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沒有在吉爾吉斯斯坦卡拉科爾久留,而是坐當天下午的小巴離開。我聽說伊塞克湖南岸的塔姆加有一家蘇聯時代的療養院。第一位進人太空的宇航員尤里·加加林從太空返回地球后,在那里療養過數月。療養院沒有正式名字,當地人只是籠統地稱之為“軍事療養院”。我打算去那兒休息幾日,緩解疲憊。
三個小時后,小巴把我扔在塔姆加的鎮中心。白晃晃的日光下,此地宛如馬爾克斯筆下的“星期二午后的小鎮”:無精打采的商店,破敗的筒子樓。我沿著一條破碎的柏油路,一直走到小鎮的邊緣——療養院就在那里。
初看上去,療養院像個家屬大院,沒有任何標識。藍色的鐵門旁有一間傳達室,窗臺上養著幾盆鮮花。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戶,一個正在看報的大媽抬起頭,又低下去一點,從老花鏡上方看了看我。她搖晃著身子走出來。我問她這里是不是軍事療養院,她說沒錯,于是我拖著行李往里走。
道路兩側種著高高的楊樹,松柏掩映的小花園里,有一尊蘇聯軍官的雕像。走在林蔭道上,很像走在大學校園里,只是沒有那么熱鬧。我走了一段路,依然沒看到辦理入住的地方。
一輛豐田帕杰羅開過來,司機搖下車窗問我是否需要幫助。從車牌看,他是從哈薩克斯坦開過來的,車上還坐著一個金發的俄羅斯姑娘。他告訴我,往前走,再向左轉,就是辦理入住的地方。
那棟房子看起來像是20世紀70年代的大學宿舍樓,沒有前臺,只有樓長的辦公室。樓長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吉爾吉斯大媽,戴著頭巾,鷹鉤鼻,看上去倒是頗為和善。她打開一冊大本子,讓我登記,還把我的名字寫在一塊黑板上。我在這里小住兩晚,房費每晚一百塊人民幣,還包含三餐蘇聯時代的價格。
登記完畢,樓長帶我爬到四樓,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上鋪著狹長的地毯,空蕩蕩的,沒有開燈,好像整層只有我一人居住。房間里只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張寫字臺。椅子倒扣在寫字臺上,就像暑假里的教室。墻上貼著繪有百合花圖案的淡綠色壁紙,窗子足有一面墻那么寬。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風中抖動的楊樹葉和遠方的伊塞克湖。
我問樓長洗手間在哪里。她指著走廊告訴我,廁所在這層走廊的盡頭,而淋浴房在下一層。樓長走后,我推開窗戶,讓涼風吹進來。一只松鼠從窗臺上跑過去,跳到對面的楊樹上。藍色的伊塞克湖像一片靜靜的大海。我開燈試了試,不出所料,燈泡是壞的。收拾停當后,我就下樓去找樓長報修。樓長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那是一臺古老的撥盤電話撥了個號碼,說電工師傅一會兒就來。
“坐!坐!\"她指著墻邊的老式沙發說。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等了半小時也沒有師傅出現。抬頭一看,連樓長也不知去向。我走出公寓樓,四處轉悠,也沒看到人影。
類似的公寓樓附近有好幾座,風格略有不同,但都是四層樓高。有的陽臺上晾著衣服,顯然是自己手洗的一一這地方想必沒有客房服務。
道路的盡頭有一座半荒廢狀態的體育館,周圍亂生著雜草。體育館當年應該是一座氣派的建筑,依舊保留著蘇聯風格的巨型浮雕,以半抽象的形式,描繪了為國爭光的體育健兒。從建筑的大小來看,里面至少能包含游泳館、羽毛球館和籃球館。
我正在暗自感嘆,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我:“你好!你好!”
