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久前的一個周末,馬鶴虎和妻子又出發了。這一趟,他們要去上海西北郊,尋找5棵300多歲的古樹。
在今天的上海境內,一共生長著1886株古樹名木,按照有關條例規定,樹齡在100年以上的樹木即稱古樹,由綠化部門統一編號。過去三年,年近六旬的馬鶴虎和妻子張詠梅幾乎走遍上海市郊所有角落,尋訪到上海市境內近300棵古樹。
他們將種種見聞與心情收入一札古樹尋蹤筆記。這是飽含情感的尋蹤筆記,也是近乎田野調查式的、用雙腳踏勘而得的古樹生長檔案,記錄著普通市民對古樹的觀察,以及觀樹時的心境。
古樹有時在鄉野,阡陌相連,炊煙氤氳,流浪的小狗一路尾隨;有時在古廟,木魚聲聲,香火繚繞,守廟老人悠悠吐露些往事……一路上,夫妻倆無數次為古樹生命力之旺盛而動容,也為長勢不振、命運堪憂的老樹而揪心。
“在我看過的樹里,有的保護得很好,有的一般般,有的很可憐。古樹在這里生活了幾百上千年,我們這代人如果不能好好對待它們,心里真的過意不去。”馬鶴虎說。
從上海市區駛出,約一小時車程后,車窗兩側的景色逐漸由城市轉為阡陌田野。
“是那棵吧?”遠遠地,眼尖的馬鶴虎和張詠梅已發現了古樹的蹤跡。
順著他們所指的方向,極目地平線遠處,果然有一個圓弧形的樹冠,在連片農田、屋舍和樹叢之間,微微冒出點兒頭。走近看,這是一對300多歲的夫妻樹,臨河而立,與一座土廟相伴,樹下鋪滿往年的落果。“雄樹可能多年前遭過雷擊,個頭兒矮一些,但主干附近生了蘗枝,死而復生。”馬鶴虎看得仔細。
在兩人尋訪過的所有古樹中,這對夫妻樹長勢還算不錯。馬鶴虎心情愉快,隨手拾起一把稻草,小心地將古樹身份牌擦拭干凈。
尋蹤筆記中收錄的100棵古樹,夫妻倆幾乎都這樣親眼看過、實地踏勘。尋樹不易,唯一的依據是手頭一本2002年出版的《古樹名木手冊》。20多年過去,城鄉風貌大變,大部分地址掩埋在城市變遷中,走上一天一夜尋而不得也是常事。
好在邊走邊問,想見的古樹幾乎都見到了。按照生長狀況和周邊環境,馬鶴虎將這100棵古樹做了分類,“大約有31%的古樹生長得不錯,51%的古樹長勢、環境一般,還有約18%的古樹長勢到了堪憂的地步”。這是一位外行人直觀的經驗判斷。
馬鶴虎說,最讓人心焦的是不少古樹的生存空間被擠壓,“村莊消失,變成高樓、工廠,留給古樹的生存環境越來越逼仄”。
位于寶山區的0090、0091號古樹,樹齡400多年。三年前的冬天,馬鶴虎攜妻子尋訪到此,發現“道路的拓寬把兩株古樹硬生生擠到一起”,樹干幾乎貼墻而立,密集的電線從樹冠中橫穿而過。據資料記載,兩株古樹似為大場古鎮東岳王廟的“遺物”。
回金山老家途中,馬鶴虎多次造訪一棵850多年的0013號樹。這是金山區最老的樹。古樹所在地,曾是西觀音堂遺址,資料記載“西觀音堂,也稱西來庵,始建年代不詳,元至正年間重建”。馬鶴虎見到這棵樹時,它正被廠房包圍,與最近的建筑相距不足5米,生長空間狹小,長勢較同齡古樹更低矮。
有一回,馬鶴虎沿途打聽一棵古樹的確切位置,被一位當地居民誤認為工作人員,“他很急切,一路跟上來,說這棵樹是陪伴他的祖祖輩輩長大的。他小時候,古樹還很茂盛,現在病懨懨的,長勢不如從前了。據他說,古樹周圍一圈墻體影響了排水,遇到臺風天、暴雨天,雨水來不及排出,樹根附近容易積水。長此以往,古樹經不起折騰”。
與空間退讓相伴的,是某種傳統的消散。
一棵古樹,千百年來挾帶著怎樣的風霜雨雪?馬鶴虎發現,說得清古樹故事的人在一點點流失。
園林綠化部門為每棵古樹立有身份牌,展示著編號、樹種、保護級別等信息,還留下一個可掃描的二維碼,但無論是保護牌還是二維碼界面,都未對古樹的歷史文化背景做進一步介紹。
每每站在樹下,馬鶴虎心中總是升騰起一種莫大的好奇——靜默無言、穿越時間的古樹,是什么來歷?它見過什么人?經歷過什么事?
