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拐點的地方就有風景

深秋午后，陽光斜斜地射進教室的窗榻，在講臺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時的我剛完成師范院校的學業，帶著滿腦子教育心理學理論和一擺工整的教案，站在市重點中學的講臺上，像一臺精心調試的留聲機，精確復刻著導師推崇的“蘇格拉底式教學法”。

直到那個叫小滿的女生舉起手。她蓬松的短發沾著顏料，校服領口別著自制的蝴蝶標本，在規整的藍色方陣中像株倔強的野草。“老師！”她的聲音帶著南方特有的溫軟，“為什么我們要把《荷塘月色》拆成段落分析？朱自清先生看見月光的時候，難道先想到的是比喻手法嗎？還有，朱自清內心的不寧靜一定是像您說的那樣—是時代背景導致的嗎？是否還有其他原因呢？”我一時語塞，手僵在板書中間，粉筆“啪嗒”折斷。

教室里40雙眼睛突然變成顯微鏡的目鏡，將我的窘迫和尷尬放大了數十倍。記憶閃回到大學課堂，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曾說：“語文教育最重要的是邏輯框架。”可此刻，我分明看見前排男生課本邊角畫著漫畫版朱自清，聽見后排傳來壓抑的笑聲一那是種青春特有的、帶著善意的挪揄。我心里猛然一緊，臉上發燙，隨即響起的下課鈴仿佛是救星一般，將我從這尷尬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那天傍晚的教研組會議室，我的茶杯在玻璃桌面磕出清脆的聲響。我向同事們復述了今天的“課堂小插曲”，委屈地說：“難道是我的課太無聊了？難道是我的教學方式有問題？可我每天備課到深夜，教學內容也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啊！”這時，備課組長王老師摘下老花鏡：“小余啊，真實的課堂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樣？”此刻，窗外的梧桐葉正打著旋兒飄落。他接著說：“那些孩子需要的不是標準答案，是能點燃他們的火種啊。你不妨試試稍微放下一些教師的預設，多多關注一些學生的生成，相信他們會給你驚喜的。”他的鏡片反射著夕陽，讓我想起小滿蝴蝶標本上流轉的光澤。

回到家中，我細思著王老師的話，反思著自己的課堂。在我的課堂上，教師如同獨奏者一般，學生們卻成了沉默的觀眾。知識的河流在我口中滔滔不絕，卻未能流入學生的心田。課堂如寂靜的森林，少了思想的碰撞與靈感的火花。學生們被束縛在固定的節奏里，創造力如被剪去翅膀的鳥兒，無法飛翔。教師的疲憊與學生的壓抑交織，課堂成了一座孤島，隔絕了互動與成長的生機。或許，我不應選擇無視這個教育生涯中的“拐點”，而應嘗試放下主導的權杖，才能讓課堂重現生機，讓每一顆心靈找到屬于自己的光芒。

第二天，我走進教室。陽光依舊斜斜地灑在講臺上，粉筆灰在光束中飄浮。我放下課本，微笑著說：“今天，我們不分析段落，我們來聊聊朱自清的心情。”教室里一片寂靜，隨后，小滿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們覺得，朱自清為什么會在荷塘邊感到不寧靜？”我問道。學生們面面相觀，隨后，有人小聲說：“可能是因為他心情不好吧。”“對，心情不好。”我點點頭，“那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明明周圍很安靜，但心里卻亂糟糟的？”教室里漸漸熱鬧起來。學生們開始分享自己的經歷，有的說考試前的緊張，有的說與朋友吵架后的煩悶，還有的說對未來的迷茫…

小滿舉起手，說：“老師，我覺得朱自清的不寧靜，不僅僅是因為時代背景，更多的是他對生活的感悟和對自我內心的探索。”我看著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課堂，不是單向的灌輸，而是雙向的交流；不是機械的分析，而是心靈的碰撞。“說得太棒了！散文的一個突出特征是‘我在性’。不論字面上呈現什么景物、什么人事，其背后都立著一個‘我’，訴說的是‘我’之情、‘我’之意、‘我’之志。接下來讓我們一同開啟解密之旅，請大家各抒己見，用自己的慧眼去解析心緒起伏中的風景密碼吧！”話音剛落，教室里便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氛圍，同學們七嘴八舌，爭相表達著自己的發現，像是春日里解凍的溪流，帶著勃勃生機。

粉筆灰仍然在光束中飄

浮，但這一次，它們更像是某種無形的思緒，在教室里自由地流動、碰撞、交織。我低下頭在心里默念著：“不設限的課堂，或許能折射出更豐富的精神世界。”窗外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教室里的討論聲也漸漸地平息，可我分明看到那些被激發的思緒，仍在每個孩子的眼中閃爍。

從那以后，我的課堂變得不一樣了。我不再是那個獨奏者，而是與學生一起演奏的交響樂團的指揮。每個學生都是獨特的樂器，他們的思想和情感在課堂上交織，奏出美妙的樂章。

去年教師節，我收到小滿從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寄來的明信片，背面是幅水墨速寫：穿白大褂的女孩在畫架前回眸，窗外紫藤如瀑。她寫道：“謝謝您當年沒有給我的蝴蝶標本打叉，現在我能讓它們永遠停在畫布上了。”陽光依舊斜斜地照在辦公桌上，只是這次，我聽見了光里細微的、破繭的聲音。

我又想起了那個深秋的午后，它確確實實成為我教育旅程中的一個拐點。它不僅改變了我的教學方式，更讓我明白了教育的真諦——不是雕刻，而是點燃；不是灌輸，而是喚醒。每一個學生都是一顆等待被點燃的火種，而教師的任務，就是找到那根能點燃他們的火柴。那個遙遠的秋日下午，當我放下斷掉的粉筆，真正重要的轉折才悄然開始——不是我在教學生，而是學生們教會我：好的教育，應該像蝴蝶翅膀上的粉末，在某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折射出萬千種可能的光芒。

如今，每當我站在講臺上，看著學生們眼中閃爍的光芒，我都會想起那個舉起手的小滿，想起那個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拐點。正是那個拐點，讓我看見了別樣的風景，讓我明白了教育的意義，不在于傳授多少知識，而在于喚醒多少心靈。

（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