頂上的喇叭聲,他就知道是我回來了,提早跑到拐進我家的那個路口等著我。
他叫得祿,是比我小幾歲的本家兄弟。
小時我是娃娃頭,成天帶著跟我同齡和比我小的兄弟們玩,得祿就是其中一個。
得祿怕我回來不好玩,他特意學會了打“跑得快”,每次我回家時便陪我打。
打跑得快不像麻將“三缺一”就玩不成,跑得快四個人正合適,再多一個人五個也可以,少一個人三個還是可以,只有兩人也勉強能夠開戰。
在莫依德古老家,我家的房子帶了一個跨院,院里有一棵扶桑,長得特別茂盛。茂盛的扶桑就如同老屋子和守著家的父母一樣孤獨,每當我回家時,這里才會熱鬧一下。每次回到家里,得祿就會跑來,在扶桑花下擺一張桌子,再泡上一壺茶,接著再打電話叫來一兩個人,找來一副撲克牌,便開始認真地賽著跑起來。注頭小,輸贏就一兩百塊錢,主要是為著混時間,為著高興。
得祿那天玩得一點不在狀態,仿佛心事重重,眼神迷離,老是發呆。輪到他出牌時,每次都要提醒他,他才心不在焉地抽出牌來打出去。
最后的輸家自然是得祿。
我有些過意不去,本來我是想輸的,跟家里的小兄弟玩牌,自己輸,讓他們贏,整個村子都是高興的。
我起身倒了杯茶遞給他。
“今天咋個了,牌玩得一點不認真。”
我的問話他好像沒有聽見,
我也沒有再問,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喝起茶來。
這時天有些暗了,不知從什么地方吹來一陣風,在院子里輕旋了幾旋,扶桑樹上輕輕地落下了一張葉子。
“哥,你知道死亡離我們自己有多遠?”
我心里猛然一沉,仿佛是在一個看不見邊的湖里,突然溺水了一般。
我抬起頭看他,眼前的得祿兄弟怎么了,不再是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得祿,不再是說話夸張把自家豬說成象一樣大的得祿。他是怎么啦,難道有什么心事嗎。
“得祿,你咋的了?”
我的問話力不從心。
我正在思考,怎樣提下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他理清思路,怎樣提問他才能夠無障礙地回答。
這時母親叫吃飯了,我們都起身去吃飯。
坐上飯桌,剛才的問題便放一邊了。我跟母親擺一些家里村里的事。
得祿主動要了一大杯酒,自顧自把自己喝得眼睛發紅,頭發直豎。看著他醉意上來了,我便制止了他。
飯剛吃結束,我本來想跟他好好擺談擺談,不巧有人打電話給他,說已到了村里,找他有事,他接完電話便回去了。
我問母親,得祿是不是很忙。
母親一臉憂慮,母親說,得祿自從當了村長,忙得難得著屋。家里的活路全落在他媳婦身上。
好在他媳婦是從江對面來的,很能干,要不然喝西北風呀。
我們村有個老傳統,從解放前開始,具體多少代了,說不清楚,都喜歡跟江對面人家開親。江對面和我們一樣,都是彝族,語言相通,風俗相同。都說江對面的女子,人材好,能干又巴家。
得祿的媳婦就是江對面楊家的。
其實我也聽說過一些了,說得祿當了村長,忙得很,天天開會,天天下隊,天天陪客人喝酒打牌。他嗓門本來就大,當了村長嗓門就更大了;他說話本來就愛夸張,當了村長,說話就更夸張了。他還跟人說,在莫依德古,我們王家家族最大,人最多,這個村長王家人不當誰家當。
他還說,他是背后有依靠的。他說他一個哥在隔壁縣當局長,另一個哥在另一個隔壁縣國企公司當經理,還有一個哥在本縣教育部門當領導。
他在教育部門當領導的哥就是我。
我早就想提醒他不能這樣張狂,我當個縣級部門的小領導,除了忙工作,沒有什么權力。而且成天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巴不得馬上到點,退居二線。得祿不懂,得祿覺得當官就有權力,有權力就有面子,就有好處。
走出大山了,事業上稍微順暢一點,就有一些沾沾自喜,這也是我過去的一點小毛病,會不會因此傳染給這位本家兄弟了呢!
