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說:“貓兒,你去給姥姥抱塊拌子!”
我蹶起嘴,磨蹭著走向院子的拌子垛。
半子就是柴火。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大興安嶺,家家戶戶燒的都是樺子。鮮樹不能做半子,得是風干了的被狂風掘了根的倒木,或是雖然站立著,卻已被雷電打死的枯樹。將它們鋸得一截截的,再用斧子劈成塊,半子就成了。半子有松木的,也有白樺木和水冬瓜的。松木半子大多有松油,燒起來火焰旺,金紅色,散發出濃烈的松香氣;白樺木半子的火焰橘黃色,香氣也有,不過非常淡,得,著鼻子仔細聞;青皮的水冬瓜樺子,火焰倒是好看,能發出太陽般的白熾光焰,可它沒香氣,而且不扛燒,在爐膛趴上半小時吧,就灰飛煙滅了。所以外祖母一看家人拉回了水冬瓜,就會撇嘴,好像誰領來了一個病病恢愜的丫頭,非要做她的兒媳似的。
我討厭抱半子,一不留神,半子身上叢生的木刺,就會扎了我的胳膊或手。
刺扎得淺,用針挑出來,忍個瞬間的疼痛就是了;若扎得深,難以拔出,皮肉就像是鉆進了一條毒蛇,火燒火燎的,晚上連覺都別想睡安穩。
外祖母分派我做活兒的時候,是一九七〇年,我滿六歲。那年夏天,母親將我送到漠河鄉的外祖母家。由于年幼,在父母身邊時,我不做活兒,見天地除了吃和睡,就是淘氣。可是外祖母覺得像我這般大的女孩該調教了,所以母親一把我擢下,她就教我抱半子,倒尿罐,抹桌子掃地,洗手絹和襪子,這些小活兒,她認為不可小視。
外祖母是個小腳女人,又矮又瘦。她明凈的瓜子臉,骨碌碌的黑眼睛,快五十的人了,看上去卻一派少女的神情。她頭發白得早,那發髻套里塞著的頭發,就像一網銀魚!她喜歡白衣黑褲,不管太陽多么曬,她的膚色都是白皙的。她說話語速快,跟她干活一樣利落。無論冬夏,她總是凌晨四五點鐘就起來。
外祖母家的早飯從不對付,稀的干的都得有。干的永遠是烤得外焦里嫩的火燒。稀的呢,秋冬時節是粥,小米粥或是玉米糊糊;春夏時節依仗著菜園的蔬菜,湯就登場了。菠菜、小白菜和西紅柿,是湯的主角。湯的配角永遠是香菜,外祖母把它們切成碎末,每種湯出鍋時都要撒上一層,讓它們像綠珠子一樣在湯上滾動。除了這些,外祖母還得給外祖父準備酒肴,他一早一晚要喝酒的。酒肴是煎魚,或是小蔥拌豆腐。外祖父晚年在公社打更,晚出早歸。他早晨交完班,大約五六點鐘的樣子,一進門,外祖母就把酒菜擺上桌了。冬天的太陽出得晚,外祖父坐在圓桌旁喝酒的時候,還得掌燈。等他喝完酒,我從炕上爬起來,油燈就滅了。天邊是紅的,外祖父的臉膛也是紅的。不過外祖父臉上的紅,是酒氣給熏染的。太陽出來了,外祖父倒在炕上睡去了,饞嘴的我顧不得梳洗,直奔飯桌,享用剩下的酒肴。
我和外祖母睡在東屋。東屋有一鋪大炕,刷著藍油漆,光溜溜的。被褥整齊地累在炕梢,用藍方格布苫著。為什么不能放炕頭呢?因為炕頭挨著火墻和灶坑,它們燒得太熱的時候,被褥就成了燒餅,會被烤成焦黃色。那時候的布匹和棉花憑票供應,傷了被褥的臉皮,損失可就大了
外祖母喜歡講鬼神故事,晚上她鉆進被窩,嘴里就會蹦出妖魔鬼怪,我聽了害怕,一怕就想撒尿,可尿罐擱在門口,屋子黑漆漆的,我不敢下地。外祖母只好翻身摸出手電筒,射一束光為我壯膽。往往我撒尿后哆哆嗦嗦回到炕上,她就不說故事了,大約覺得我聽怕了再去撒尿,浪費手電筒的亮兒,不劃算。外祖母睡了,我卻睡不著,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結局,于是就用癢癢撓把她撓醒。外祖母迷迷糊糊中隨便講幾句,給鬼神一個去處,把我打發了,復又睡去。她也不能不睡,不僅一家人的早飯等著她做,一院子的牲畜和家禽,也會在醒來后,張著嘴朝她乞食。
外祖母家的東邊,住著一個蘇聯老太太,七八十歲的樣子,獨居。她個子高高的,膚色白皙,高鼻深目。
她是新中國成立前逃過來的,嫁了個中國馬夫,生了兩個兒子。后來因為中蘇關系惡化,那個男人怕受牽連,拋下她和孩子跑了。
蘇聯老太太的兒子我只見過一個,大概四十多歲,沉默寡言,黧黑干瘦,光棍一條。他膝下有個叫春生的十多歲的男孩,是他弟弟過繼給他的。春生是個三毛子,濃眉大眼,不靈光,總干傻事。每隔一兩天,他都要來給奶奶劈柴挑水。春生一來,我就從自家菜園越過柵欄,跳到她家的菜園,再溜進門去。蘇聯老太太喜歡穿條寬松及膝的古銅色裙子,頭上包著三角頭巾。我一來,她就把我抱到一個高背椅子上,端來蠶豆給我吃。她炒的蠶豆濃香酥脆,妙不可言。
