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回憶錄這件事一度是名人的專屬,但現在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尤其是老年人,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人生。他們在紙上寫,在公眾號、小紅書寫,甚至找人代筆,將自己的故事整理成冊。這些回憶的主體,并非是充滿戲劇性的人生,他們是普通的教師、退休工人或家庭主婦…他們借由回憶錄的講述,與過往和解,與家人重新建立情感鏈接,也重新確認“我是誰”。
71歲樓小莉:直播是留給自己的檔案
樓小莉還把自己的故事寫在公眾號上。她給自己定下目標,每周更新兩次推文。寫作的主題并不固定,有時是幼時犯錯被母親責罰的片段回憶,有時追憶多年失聯的老友,又或者是某張泛黃老照片承載的往昔故事——想到什么便寫什么。
一年前,71歲的樓小莉開始在直播間講自己的故事。
她本以為自己沒什么話可以說,沒想到這一講就是兩個多小時。她講和藹的姥姥,要強的母親,出嫁后的婆婆,再到后來成為母親的自己,順著記憶一層層講下來,像剝洋蔥似的,輕而易舉地將那些有著濃烈味道的場景和細節一一具象在觀眾面前。
鏡頭里,樓小莉的情緒一直很飽滿,總是笑得開心,毫無陰霾之色。講述時,她習慣用“那時候”這樣的句式開頭,語氣平淡,內容密密實實,幾乎沒有停頓。她的聲音不高,但很穩,或許是早年做電臺主播留下的底子,讓人很想繼續聽下去。
她寫自己童年癱瘓后“借腿”的趣事。那會兒,樓小莉才5歲,坐在青島黃臺路的窗邊,望著波螺油子(地名,位于青島市市北區與市南區交界線上的膠東路)的方向發呆,想念姥姥,想著想著便靈機一動用幾顆糖果“賄賂”街頭玩彈珠的男孩,請他們輪流背自己去見姥姥。一路上,糖盒嘩啦作響,像舊人力車的銅鈴聲。七八里路,幾個少年滿頭大汗,終于把她送到門前。姥姥一把將她摟住,淚水瞬間涌出臉上的褶皺。
“我也不急,就慢慢寫,”她說,“最后把這些文字像珠子一樣串起來,編成一條項鏈,就是一本回憶錄?!?/p>
講述自己的人生,并不是樓小莉突然的沖動,而是一個在她心中潛伏多年的想法。
20世紀90年代,她還在青島電視臺工作時,曾與某作家有過一面之緣,“他說我是個有故事的人,讓我寫自傳。”樓小莉回憶,“他還說,如果我不愿意寫,可以找人代筆,再拍成電視劇。
但那時她才四十來歲,覺得自己“根本不夠格”。
嘴上說著不寫,心里卻悄悄種下了種子。后來,樓小莉離開電視臺,去了上市公司,之后創業,做公益,在監獄勞動改造教導員,一路忙個不停,直到退休。那些年,她的故事越攢越多,種子也慢慢發了芽。也許,是時候給自己寫點什么了。
樓小莉是個要強的人。多年來,她的心里始終憋著一股氣:她想證明“我是有價值的”。自從5歲那年因病癱瘓起,她就感覺自己始終被社會輕視。不能和別的孩子一起外出玩耍,成年后找工作也屢屢碰壁。“一聽我是殘疾人,很多人就搖頭?!彼浀米约合聧從菚旱钠D難,心里滿是無力。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靠自己的努力,一路從普通的女工,做到上市公司的總經理,還創立過自己的公司,積累了可觀的財富。她想寫下來,關于這一切。
樓小莉準備得很充分。她先是花七八千元錢購買了網上的回憶錄寫作課程,邊聽課邊把回憶錄的框架拉起來。后來,有志于做回憶錄事業的宋教授在網上看到她分享的經歷,主動聯系了她。一個有故事,一個有平臺,兩人一拍即合。宋教授邀請她每周一起直播,慢慢把自己的故事說給大家聽。
樓小莉不太喜歡“寫書”這個詞,覺得太大了。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寫的東西是留給自己,也可能是留給后人看的。她說:“寫回憶錄,是我自己的檔案。那些話,只能在回憶里寫出來?!?/p>
寫著寫著,她會想起從前那些大悲大喜的瞬間,想起曾經在生活中想不通的事情,想起自己因為癱瘓被別人瞧不起的那些時刻,寫著寫著,那些曾經的痛苦糾結也仿佛穿越時光一一被文字撫平。
80歲徐家樹:我想追問我的人生
相比“證明自己”,80歲的徐家樹在寫回憶錄 時更關注“我之所以成為 我”的內在過程。
他是一位知名攝影師,尤其擅長拍攝西藏的人物和風景。過去幾十年,他多次深人藏地,出版了多本攝影集,曾榮獲英國皇家攝影學會第130屆國際攝影展銀獎等多個國際獎項。
生于上海,長于上海,后來又在澳大利亞定居多年,在寫回憶錄的過程中,徐家樹想弄明白,為何自己對遙遠的西藏如此著迷,“為什么幾十年來我會一次次地踏上那片土地?我想搞清楚這個過程”。