得祿兄弟比我小好幾歲,小時候卻吃了很多苦。他家從他爺爺以上,本來幾輩子都是貧苦農民,到了他父親也就是我本家的大爹這一代才開始轉變,大爹十三歲就出門去,辛辛苦苦,跟著馬鍋頭云南四川地趕馬,其他人每到一地就吃呀喝呀,或者交相好,掙來的錢一路上就花掉了,大爹的錢袋子貼身裝著,輕易不花一文。精明的大爹覺得趕馬太辛苦,只有當個小地主,呆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才叫過日子。風里雨里奔波十多年,終于掙到了七十個大洋,大爹于是離開馬幫,懷揣著富貴夢回到了村里。正好附近一個村子的小地主因為吸大煙,家當輸完了,還負了很多債,要把土地賣了還債。大爹用他十多年辛苦累積起來的錢買了十多畝土地,一轉身,他們家從一個租地種的赤貧農民家庭,變成了一個擁有一點小土地的富農。好景不長,兩年后解放,接著土改,大爹家的土地被改掉了,還被評成了富農。莫依德古村窮得連地主都沒有,只有大爹一個富農,大爹算是中了彩頭了,每次有運動,開批斗會,他便被推到臺上,接受批斗。好在他的土地都在外村,他也沒有剝削過本村的人,跟本村人沒有深仇大恨,雖然每次批斗他都沒有跑脫,但斗爭也不激烈,沒有受太多苦。
雖然對大爹的批斗不很殘酷,但畢竟頂著個富農的身分,隊里的任何好處他得不到,苦活臟活卻少不了他,兒女又多,他家共有七個兒女,日子自然就過得緊巴巴的。得祿在家里排行老五,他上邊的兩個姐姐、兩個哥哥都只讀到二三年級就輟學了,回到家里幫著掙工分。到了得祿的時候已經包產到戶,日子開始好起來了。大爹那些年趕馬,曾經是走南闖北的人,見過世面,覺得娃娃還是要讀書才有出息。于是,下定決心,供得祿讀書。
得祿一路讀到初中,學習倒還不錯,可就是心里靜不下來,想去打工,想掙錢。初二還沒有讀完他便逃回家了,任誰勸都說不通。得祿也開始走南闖北了,到處結交朋友,到處找活干。這樣晃了幾年,錢沒有掙著,倒是自己在江對面找了一個女朋友。回來跟父母坦白,父母也樂意,不要他們操心,兒子自己就搞定了。在村里請了一個媒婆,本來跟江對面那家就有些沾親帶故的,一說就成,日子一定,派出迎親的隊伍,一串鎖吶聲吹天吹地,把新娘子從江對面吹了過來。婚一結,心也就定了,得祿從此安心在家務農。
畢竟是到處跑過的,得祿知道光守著那幾畝土地,任怎樣刨也刨不出金圪塔,他的口頭禪便是:錢都是長腿的野婆娘,跟著風在跑,你不出去晃蕩,她不會主動擁抱你。
得祿頭腦靈活,善于結交,農忙時在家種地,農閑時出去做點小生意,很快就成為了莫依德古的有錢人,在十鄉八里的社會地位越來越高。
得祿應付完找他的人,晚上又過來了。他的神情還是那么怪怪的,所不同的是,嘴里叼上了一支好煙。
“去買了好煙呀,沒必要抽這么貴的嘛。”
我覺得憑他的收入,抽大重九不合適。
“哥,虧你還在城里當官,思想可落伍了哈!現在,哪個喝好酒抽好煙的會是自己買的!”
我想想也是,問他:“那你這煙是哪里來的?”