尋樹途中,夫妻倆留心訪問鄉里,希望收集更多有關古樹的故事。不過,古樹周邊總是很冷清。但凡問起老樹的種種,年輕人多擺擺手。一棵老樹下,圍坐著幾位老人,成了尋樹路上最經典的一幅畫面。只有老人還留守在樹下,也只有老人才道得清原委。
有年初冬,馬鶴虎夫婦和外甥一家赴松江探訪上海0014號古樹。有位曬太陽的長者主動來搭話。
“大哥告訴我,他從小在古樹下長大。這個小區過去屬于松江區倉橋鄉彭家生產隊,最早的時候還有座廟。他說,這棵古樹有個特點,樹上長樹。什么是樹上長樹呢?因為樹很大,長年累月,種子飄來、鳥兒銜果子過來,樹上又長出好多別的植株,和老銀杏樹長在一起了。”
當日,銀杏葉落盡,一地金黃。老人時不時揮動雙手上下比畫,如數家珍地談著古樹的種種傳說與變遷。
馬鶴虎想起來,自己的童年里也有棵古樹。兒時,他在金山廊下的六里塘河畔長大。走出老屋,河對岸立著一棵老銀杏樹,樹皮粗糙,主干粗壯,童年的馬鶴虎與玩伴三人都難以合抱。這一畫面,在他記憶里久久定格。直到20世紀70年代,古樹根系被不遠處養殖場流出的污水泡爛,在某個臺風天轟然倒塌。
“倘若這株老銀杏樹仍然健在,它就是我記錄的第一棵古樹,那該有多好。”房前屋后的古樹,是人們的鄉愁所系,也是一座城市歷史文脈無聲的見證者。
20世紀80年代,著名史學家周谷城先生造訪位于嘉定的0001號古樹時,留下絕句:“六朝文物越千年,古寺禪林盡蕩然。銀杏一株今尚在,從知潤物有淵源。”古樹是扎根城市的故人。生活在今天上海境內的1886株古樹,儲存著這片土地滄桑流轉的生命片段。
嘉定的0001號古樹,樹齡1200余年,大約植于唐德宗貞元年間,所在地是老顧廟舊址。老顧廟,相傳是為紀念1400余年前長居上海的南朝學者顧野王而建。
奉賢的0015號古樹,與三女岡遺址相伴770余年,相傳這里埋葬著春秋時期吳王夫差的三個女兒。王安石有詩云:“三女共一丘,此憾亦難平。音容若有作,無力傾人城。”
上海現存最古老的牡丹,是明代書畫家董其昌為賀好友金學文喬遷新居,贈予金家的禮物,兩人曾同讀于松江葉榭水月庵學堂。這株“江南第一牡丹”,金家后人守護了它近500年。
千百年來,古樹迎來送往、坐看云起,見證了一座城市的興衰變遷,承載著超出個人生命尺度的歷史記憶。
“相比于古樹承載的厚重歷史,我們對它們的挖掘和了解太少了。”馬鶴虎擔心,再不抓緊收集和挖掘古樹故事,隨著老一輩人漸漸離世,這些口耳相傳的過往終有一天將湮沒于塵埃,鄉土與歷史記憶也將隨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