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六日,我和老伴兒正式舉辦婚禮。婚房是一間簡易抗震房。
一九七六年,唐山發(fā)生了7·28大地震,房屋盡毀。城區(qū)后來新修起來的房子,都是南面開門窗,其余三面砌成單行磚墻,房頂則是油毛氈,這就是抗震房
婚房里的家具陳設都是老伴兒親手做的,有大衣柜、小平櫥、三屜桌、簡易沙發(fā)。床是用托人從鋼廠收來的廢棄鐵管打的,下料、焊接、打磨、上漆,每一步他都自已來,連床頭喜鵲登枝的圖案都是自己畫上的。
老伴兒手巧,有一段時間迷上了畫畫,每天畫電影藝術家王丹鳳的眼睛,只畫一只,描摹得相當細膩
當年沒什么像樣的婚禮,也就是在家里請一個炒菜的大師傅,師傅掌勺,徒弟配菜打下手,一共擺了四桌。婆家共有四間簡易抗震房,沒有廚房,沒有院子,就在屋前窄窄的過道上搭了一個大灶。大灶的煙肉和屋頂離得太近,菜炒到一半,屋頂?shù)挠兔珰譄耍粫r間煙氣騰騰,火花啪四濺。幸虧人多,火很快就撲滅了。親友們都找補說,這預示著今后的日子紅紅火火。我卻心生不快,總覺得并非吉兆。
結婚后,我們倆分居兩地,我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教書,老伴兒在唐山的廠里做工,相距一百二十里地。星期天,老伴兒來我娘家團聚,日子倒也和順。
第二年九月四日,兒子在唐山的工人醫(yī)院出生了。我住了一天院,一共花了十六塊六毛,單位給報銷。老伴兒借了一輛兩個轱轆的人力推車,我頭頂蒙著一塊帶雙喜字的枕巾,懷里抱著兒子,坐在車上。
老伴兒嘴里唱著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插曲“阿巴拉古、阿巴拉古”,一路帶我飛奔回家。婆婆買了五分錢的香菜,給我煮湯催奶。我的奶水很好,幾乎吃一半扔一半。
十天后,小家伙就能在床上用肚子來回蹭,把小腦袋高高揚起,很健康
老伴兒三十四歲,才得了個幾子,因此只要有工夫,就哄著逗著兒子玩,每逢公休和節(jié)假日,都要來我娘家看兒子。唐山農(nóng)村的廁所連著豬圈,用高粱或者玉米秸稈插編成墻,比較矮,是露天的。村里許多人都看見過兒子的小腦袋在廁所墻上方搖動,那是老伴兒小解時將兒子馱在兩肩上的緣故。
之后,我依舊在小鎮(zhèn)教書,兒子由母親照看。奇怪的是,孩子竟然水土不服起來,每隔十天半月就要發(fā)一次燒,伴有大量皰疹,但只要一回到唐山,不用醫(yī)治,過兩天準好。所以,老伴兒迫切希望我能調(diào)到市區(qū)教書。我只好刻苦讀書,考了大專,之后又考了本科,畢業(yè)后在朋友的幫助下,總算得以調(diào)到市區(qū)一所高中教政治。
老伴兒那幾年為了給我跑調(diào)動手續(xù),經(jīng)常請假,引起廠領導的不滿,受到了批評。老伴兒一氣之下辭職不干了,聲言: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處處不養(yǎng)爺,爺爺回家賣白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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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國家鼓勵經(jīng)商,當時曾有一句順口溜:十億人民八億販,還有兩億正在練。企事業(yè)單位也支持職工下海,保留在編身份,叫作停薪留職。老伴兒辭職,也屬于停薪留職一類。
說干就干,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個廢舊的鐵皮汽油桶,稍加改裝,就成了一個烤白薯的烤爐。
桶里面焊了一個鐵篦子,上層烤白薯,下層是爐子,燒煤球或者木炭。再焊一個鐵框架,底下裝四個滾輪。鐵桶放架子上,可以推著行走在街口,現(xiàn)烤現(xiàn)賣。
不過,老伴兒并沒有真的去賣烤白薯,他把這個烤爐送給了工友,工友的媳婦用了好多年。
那時,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間,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信息極不對稱。很多買賣,都是利用信息差做成的。
老伴兒去天津的勸業(yè)場商場、北京的王府井百貨大樓,排隊買褲子、羊毛衫、皮鞋,然后背回唐山,在市區(qū)和附近的大集上叫賣。他每次去王府井,都要摸一下門前張秉貴銅像的肩頭。
張秉貴是著名的全國勞動模范,和王進喜、時傳祥一樣,非常有名