得祿笑起來,只是有些不自然。
“剛才來找我的人送的,這不過節了嘛。”
得祿沒有覺得收禮不妥,從他的神情,我看見他的內心有一種高興,隨他吐出的煙圈,一圈一圈地冒出來。
晚上繼續小跑。得祿還是不在狀態,又是他輸。
跑結束后,得祿都已經走到大門口了,我叫住了他。我讓另外兩位兄弟先走,叫他留下來陪我再坐坐。
“聽說選村長時競爭很激烈,你這個位子看著的人多得很哩,這個官你可得小心翼翼的當,不能把路走偏了。”
我以兄長的身份開導他。
“哥,你放心,那些給我送禮的,我心里都有數,拿得穩的我才會收。”
“他們為什么要給你送禮呢?”我問他。
“張家老屋基不是發現了礦石嗎,剛才那伙人想來開采,各種手續他們自己搞定,來找我的目的,是想讓我幫他們協調當地的關系,張家老屋基本來就在我們生產隊的地盤上,我這個當村長的協調起來不過是小KS。”
過去常聽人說,一些村干部的氣場比鎮長還大,從得祿的語氣和態度里我感覺出來了。
“村干部主要是盡義務,多為村里的鄉親辦事,企業進來,只要他合規合矩的經營,能夠為當地帶來好處,使大家受益,你就應該為他們做好協調工作。村長雖小,也管著一小塊地方,可得當一個小清官,留一個好名聲。”
得祿瞪大眼睛看我,從他的眼神,我感覺出他認為我在說官話大話。
我仍然試圖再開導他。
“無論是協調外來企業的工作,還是村上的其它事務,你上面還有書記,下面還有幾大職,還是要相互尊重,共同研究,共同落實。”
“哥,你不了解,你說的上邊那個我毛都不毛他,他才是自私自利的貪官,另外一個村的礦山運礦要從我們村里過,他組織一幫人去攔路,說把我們村的路壓壞了,不給維修費不準過。那家礦山老板拿了一筆錢出來才擺平。”
“更可恨的是那個礦山每年定死給他伍萬元,說是協調費,他一個人吃獨食,我們屁都聞不著。我去問他,他不承認,說沒得這回事。”
“興許是別人瞎傳的呢?”我說。
“千真萬確,那家礦山經辦這件事的王五跟我講的。有一天碰巧在街上遇見,我說家門兄弟,一筆難寫個王字,碰到了哪有不整一杯的,硬把他拉進羊肉館,半瓶酒下肚他便一五一十的跟我講了。”
得祿眼里都要冒出火來了。
“總有一天老子要好好收拾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語。
這個話題說不下去了,我只好換一個話題。
“得祿,我感覺你狀態不怎么好。還有,白天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沒來得及詳細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也許是想理一下思路,低著頭,大約三分鐘時間,才抬起頭來,跟我講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持續兩個多月了,得祿反復在做同一個夢。他用雙手反復搓了一會臉,然后講起來:
我總是騎著一匹騾子,騾子的腦門上有一塊雪白的毛。我身穿一件狼皮制做的皮衣,背上背一把長刀,刀口特別鋒利。我感覺我好像是行走在夜里,小路繞著山,路彎彎曲曲的,總是走不到頭。路邊的樹很茂密,一旦我走出樹影,背上的長刀見著月光,刀口便會發出一種刺耳的鳴叫。
走了很久很久,感覺就像走了幾個月一樣,終于走出山,看見一個小鎮,小鎮就像我們這里的這個鎮。我很累很渴,身上好像背了很多錢。錢壓得我都走不動路了,看來,錢既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有時在身上摸得著,有時在心里只是感覺得到。夢境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累,都是因為錢,是錢讓人累的,無論是身累還是心累,都是錢累的。我很累很渴,可是除了遠處到不了的小鎮,看不見村莊,也看不見行人。我感到很恐慌,越是恐慌口里越渴,連我騎著的騾子似乎也累得走不動了。
就在我感覺一點力氣也沒有,騾子也要倒下的時候,仿佛有人從后面追來,朝著騾子屁股上砍了一刀。騾子沒命地狂奔起來,跑著跑著飛到了天上。到了天上就停下來了,看見黑色的云彩在我身邊奔跑,看見黑色的鳥從四面八方飛來,對著我的眼睛,伸著長長的喙。我驚嚇得閉上眼晴,長時間不敢睜開。不知過了多久,下起了大雨,雨點像沉重的鐵塊,從我的頭頂上下下來,擦過我的身體,一直往下砸。有一塊很大的鐵砸中了我也砸中了騾子。我和騾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竟然掉在了那個小鎮上,而我的騾子不見了,我身上背著的壓迫著我的錢不見了。
我被捆得五花大綁,被帶到一個刑場上。周圍圍了很多人,他們用雞蛋、
爛菜葉和石頭砸我,女人們向我吐口水。
有幾個男人,站得遠遠的,對著我撒尿。