原來是樓長和電工師傅出來找我了。我看到他們站在公寓樓右側的十字路口,正向我揮手致意。我快步走過去,電工師傅興奮地和我握了握手。他穿著灰色工裝背帶褲,戴一頂卡其色鴨舌帽,留著兩撇小胡子,簡直就是從勃列日涅夫時代的蘇聯電影中走出來的。
上樓時,我和電工師傅簡單地聊了兩句。他對我十分熱情,表示在這里還沒見過中國人。進門后,他擰下舊燈泡,換上新燈泡,然后啪的一聲按下開關一—燈泡亮了。我們又親切地握了一番手,他這才哼著小曲,下樓去了。
2
我原以為療養院沒什么人氣,沒想到人們都去伊塞克湖游泳了。這里每天有定時往返的班車。現在,穿著泳衣、扛著泳圈的人們,開始陸續回到公寓。
一群十來歲的男孩擠在大廳里看電視、吃雪糕;一個穿著黑色連體泳衣的俄羅斯大媽,海豹一樣地站到體重秤上;二層的房間被葉卡捷琳堡柔道學校的小學生包場了,他們的教練是一個滿臉胡楂的高加索男人一他不時大聲呵斥那些在走廊上追跑打鬧的孩子。
在一樓大廳里,我遇見了療養院的院長一吉爾吉斯人,四十來歲,光頭,穿著牛仔褲和棉布夾克衫。我在登記入住時見過他。他走過來,問我住得可好。我說,相當不錯。
“聽說尤里·加加林在這里住過?”
“是的,很多蘇聯宇航員、作家都在這里療養過。”院長開始自豪地著手指頭,說出那些蘇聯時代大名鼎鼎的名字。
院長告訴我,蘇聯時代療養院遍布各地一一從遠東到黑海,從中亞到高加索,大體來說,療養院的宗旨是讓人們在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過一段舒適的日子。舒適性是建立在規律性上的。比如,進入療養院后,吃飯、運動、治療(“我們有很多特色項目,比如按摩、電擊等”)都有固定的時間。一旦住進這里,你就必須按照這個時間表作息。此外,療養院的收費并不昂貴。在蘇聯時代(“包括今天”),這是普通工人階級也能負擔得起的享受,
“人們習慣每年夏天來療養院住上一段時間,這是我們的傳統。”院長說
“我在地圖軟件上沒有看到這家療養院,人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這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療養院了,人人都知道。”院長回答,“我們還有一個小博物館,我帶你去看看!”
我們避開游泳歸來的人流,沿著林蔭路走,穿過一個小公園,來到一座小禮堂前。禮堂的一層是劇場,二層是一個空曠的大廳,鑲有社會主義風格的壁畫。院長說,蘇聯時代,這里是舉辦舞會的地方。
博物館位于舞廳隔壁,上著鎖。院長打電話叫人開了門。櫥窗里塵封著療養院的歷史:它建于二戰結束后不久,修建者是日本關東軍戰俘。
在療養院,每頓飯的就餐時間是固定的,且只有一個小時。從禮堂出來,我看到人們正紛紛走向餐廳。偌大的餐廳里坐滿等待開飯的人,四人一桌,落單的會被安排與其他人拼桌。枝形吊燈灑下黃色光暈,透過白色的薄紗窗簾,可以看到外面搖曳的樹影一我感到一種往日的夢幻。
這里與其說是餐廳,母寧說更接近食堂一既不是自助餐,也不能單點,更沒有酒水,所有人的餐食都是一樣的。
我與一對阿拉木圖來的情侶一桌。男孩很瘦,有長長的睫毛,臉上稚氣未脫。女孩微胖,正在想留長發的尷尬階段。她告訴我,父母年輕時經常來這里,如今輪到他們了。
晚餐只有土豆酸黃瓜湯、加了芝士的意面和兩塊小圓面包。哈薩克情侶吃了兩口就不動了,大概覺得味道不好。我倒是都吃完了,最后只剩下小圓面包——我猜那可能是甜點。
我拿起一個小圓面包,開
“沒餡兒。”哈薩克女孩突然說,臉上帶著一絲凄楚的微笑,
我還是把面包塞進嘴里。“大家晚上一般做什么?”
“在房間里喝伏特加,\"女孩說,“療養院的傳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喝啤酒,看契訶夫的《第六病室》。夜色中的伊塞克湖漂亮得像一塊深藍色的布。
(摘自文匯出版社《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