那時,人只要膽大敢干,賺得盆滿缽滿不在話下。老伴兒在唐山附近的鎮(zhèn)子上,一天賣過一百多條小紋嘩嘰褲子,掙了近兩百塊錢,那會兒我教書的月工資才四十一塊五。
老伴兒是個率性人,盡管出身貧寒,但也不大把錢財當回事,有了錢便呼朋喚友大吃大喝,不會精打細算,更不要說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反而頗有“千金散去還復來”的豪氣。不過,豪氣歸豪氣,他卻沒有這等本事。
一個人散盡家財之后,又能在短時間內(nèi)重聚,是需要大聰明、大智慧和機遇的。錢財對于這種人,不過是用來交換的籌碼。
總的來說,掙了,也都花了,說到積蓄, 略勝于無。
我和老伴兒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雖說不上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卻也算和睦。他比我大,知道讓著我。
三十五年里,我們有一日三餐中沉淀下來的不離不棄,有共同生活中生成的理解和默契,雖然也有分歧、有爭執(zhí),甚至吵架,但他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
當命運的手術刀強行切割,切過骨骼、血管、肌肉、神經(jīng),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述的,更何況沒有有效的麻醉劑。
倏忽間,老伴兒已經(jīng)走了近十年。我還是低估了離別的不適,低估了在漫長歲月里積累起來的召喚的力量。每當夜幕降臨,我像幽靈一樣在各個房間里游蕩,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在黑暗中閃著亮光。
我和老伴兒晚年基本都不外出。以前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總有老伴兒在身邊。現(xiàn)在每次醒來,他都不在,空空蕩蕩,只有手機閃著冷光,打開看看,里面有他的照片。
我禁不住想:他在哪兒啊?那邊冷嗎?
閨蜜二姐說:“你看你,比十八守寡的還來勁,你有勞保,日子又不愁。\"她哪里懂得,十八歲的寡婦,尚有大把的歲月,可以改嫁,再談一次,甚至兩次三次戀愛,而一個六十歲的老寡婦還有機會嗎?就算有,在這人人想索取、不愿付出、互相算計的黃昏戀中,敢嫁嗎?
有同事問我:快十年了,還想他嗎?
怎能不想呢?
想剛結婚那時,我常常就他關于婚史和年齡的欺騙行為進行討伐。開始他還有點兒愧疚,后來就沒臉了,只要我一提,他就唱評劇《劉巧兒》:“想不到年邁人又做新郎…你看我穿的本是綾羅綢緞,腰里裝的凈是大洋錢…”
他一邊唱,還一邊學老地主王壽昌一瘸一拐顫顫巍巍的樣子。我氣得把一只空碗扣在他腦袋上,碗掉下來,一地碎片,他一邊打掃一邊接著唱,一副無賴樣。
想那兩地分居時,老伴兒夏季在我家休探親假。村東有一條彎彎的小河,我教書的學校就在河邊。老伴兒常下水,或洗澡,或摸魚,其實沒有摸到過魚,經(jīng)常摸到蛤蜊
有一次,他摸到一只螃蟹,拿回家燒火煮熟,舉著讓我媽吃。我媽說:“我沒牙,你吃吧。”他就自己剝蟹殼,吃蟹肉,連最小的爪尖兒也要摳著吃干凈,邊吃邊遺憾村里沒賣啤酒的。一只小河蟹,吃成了大餐。
我媽悄悄跟我說:“長得五大三粗,也快奔四十了,怎么像個孩子呢?”
怎能不想呢?
想他睡覺時的呼嚕呼嚕,想他吃飯時的 吧唧吧唧,想他數(shù)錢時得意而專注的眼神, 想他手指間淡淡的煙草味,想他濃濃的唐山 老太兒口音,想他吹牛時的夸張得瑟
老伴兒啊,你聽我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還說了那么多壞話,連你的隱私都說了,是不是不高興?可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呢?
你養(yǎng)老人,生兒育女,作為人類繁衍延續(xù)鏈條上的一環(huán),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人一輩一輩不都是這么來、這么去的嗎?來時,沒有天顯異象,走時,也沒有星斗墜落,你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普通人。
老伴兒,等著我。不要著急,我慢慢說,你慢慢聽;我慢慢寫,你慢慢看,總有相見的一天
(摘自文匯出版社《我不擅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