我說我是你們的保護神,你們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反復地這樣說,天地很空,聲音傳向遠處,遠處的樹子和石頭都長了嘴巴,都在重復我的話,可就是沒有人搭理我。
都是些忘恩負義的東西。
沒有一個好人。
我大罵。
還是沒有人搭理我。
他們把我捆綁在木樁上,宣布三天以后才殺我。
這三天,就是在地獄里的三天,比三生三世還長,仿佛是百千萬年。白天太陽像火球一樣,烤得我喉嚨冒煙,皮膚被炙烤得發出咝咝的聲音;晚上冷得血管里的血慢慢變成冰,身體像干裂的河床,到處是爆裂開的裂紋。最難忍受的是饑餓,因為饑餓,我一點點地變矮變小,最后變得像我家養的那只小貓。到后來聽見自己的腸子,一截一截地餓斷了。
到了白天,終于有人拿東西來了,可是看著多好的東西,到了嘴邊全變成了蛆。
三天后,我被殺了。
他們太殘忍了,用槍把我打死,然后用刀割下我的頭。他們的這種行為,無異于殺我兩次,我在心里萬分的不服,我要喊冤,可我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殺我之前,宣布我的罪行,說我聚眾為匪,多年來,一直在本地進行搶劫。我說我只是搶了,我沒有殺人,我把搶來的東西分給了窮人。
他們不聽我的。
他們割下我的頭,把它懸掛在鎮門上。
最可恨的是,我都被殺了,頭都掛在鎮門上了,這天晚上,我的一個好兄弟來看我,他離我遠遠的,盤腿坐著。他說,你不是肚子餓嗎,我給你帶好吃的了。你不是口渴嗎,我給你帶酒來了。你放開喝放開吃吧。說完,他離開地面,飛了起來。用他帶來的酒和肉喂我。
好暢快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等我吃喝完后,這個好兄弟告訴我,我喝的酒是他的尿,我吃的肉是他的大便。我好難受呀,我對著月亮,一直吐,把舌頭和牙齒都吐出來了。我發誓,生生世世,不恨殺我的人,但是決不放過那個好兄弟。
得祿說,這個夢一直重復著做。越做感覺越真實。
講述著的得祿沒有表情,聲音越來越空,聽到最后,我心跳加速,頭發和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似乎全立了起來,額頭上冒出了粘稠的汗水。
我趕忙找來父親釀造的小灶酒,給得祿倒了一杯,我倒了一杯,連續喝了三杯,心神稍定,一看時間已經凌晨四點了,我叫他不要走,就在我家住。我擔心太晚了,他走出去,保不定會有許多冤親債主、妖魔鬼怪來糾纏他。
睡下后,我沒敢關燈,翻去復來睡不著。
第二天下午飯后,我離開莫依得古,返回城里。
從返回的路上,一直到家里,我像著了魔,心里不斷出現一個大屏幕,屏幕上反復跳出一行字:“死亡離自己有多遠”。
得祿夢境里的自己,分明是一個善良的強盜,最后的結局是他被抓住,最終被殺掉了。在被抓住和被殺的過程中,他經歷了很多很多。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是好兄弟對他的背叛。難道真有前世嗎!或者,長輩們講給他的故事,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記,最終在他的夢里再演繹一遍。
我也曾聽長輩說過,莫依德古山窮谷深風烈,盡出土匪、惡人。得祿和我的祖爺爺那一代,十幾個弟兄,各騎一匹大騾子,追著風跑,搶遍周圍三百里。
當地還有這樣一首山歌:
巡山要騎大馬騾,嫁人要嫁大賊頭。
夜晚磨得鋼刀響,吃肉喝酒都不愁。
我只在有一次聽四爺爺講往古時聽過,四爺爺說,現在社會變了,這個不能唱。
四爺爺故事里講過,他上一輩有一個二爺,身形高大,說話像打雷,武功好,槍法準,是川滇兩省有名的大盜,騎著一匹大馬騾,來無影去無蹤,專搶大富人家,名號叫做飛天龍。
這個二爺家在莫依德古后山的小箐灣,據說,他家屋基風水特別好,兩虎護飛龍,后代不出大將便出大盜。遺憾的是二爺沒有成為大將而是成為了大盜。當地官府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把他抓住,后來,他們采取釜底抽薪的辦法,派出一伙人悄悄去破他家的風水。奇怪的是,他家背后的龍脈,白天挖開晚上又長還原了,如此反復幾天,只好去請教一位道士,道士給了他們一個破解方法,挖開后殺一只狗,將狗血灑在斷開的龍脈處。他們如此照辦,果然成功了。
屋基被破了龍脈的二爺從此走了背運,偷盜連連失手。一次在路途上中了埋伏,他為了救一起的兄弟,被抓了,后來,他的頭顱被掛在了鎮上的柵門上。
據說,人們聽過的印象最深的故事,時不時地會在自己的夢境中出現
終于找到得祿做夢的根源了,我給得祿打電話。
我說得祿,你做夢是因為聽了四爺爺講的那個故事吧,有些故事很新奇,尤其是跟自己家族歷史有關的,會在心里刻下很深的印記,同時也就會反映在夢境中。
“我沒有聽四爺爺講過故事。”得祿這話說得很堅決。
“你確認從來沒有聽過嗎?”
