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日里,館里出現“小小志愿者”,都是小學生。
樂樂八歲多,上三年級,是第二次來這里。早上的培訓中,她學會了按照書脊上的索書號排序,現在她要做的工作是“整理上架”。她從移動還書拖車里撈出來幾本書,輕聲念著號碼,繞著書架前后探看,腳尖踞起來,把書放到正確位置。過了會兒,她被拖車里的繪本吸引住了,忘了自己是“管理員”,倚著車看書,又把媽媽拉過來念給媽媽聽。
樂樂的媽媽潘月告訴我,樂樂性格外向,只要動手動腳的事兒都喜歡參與。聽朋友說這里有志愿者活動,潘月趕緊給孩子報名。可是丈夫并不支持這件事,認為這可能對孩子沒什么用。潘月堅持要來,盡管她們娘倆出門不容易,要換三次地鐵,媽媽得靠女兒牽著才能找到我們的圖書館。
潘月的眼晴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區別,但她面對面認不出別人的臉,只能大致判斷對方頭發和面部的界線。買菜時,黃瓜、芹菜和青椒在她的眼里是相似的綠色,難以分辨,枯葉爛疤得靠朋友提醒。做飯她摸索著做,看不清熟了沒有,又不愿頻繁去嘗,于是開始留心其他感官的感覺。她的眼前世界一天天模糊,觸覺和嗅覺卻茁壯起來:鍋里的蔬菜飄進鼻腔的味道是不同的,生的時候有點點發澀,熟起來就鮮甜,熟過頭了是一種膩味。如今她站在灶旁可以聞出有幾分生幾分熟,出鍋上桌,送進嘴里正好軟硬適口。
她還記得自己從前做家裝設計師時在電腦前繪制的手稿,那些線條工整干凈、邊緣清晰,當時并不覺得多么稀罕,如今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圖景。她渴望自己的視野里還能出現細細的線條,哪怕只有片刻。
十歲時,她在山東日照的小漁村里和伙伴捉迷藏,發現自己夜里看不太清,會摔倒。白天她測過視力,可以輕松辨識“E字表”底部的小字,但她卻好幾次在無意中踢翻鄰居桌底的暖瓶。她確實看不見那個暖瓶,大人卻不信,她覺得尷尬,后來干脆不解釋。儀器檢查之后,鎮上醫生告訴她,她得了視網膜色素變性癥,夜盲和視野變窄只是最初的癥狀,二十歲后將越來越嚴重,直至失明。
另一個醫生安慰她說,沒那么可怕,以后不會加重也不會失明。她寧愿相信后一個醫生。她考進大學讀設計專業,分外珍惜眼睛,喜愛觀察事物的明暗與輪廓,素描是班里的第一名。工作后,她在設計師崗位上很快成為團隊領頭人。僅僅是夜間不便沒關系,她早已摸索出辦法:往空中看,如果空中比較亮,那里對應的應該是路,她可以自己行走。
后來她因為家庭變故哭泣多日,眼中桌椅沙發的輪廓變得歪歪扭扭,幾次為女兒沖奶粉時熱水溢出瓶外,公交站牌上的字跡彎曲根本認不出來。眼疾惡化的速度很快,首先侵犯視桿細胞,接著侵犯視錐細胞,一個眼睛徹底失明。從此她的世界急劇縮小,困在家中不能上班。
聽說周圍孩子在看繪本,她請鄰居捎帶買回來,借助放大鏡盡力讀給女兒聽。半年后,放大鏡下的字也變得模糊。
她讓丈夫給女兒讀,可丈夫更愿意樓著女兒玩手機。女兒在學校調皮,潘月想讀些育兒書提高自己,報名付費音頻課程,聽到了《窗邊的小豆豆》和《正面管教》。
和我聊天時,潘月將“聽書”描述為自己人生的重大改變。《窗邊的小豆豆》讓她頭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巴學園\"這樣的學校,學生竟然可以帶飯盒到學校去,比拼“山的味道”和“海的味道”。她想起童年在海灘上捕捉寄居蟹和水母的歡樂,而自己的孩子在城市中沒辦法這樣撒歡。她想:那我可不可以建一個類似“巴學園\"這樣的地方?
幾個月后她找到合適的房子,招聘廚師和教師,辦起托管班,想試著推行“正面管教”的理念,把從書里聽到的理論實施起來。可惜她在手機App里聽到的育兒書只是節選,趁著女兒做志愿者的機會,她到圖書館來看看有沒有設備能夠從頭到尾地念出這些書。在前臺引導下,她走進了我們的視障閱覽室。
半年前為視障閱覽室做預算時,我們不太清楚盲人的具體需求,就去陜西省圖書館咨詢。省圖進門右轉有一個帶玻璃門的大房間,即視障閱覽室。那里的盲人影院播放一種特殊碟片,在正常的對話和配樂之外還有一條聲軌講解銀幕畫面:“遠方出現一只棕熊,樹上有鳥兒飛來飛去,樹蔭下的小孩睡著了\"定期的電影沙龍中,幾個固定的盲人讀者很愿意來,他們把手杖放在一邊,仰臉朝向銀幕,沉浸在多條聲軌交織的故事中。
除了特殊碟片之外,工作人員又把其他便攜視障設備擺在桌子上給我看,但市面價格加起來要好幾十萬。她詢問我們的經費情況,推薦了最實用的幾個:一鍵式智能閱讀器、助視器和一體機。我們一一記在采購清單里,希望這些設備將來真的有讀者來用,不要閑置。
我們開館之后,潘月是第一個想要“聽書”的讀者。韓洋幫她找到《正面管教》的不同版本,問她要聽哪一本。她高興極了,說:“哪一本都行啊,只要能聽就行!\"她把圖書放在一鍵式智能閱讀器的下面,戴上配套耳機。
這一天潘月特別激動。她不僅聽了書,還在軟件輔助下成功使用電腦上網。這些事她好久沒做了。她沒有盲人朋友,沒上過盲人學校因此不懂盲文。她是這幾年才失明,周圍熟人圈子里只有她一個人眼睛不好。她強烈地想要聽書想要上網,但跟別人傾訴這些需求,別人幫她解決不了。這些愿望久久盤踞在她心里,今天就像是一個硬殼被撬開縫隙,釋放了。
她急速地對我說:“政府部門一定要多宣傳!不僅僅在圖書館宣傳,還要通過別的渠道讓更多盲人知道這些服務。想象一下,有多少盲人都困在家里,根本不知道這兒的設備可以幫我們讀書上網啊!”
潘月問我閱讀器的廠家和品牌,她想買。我說采購價格是一萬多元,她說那算了。她手頭有一筆遺產,但那是母親的辛苦錢。她要用自己賺的錢來買視障閱讀器,而她的“巴學園\"開張不久,得再等等。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