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深陷在“塵網”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如何對人際關系進行有效管理,是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
通常,我們總是習慣于將平常與之打交道的人群,劃分為三個不同的群落,即親人、熟人與陌生人,以此來建立、維護、調節自己的人際交往網絡。
當然,這種簡單的群落劃分不是絕對的,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從“親人”中區分出“家庭成員”與“親戚”,從“熟人”中細分出“鄰居”“同事\"與“朋友”,諸如此類
假如你在公園跑步時,陌生人一般來說是可以被忽略的,無論遇到多少次,你都可以視若無睹。如果不是他們把痰吐到了你的鞋上,或者聽任手里牽著的小狗隨地便溺,你都不會感到任何不適。
如果在跑步時遇見了自己朝夕相處、關系融洽的親人,比如丈夫、妻子或子女,你可以打招呼,也可以不打招呼,始終都會感到輕松自在。
容易出現小小的困窘或尷尬的,只可能出現在熟人之間。
這至少說明,熟人之間的關系,遠不像親人關系那樣堅固、結實,處理起來不像我們想象得那般容易
在熟人相見、互知善意的情境中,包含著一種嚴肅的、對彼此關系再次確認的必要性。通過互致問候,表達善意,彼此之間的關系得到鞏固、維持和延續。這是一種代代相傳的禮俗或筬規的殘留物。當熟人如此這般地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的微笑、握手或寒暄,或出于禮貌,或出于客套;或是真情流露,或是虛與委蛇,總歸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處理方式。完全置之不理,無論如何是難以想象的。
中國的鄉村社會,說到底其實就是一種熟人社會。對于那些足不出村的農民而言,陌生人出現的概率很小。鄉里鄉親在平常的勞作與生活中,相遇見面不打招呼的事情絕少發生。
當然,“重復相遇”一類的事情,在鄉村社會中也從來不是一個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鄉人見面的機會過于頻密,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之間的關系無須頻繁確認。另一方面,生活在鄉村的人,有的是“廢話”來應對這一情境,久而久之,幾乎成為了一種本能。打招呼的過程,說到底不過是一種“觸景生情”的過程罷了。
比如說,你大清早看見一個小伙子往田里挑糞,就會遠遠招呼一聲:“這么早!\"看見農婦在水碼頭洗衣服,就會感慨一句:“囉,這么多衣服!”而如果一個老頭坐在家里啥事也沒干,你也可親熱地湊上前去問候他一句:“在家呢?”
廢話掛在每個人的嘴邊,不假思索,張口即來。在傳統的鄉村社會中,人們正是通過這些廢話潤滑、維系著熟人之間的情感,并不約而同地讓這種情感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或者說,讓事情停止在它應該停止的表面。
既不熱絡,也不冷漠;既不真誠,也不虛偽。在鄉村,熟人世界是籠罩在日常生活之上的一種特殊的氣息或氛圍。如果我們一定要對這種氣息或氛圍加以描述的話,它意味著一種“熟稔”的自然綿延。
而在現代的城市生活中,熟人并不時常相遇。兩人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通常雙方都會配合著去完成關系的再確認。而告別后的一陣輕松和如釋重負,本來就有一種“我們短時間內不會再見面”的心理預設。也就是說,這件事過去了,被打發掉了,心里輕快了。
不久之后的再度相遇,則給兩人都出了一道難題,繼續寒暄則明顯地帶有勉強或虛情假意的意味,而過分熱情也會讓對方疑竇叢生。
在形形色色的熟人關系中,孩子的地位相對而言較為特殊。在人際交往中,孩子的存在,往往受到大人們的忽視。甚至在很多場合,我們也會將他們歸入陌生人的行列。
毋庸諱言,在與孩子們相處時,成人總是天真地認為自己有著極大的優勢和所謂的安全感。這當然是一種錯覺。其實,孩子要比大人敏感得多。他們在“人情世故”方面往往有著令人驚嘆的觀察和領悟力。因為兒童只有在勘破世界的規則,“洞悉”人情的秘密之后,才能最終讓自己轉變為成人。
在現代社會中,相對于親人或熟人,很多人寧愿選擇置身于無須搭理的陌生人中間,從而獲得某種虛幻的自在與輕松。比陌生人更適合的“伴侶”是動物。越來越多的人似乎更愿意與非人格化的寵物建立起某種穩定可靠的情感聯系。
如果我們試著給“藏身于陌生人之中\"這種行為一個合適的定義,它或許可以被稱作“孤獨”。
(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云朵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