“從來沒有聽過。”
我覺得很無助了,平時不抽煙的我,將外面應酬時別人硬塞給我沒有抽,回來丟在桌上的香煙打開,一支接一支抽起來。
“死亡離自己有多遠。”
“死亡離自己有多遠。”
仿佛中了魔咒,每天我的腦海里都會閃出這么幾個字。
好在我工作很忙,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占據了我頭腦的大部分空間,不然得祿“死亡離自己有多遠”的提問,一定會把我搞瘋。
得祿覺得他夢境里的死亡是如此的恐怖,是如此的真實。夜晚他擺脫不了夢境,白天呢,又常在夢境里幻進幻出。
時間過去一個多月,我心里放不下得祿,又不好過多問他,有一天忍不住給本家的一個兄長海哥打電話。我想從側面了解一下他的情況。
海哥告訴我,說得祿最近越發的狂了,村里大小事務不經過他點頭的,他都不認帳。他說,他是全村老百姓選起來的,他代表廣大村民,村里的事他說了算。
我問海哥,得祿的村長是如何當上的。
海哥說,我們習慣稱呼的村長,實際是村委主任,是全體村民投票選舉產生的。現在,上面給各村的項目和經費很多,實施過程中好處很多,加上村干部還有工資。所以,每次選村干部,爭得都很兇。各個村都存有一個共性問題,很多村往往有一兩個姓氏人口最多,在選舉中姓氏人口多的候選人容易勝出。因為農村里的家族觀念,同姓的人都要維護本家族的利益,都會把票投給同姓的人。
我們王姓家族在莫依德古本來就是大族,與另外兩個大一點的家族相比,王家人口多得多,再加上我們王姓族人比較團結,每次選舉都沒有大問題。還有選舉前的工作也做得好,所以得祿順利當選了。
我打斷海哥的話,問他選舉前還要做什么工作。
海哥在電話里笑出了聲。
“嘿嘿。”嘿嘿。
“就是那些不是我們一個家族的跟其他候選人也不是一個家族的人家,選舉前都去走訪了一下。”
“這也正常,其他候選人也要走的,別人走你不走就虧大了。”
海哥怕我不懂,又加了一句。
海選本來是很好的,但海選也有很多漏洞。
跟海哥問了一下家里的情況,隨后便掛了電話。
我越發地擔心得祿了,他的欲望有多大,他的心魔就有多重。照這樣下去,時間長了,即使不犯錯誤,精神上也會出問題。
又一個多月過去,農村里莊稼也收得差不多了。周五上班,剛好難得有一點空,我拿起手機,準備給得祿打一個電話,一方面是想了解一下他的近況如何,一方面也想問問家鄉的收成。從小在農村長大,鄉土情結重,家鄉收成好便高興,每年秋收后都想分享一下喜悅。
剛拿起手機便有一個電話打進來。
是海哥打來的。
“得祿殺人了。”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的手機差點驚嚇掉了。
“得祿殺人了,他把村書記殺了。”
“他現在在哪里?被殺的村書記怎么樣了?”
