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成為“母親\"或“女兒\"之前,每一位女性首先是她自己。她可以后悔成為一個母親,她可以為過于嚴厲或過于沉重的母愛而痛苦。《中國式母女》的作者們以“沒有標準答案\"的包容視角,坦誠地訴說自己的經歷與思考,呈現母女關系從對抗到和解的多元可能。
愛與痛的共生體
卡佐卡的記憶里,盛夏的蟬鳴總與母親的質問重疊:“你愛我嗎?你會恨我嗎?\"幼時體弱的她因咳嗽被母親打罵,97分的試卷會被斥責為“恥辱”,日記被偷看后還要面對母親無辜的詰問。直到27歲與母親被迫共處兩個月,她才第一次聽見母親談起童年一外婆的愛永遠流向弟弟,她必須永遠考第一才能得到夸獎。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母親暴力背后的焦慮:一個有才能的女性面對生活落差的郁結,被社會時鐘追趕的緊張,以及在匱乏中長大的迷茫。
冬日的熒光燈下,5歲的巫昂死死抱住母親的大腿,阻止她用背帶自殺;另一個冬天,11歲的巫昂再次阻止了被家暴的母親跳樓。多年后,這位被稱為“林妹妹”的婦產科醫生,在孩子們的支持下結束了20多年的家暴婚姻,55歲退休后遠赴廈門打工,像“北漂”青年一樣租房、搬家,接待老家來的看病的親戚們。母女倆后來開啟了長達6年的同居生活,母親開始學做衣服,女兒在她的照料下專注創作,縫紉機的聲響與鍵盤敲擊聲構成奇妙的和聲。那些曾經的暴力與恐懼,最終沉淀為“災后共同體”里的相互支撐。
代際的碰撞與拉扯
導演楊荔鈉在“女性三部曲”里刻畫過無數對母女:《春潮》中,社區里的熱心大姐紀明嵐回家就變成暴君,記者女兒郭建波用沉默的行動刺破母親的面子;《媽媽!》里,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女兒馮濟真,在混沌中揭開動蕩年代拒絕父親進門,間接致使父親自殺的創傷。楊荔鈉發現,母女關系從來不是私事,“一對微小的母女就能構建起一個具有時代性的體系”,母親無法擺脫的家長制枷鎖,終將變成傳遞給女兒的情緒暴力。
脫口秀演員梁嬌穎的母親李書云,曾用最刻薄的話打擊女兒的夢想:“你嘴又大,臉又方…只能演丑角。”但當梁嬌穎帶著借來的12萬元勇闖美國時,母親偷偷在她羽絨服里塞進7000美元,成了最矛盾的牽掛。多年后,她在舞臺上調侃母親的控制欲:“我媽正在學英文,以后她可以中英雙語罵我。”臺下哄堂大笑。母親對她的欺辱成了臺上的段子,而她也在調侃中逐漸讀懂了母親7歲喪父、在偏心姥姥身邊挨餓的童年那些暴怒里藏著的,是從未被滿足的安全感。
從對抗到看見
安許心的田野調查里,農村“50后”母親背著孩子走向田間的背影,與現代職場媽媽帶孩子去食堂的側影形成強烈對比。前者背向世界,后者面向世界,卻同樣承受著生計與養育的雙重重擔。她記錄下“長女型人格”的掙扎:女兒美琳從小承擔家務卻總被母親春香苛責,母親癱瘓后只有她端屎端尿照料,可彌留之際,母親心心念念的卻還是小兒子。這些故事里,藏著傳統性別秩序對女性的碾壓,也藏著女兒對母親既怨恨又心疼的復雜情感
李文欣的母親用最平淡的語氣告知:“媽媽去年絕經了。”作為在小鎮長大的女兒,李文欣早已習慣身邊人閉口不談的默契,她曾以為月經是女人的“絕癥”,把帶血的紙巾藏在床底。母親小學三年級輟學,不敢去銀行、認不全名字,卻用近乎苛刻的“摳門\"將女兒托舉起來。生活在城市的女兒生怕《閉經記》的書名會令母親感到尷尬,不好意思拜托母親把落在家中的書寄來,但原來女兒并不了解母親灑脫的一面。李文欣與母親分居世界兩端,離家越遠,她似乎越能看清母親立體的形象。
沒有答案的和解
日本精神病學專家齋藤環在研究中發現,母女關系的特殊之處在于“具身性”—她們共享女性身體的體驗,母親對女兒的支配欲由此而生,負罪感則成為控制的利器。韓國電影《兩位穿著同樣內衣的女子》里,30歲仍與母親同居的女兒,在搬離時爆發的沖突,正是這種過度親密的撕裂。
《中國式母女》的最后,沒有給出和解的范本。有的是胡永平和女兒韓舒淇像朋友般互叫名字和外號,母親跳傘、女兒宅家卻彼此尊重;有的是“養廢”女兒的東北母親馬曉涵,看著30歲仍睡10小時的女兒,突然明白“30不立又何妨”;有的是巫昂和“林妹妹\"在縫紉機與書桌間,把過去的傷口縫進新的生活·…
就像書里說的:“母女之間,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許的。”當衰老與死亡的話題代替爭吵,當醫美診所的燈光照亮母親的色斑,當脫口秀的笑聲沖淡代溝,她們終于接受了彼此的不同,也接受了永遠無法徹底理解彼此的結局。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一一不是擁抱,而是看見一她是母親,也是曾被生活磋磨的少女;她是女兒,也是終將走向自己人生的獨立個體。
(摘自“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