契機源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次偶然機會。徐家樹在回憶錄中寫下這樣一段經歷一他初到藏地時,看到“街道兩旁的藏民跪倒在路邊,雙手合十,伏身在地。我們的吉普車緩緩駛過,周圍變得異樣地寧靜一一只有車輪碾壓碎石的咔咔聲和藏民口中的誦佛聲。我驚得目瞪口呆,心怦怦直跳,然后本能地雙手合十,默默祈愿。”這樣的景象震撼了他,他想去探索這片神奇高原上的風土人情,讀懂他們的文化與敬畏,
“我今年80歲了,覺得也該寫點什么留下來。”徐家樹在小紅書上,每日更新一千字,至今已更新100多篇筆記。
也許是工科出身的緣故,徐家樹不喜煽情,也不追求結論。他的寫作像“流水賬”,從五六歲寫起,想到什么寫什么,盡量克制,不摻雜情緒和評判。“我只是記錄我所見、所做,盡量真實?!毙旒覙溆X得,既然是口述歷史,就應該讓讀者自己去理解。
寫回憶錄,也讓他重新連接起許多舊友。有些細節記不清了,他就去問大學同學,對方補充的片段常常讓他豁然開朗。“有時候,你以為遺忘了的事,會在別人的一句話里回來?!?/p>
徐家樹覺得,回憶錄不是小說也不是論文,而是生活的證據?!敖洑v得越多,人生越有厚度?!痹陔q笾昊赝^往,是一次與生命的和解,也是一種感恩。
羊子記錄母親:她也曾是個小女孩
不是所有老人都像樓小莉、徐家樹這樣擁有強烈的表達欲,更多的老人沒有受高等教育和出來工作的機會,他們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為家庭貢獻一生,他們對生活中的變化習以為常。羊子的母親黃培蘭便是如此。羊子想為母親寫回憶錄。
相伴50多年,羊子以為自己很了解母親,直到2023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那一年,患阿爾茲海默癥的父親,在一次發作中將母親摁在地上打傷。那個曾在下課后急不可耐回家探望妻女、幾十年如一日寵妻的丈夫,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而可怕。但母親經過短暫的身心調整后,繼續照顧父親,繼續張羅這個家。
為了方便照護,羊子和姐姐輪流回家和父母同住。幾十年未曾共同生活的一家人,被迫重新適應彼此的作息時間、生活習慣和情緒變化。生活的摩擦不斷:洗澡時間、飲食搭配、誰幾點睡覺誰幾點起床。母親仍舊習慣操持一切,飯桌豐盛熱鬧,卻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令早已習慣獨立生活的羊子頗感不適。也就是在這時,她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關系。同一時間,羊子的女兒留學歸來,決定創業,與羊子之間也產生了不少摩擦?!耙郧拔铱傆X得母親太能干了,什么都要安排好。但后來,尤其是自己成為母親后,才明白,她只是用她能想到的方式,在盡力關心我們?!?/p>
既是女兒,也是母親,這種雙重身份時常讓羊子覺得割裂,尤其在父親病情與日加重時,羊子突然發現,自己或許并不了解真正的母親,還有自己。面對難纏的父親,母親沒有崩潰也沒有氣餒,仍然保持耐心,那種沉穩讓羊子動容,也讓羊子產生了深深的好奇:“她今天怎么變成了她?她年輕時經歷了什么?”
這成了羊子決定給母親寫回憶錄的起點—“我不僅想記錄她的故事,更想通過寫作重新認識她,認識自己?!?/p>
她在網上找了一位回憶錄寫作者,和對方合作,希望母親的故事被完整地記錄下來。羊子說,照片和視頻會消散,但文字可以留下來。“這些是寫給下一代看的,讓他們知道外婆是個怎樣的女人。
她鼓勵母親講一講自己的故事。母親一開始推辭:“我又沒上過大學,也沒當過干部,有什么好寫的?”但話匣子一打開,她便像換了一個人。
講起年輕時的事,母親會滔滔不絕。她說自己在學校是排球隊的主力,冬泳時沒有泳衣,就穿著短褲跳進水里;她說自己愛數理,曾和男生比著做題;她說她踩著縫紉機,幫全村人縫衣服補棉被…那些舊日的細節,被一一拾起,像電影畫面般浮現
“她不是一開始就是我的媽媽。她也曾是一個小女孩,一個有故事的人。”羊子說。
在為母親“立傳”的過程中,羊子重新理解了三代女性之間的情感結構。她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的期待,和母親對自己的方式驚人地相似一帶著愛的小控制。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最重要的是,我也在這個過程中,在這種三代母女關系的夾縫中,重新認識了我自己。”
記錄父母的故事,有時不僅是一次追溯,更是一次自我回望。
如今,羊子已經陪伴母親進行了4次采訪,每次都更加深入了解母親,她計劃在今年9月前完成這本回憶錄,作為母親80歲生日的禮物。
(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