我著急的問。
“昨天晚上殺的,今天一早他便去投案自首了。村書記重傷,昨晚就送到醫院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海哥就只知道這些。
我趕忙給鎮上醫院的朋友打電話,確認村書記送到了他們醫院,他們簡單處理一下后,馬上轉送到木棉市的醫院了。我請他們幫我打聽一下搶救情況,一個小時以后電話回了過來,說傷勢很嚴重,經全力搶救,已暫時脫離危險,對方再強調了一句,只是暫時,最終能否活過來,還不好說。
醫生往往都愿意把情況說得嚴重一些,既然暫時脫離了危險,那就應該希望很大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只要人還活著,至少罪不至死。
得祿到了公安局,案子會按流程辦理,我也不便找熟人問。倒是打了個電話給得祿老婆,一方面安慰她一下,一方面也想了解一下案發前的情況。弟媳楊小蘭接通電話便哭起來,好半天才止住。隨后她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了得祿殺人前的一些怪異之事。
她說,過了年后得祿就一直不好,他老愛做怪夢,后來躺到床上硬撐著眼皮不敢睡覺,可是困得不行了時,眼睛稍微一閉,夢就來了。時間長了,人哪承受得了呀。他成天變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丟了魂一樣。
殺人前二十來天,家里來了一條大蛇,也不知道是怎樣進屋的,這條大蛇盤在堂屋門前,蛇頭高高地豎起,吐出長長的蛇信,恐怖極了。得祿找來一根長竹桿,他說蛇怕竹子,竹子是蛇的老干爹。折騰了兩個多鐘頭,才把那條大蛇打死。得祿也累得癱在地上,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那條蛇被打死之后,得祿身子就開始忽冷忽熱的,冷時像掉進了冰窖,渾身發抖,熱時像坐在火爐上,全身大汗淋漓,還不斷說胡話。
“胡話是咋說的?”
我著急的問她。
“嗯,嗯,我怕是要殺個人吧。”
小蘭說,得祿一直就重復這句話“帶他去醫院看過沒有?”我問小蘭。
“他說他沒有病,堅決不去,海哥硬拉著他去,才走到街子邊,他便轉身往回跑。幸好還有兩個兄弟跟海哥一起去的,他們三人連抱帶拖才把他帶到醫院。醫院做了檢查,說他啥病都沒有,又只好把他帶回家。”
醫院查不出問題,小蘭講,他們又帶他去另外一個村,找那里的神婆燒雞蛋,神婆說,得祿遇到的是一個大坎,過不了,他的冤親債主找他來了,要向他報仇。神婆告訴他們,回家天天燒燒香,祈求神佛保佑,也許會好一點。
殺人那天,村書記過來村委駐地召集開會,小蘭說那天真奇怪,得祿精神狀態很好,早早就把水燒好了,泡上了茶,還安排她把自家的雞殺了,下午請大家一起吃飯。得祿跟她說,難得村上幾大職在一起,把生活弄好點,好好喝幾杯。過去村上開會,開一天便吵一天,那天竟然和和氣氣,得祿和村書記沒有吵架。會很快就開完了,幾個還坐在一起打了會跑得快。村書記手氣特好,一捆三,把得祿和其他幾個的錢都贏了。飯桌上相互勸酒,還劃了拳。
村上幾大職住在不同的自然村,飯后都二醉二醉的了,各自騎上摩托返回。也不知咋回事,得祿竟然跑在了村書記的前面,攔在了半路上,村書記以為他還有什么事要跟自己商量,便向他走過去,剛好走到面前,得祿背在后面的手突然向前,一把尖刀迅速刺了過去。村書記被刺,向后一倒,跌下了山崖。
幸好有很多樹和藤蔓攔擋,村書記掉下山崖,并沒有造成二次受傷,意識還清醒,他用隨身的手機給村文書打了電話,村文書忙組織去救人,忘了急時報警。