蘇聯老太太基本不說話,像個啞巴。我吃蠶豆的時候,她坐在一旁專注地看。等我吃完了,她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拉著我的手,帶我跳舞。她跳的舞,基本就是驢拉磨似的轉圈,轉個三五圈我就迷糊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讓我栽倒,然后放聲大笑。
外祖父睡了一頭響,下半響就精神了。若是冬天,他下午會提著彎把鋸,將整根的木頭橫在人字形的鋸架子上,截袢子。鋸末子白花花的,像雪花。鋸末子不能扔掉,將它們稻谷似的掃成一堆,轉年春天晾干了,可以撒在天棚頂上,做房屋的保暖層。而其他季節,外祖父下午是在菜園勞作,打壟、鏟地、拔稗草、架豆角架、間苗、施肥或是打農藥。外祖父在菜園干活的時候,我喜歡湊過去,纏著他講故事。他的故事跟外祖母的不一樣,沒有鬼神,都是人的故事。
外祖父從山東逃荒過來,吃盡苦頭,早年在老溝給日本人采過金子,見多識廣,所以他的故事很傳奇。他說日本工頭壞,動不動就使鞭子。外祖父比外祖母大了近一旬,四方大臉的。雖然他臉上皺紋不多,但因為駝背,給人衰老的感覺。他當鄉長的時候,常拿自家的東西給公家,氣得外祖母拿起拴牛的繩子,威脅他要上吊。
外祖母最盼春天了,一到這時節,能種地了不說,半子也省下了。而嚴冬時,戶外寒風刺骨,大雪紛飛,火爐和灶坑就是兩個大肚漢,得不住嘴地吃半子。外祖母每天清晨生火,得先清理爐灰,一掏就是半桶。而春夏時節,三五天掏回爐子就行。
外祖母在調理灶火上很有一套,她知道做什么飯使什么半子。蒸饅頭和炒菜要用旺火,這時候進爐膛的是松木樺子;熬粥和煎魚要用文火,能壓得住火苗的樺木半子是首選。而家里若是來了客人,要即刻做飯,就抱來蓬松的干枝丫,火焰很快能升騰起來。外祖母站在爐灶前,善于對鍋里的食物\"察言觀色”,若是魚煎得泛黃了,粥咕嚕咕嚕冒泡了,湯泛出鮮香氣了,她就把半子往外撤一下,讓火焰減弱;而炒鍋包肉和煮餃子,火一定要撥得旺旺的。隆冬的夜晚,怕火斷早了屋子涼,外祖母會放上一塊濕半子,壓在火炭上,讓它慢條斯理地燃燒。所謂“濕樺子”,就是鮮樹。它們水分足,不像干柴那樣容易起烈火。鮮的松樹和樺樹是不能砍伐的,違法,但柞木可以采,所以外祖母夜晚填進爐膛的濕梓子,就是柞木了。柞木滿臉黑斑,看上去老氣橫秋的。我們睡了,柞木卻寂靜地燃燒著,做我們的守夜人。
由于愛灶火,外祖母愛看別人家的煙肉。她能從飄出的煙的顏色和姿態,看出人家燒的是什么半子;還能從炊煙的濃淡上,判斷人家的飯是做好了,還是正在高潮。雖然她并不與東頭的蘇聯老太太走動,但時時記掛著她。外祖母早晨起來出了院子,總是習慣地望望她家的煙肉。看到那座房子有炊煙升起,她就放心了。
我來到漠河的第二年冬天,外祖母有天發現蘇聯老太太家的煙囪沒有冒煙,覺得奇怪。挨到中午,見煙囪仍無聲無息的,她慌了神,趕緊打發家人去報給春生的大爺。春生的家人得了信打開門后,發現蘇聯老太太已經硬了。
蘇聯老太太死于七十年代初,外祖父則活到了九十年代。那一輩人中,跨過新世紀的只有外祖母,她是二〇〇九年中秋節的黎明過世的。
我回鄉奔喪時,特意去尋老房子。沒有想到,在鄉間小路竟遇見了春生。他破衣爛衫,步履瞞珊,如果不是他的灰眼珠,我很難認出那就是春生!雖然不到六十,但他看上去像是八十的人了。滿面皺紋,頭發和胡子都白了,牙也快掉光了。我叫了聲“春生”,問他還記得我嗎,他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跟小時候一樣“嘿嘿”樂了,指著近處我家已經下沉的老房子說:“咋不記得,你是這家的,一小可淘氣了!”我問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春生告訴我,他大爺死了,他一個人過。我又問他娶沒娶媳婦,他凄惶地看著我,說:“咋沒找?娶了一個,跟我過了沒幾年,被人拐跑了。”
望著春生衰老的背影,我想起中秋節為外祖母守靈時,掛在天上的那輪圓月。那是多么圓滿和光華的月亮呀。感覺那夜的月亮就是個爐子,而月華就是外祖母生起的灶火。是呀,外祖母選擇月圓的日子升天,奔的就是月亮里那一爐好灶火吧。
我的耳畔仿佛又響起四十年前外祖母親切地吆喝我的聲音:\"貓兒,你去給姥姥抱塊拌子。”可惜我現在抱著樣子,也無法送到外祖母的懷抱了。
(摘自微信公眾號“當代鄉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