得祿殺了人,馬上跑回家,伏在老婆身上痛哭。小蘭說:“他竟然一點不迷糊了,意識特別清醒。”得祿對她說,他對不起她,對不起尚在讀書的兒子。向她交待完后事,得祿便起身往鎮上去,主動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跟小蘭通完話,我感到萬分沮喪,難道真像神婆說的,是冤親債主纏著他,要找他報仇嗎。而報仇的方式便是讓他去殺人,讓他償命被槍斃或是把后半輩子交付給牢獄。要是我多跟他打打電話,多開導開導他,這個災禍會不會避免。
窗外下起了小雨,我那遠在金沙江邊的莫依德古,也一定被這一場綿綿秋雨籠罩著,沉浸在無邊的悲涼之中了。
幾天后,海哥進城來,他帶來了莫依德古的消息。
他說莫依德古悲愁得連樹木都低下了頭。
他說整個一村子的狗都沉默了,連風都不吹了。
他說天空的云像石頭一樣,大塊大塊地往金沙江里跌沉。
他說是不是還有什么災難,要到莫依德古來。
我說不要怕不要怕,災難已經來過了,災難最喜歡孤獨,它不會帶伙伴。
我說只怕王家跟村書記那個家族的矛盾會更深了,回去告訴族人,要多與村書記那個家族溝通、多忍讓,千萬不能因這個事件再發生沖突。
我們說著說著,竟然都淚流滿面。
海哥說,四爺爺那一輩的幾個老者,氣得走路都找不到方向了,他們都天天走到村口發呆,他們是越發的老了,整個村子都越發的老了。后來,四爺爺提議,老者們都贊同,同族每家捐一點錢,委托他進城來找我,讓我帶著他去看守所看看得祿。
我讓海哥回去轉告大家,得祿是重案犯,現在還不能看。大家湊的錢留給得祿媳婦吧,他們家里才更需要錢。
海哥和得祿平時也走得近,我還想再了解一些得祿犯案前的情況
海哥告訴我,得祿還沒有當上村長,就跟村書記有沖突,得祿一直覺得村書記出賣村里的利益,換取自己得好處。得祿多次跟他說,想要寫信揭發村書記,但是又找不到證據。后來,得祿當了村長,找到了一些證據,憑那些證據,完全可以告倒村書記。可是他又不愿意告了。
“為什么又不愿意告了呢?”我很不理解。
“得祿說村書記那里也有涉及他的證據,如果他告了村書記,村書記肯定也會告他,那樣不劃算。”
原來如此。
“得祿跟村書記最近有沒有發生沖突?”我問。
“最近并沒有發生沖突,但是有一天得祿從鎮上回來,氣得不得了。”
為什么會那么氣,我讓海哥講講。
海哥說,幾個生意上的朋友請得祿在鎮上吃飯,酒足飯飽后去唱歌,鎮上就只有一家歌城,沒想到得祿他們到歌城,跟村書記一伙遇上了。請村書記的是正在準備到莫依德古開礦的企業老板。本來這些企業老板是找了得祿的,得祿也給他們拍了胸脯下了保證,會幫他們協調好廠村矛盾,結果幾個老板覺得得祿只是村長,怕力度不夠,找了他之后,又去找了村書記。在歌城里碰上了,回避不開,得祿肺都要氣炸了,但他還是強壓怒火沒有發作,只是在那個老板敬他酒時,他假意失手,將酒杯掉在了地上。然后推說自己頭痛,不喝酒了。
得祿回家后打電話把海哥約到家里,把在鎮上遇到的事跟海哥講了一遍,幾杯酒喝下去,還是難消心頭之恨。看著酒杯冒了一句“看我不好好擺幾碗給你吃我不姓王”
海哥說:“其實得祿剛一當村長,我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會出事,沒想到事會這么大。”
海哥剛從我家離開不久,我就收到一個消息,村書記最終還是死去了,送進ICU就沒有出來。
死亡離自己有多遠!
我對著窗外喊了一句,驚飛了歇在樹上的一只小鳥。
我想起小蘭說的他殺了人后就不迷糊了,他也知道后悔了,他能夠對著親人痛哭了。而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犯錯的人都總是在犯過錯以后心境才清明起來,才仿佛見到了光亮一般,知道自己錯了。
錯誤難道是一個絕好的老師嗎!
在監牢里等待審判的這些日子,得祿還會做那個奇怪的夢嗎?
三個月后,得祿的案子移送到了法院,開庭那天,天氣晴朗,雖然是深冬,但是一點也不冷。是否要去旁聽,我在內心里很斗爭了一番,最后決定還是去。
責任編輯: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