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一位背著畫夾,到拙政園里來寫生的外地畫家提出來的,他第二天來,進了園子,回到他昨天畫過的地方,想把畫板上嶙峋的假山與石陣上的巨樹畫完,忽然,他驚叫起來:“昨天這棵樹還婆娑動人,像個行吟詩人,是誰沒事干給它剃了個平頭?”
樹上鋸下的枝條還在假山石旁堆著,園林工人忙著捆扎,準備拖走。畫家追著質(zhì)問:“沒事修樹干什么?石樹共老,蒼苔畢露,煙雨浸潤,園子才像園子。你看這修剪下來的枝條,不都是好的?又沒有被蟲蛀空……”
工人聽他說“石樹共老,蒼苔畢露”“園子才像園子”時,一臉迷茫,等他說到“沒有被蟲蛀空”,那穿著熒光背心的工人終于聽懂了,就拉他去看假山的根基。畫家這才留心到,這座假山由粗糙的黃石堆砌而成,疊石的工匠巧妙利用地勢,將蒼茫的石塊堆疊出雄渾的氣勢。而與石共生的這棵烏桕樹經(jīng)過上百年的生長,已經(jīng)亭亭如蓋,它的根系在假山的縫隙里穿行,把當(dāng)初疊石工匠用來填充石縫的糯米灰漿都頂裂了。畫家看到,有些地方已經(jīng)補過水泥砂漿,好不容易把肆意擴展地盤的根封住了,但樹根豈是那么好約束的,這里被壓制了,就要從別處拱出來。現(xiàn)在,一些緊密貼合的黃石又被遒勁的樹根頂?shù)盟蓜恿?。工人絮絮念叨:“誰不曉得假山上有樹才好看。特別是這種烏桕樹,到了秋天葉子變色,紅橙黃綠青,樣樣有,很好看;冬天,烏桕果比白梅花還好看。但如果上不修冠幅,下不修樹根,萬一遇上暴雨或臺風(fēng),樹被拔起,連累假山一起倒了,到時候怎么辦?”
這一問,把畫家問住了。他聯(lián)想起“石樹爭戰(zhàn)”更激烈的地方——吳哥窟,他也去那里寫過生,那地方,如今已成為“坍塌中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據(jù)說是鸚鵡們吃下卡波克樹的種子,聚集到吳哥的大小寺廟與建筑上棲息,未消化的種子隨著鳥兒的糞便排出,落入建筑的石頭縫里。依靠雨水的澆灌,以及微薄土壤中的營養(yǎng),這種頑強的種子在寺廟的屋頂長成參天大樹。這種能像蛇一樣四處纏繞的大樹,被當(dāng)?shù)赝林Q為“蛇樹”。它在漫長的時間里盤踞墻頭,糾纏佛塔,占領(lǐng)長廊,探進門窗,舉起房頂,形成了“樹包屋”等震撼性的吳哥奇觀。因為在漫長的時光里無人干預(yù),樹根日益龐大,營造寺廟的石頭與紅壤磚,逐漸在“石樹爭戰(zhàn)”中敗下陣來。
當(dāng)?shù)叵驅(qū)б圆皇炀毜挠⒄Z對畫家說:“只是擔(dān)心‘樹根將戰(zhàn)勝古建筑,吳哥將成為廢墟’是沒有用的。關(guān)鍵是行動起來,從今天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
是的,如何在“石樹爭戰(zhàn)”中找一個平衡點來適度干預(yù),是相當(dāng)重要的。石無樹相伴,無靈性,樹無石相守,無氣象,美是在它們和諧共生中產(chǎn)生的。如果樹的勢力范圍過大,再頑強的石頭也逃不過坍塌的命運。在力量的天平向樹的一方傾倒時,挽救石頭的工作就應(yīng)該開始了。
委屈樹理一個小平頭,也確保讓它與石頭的共生更長久。要知道,當(dāng)樹根和石頭糾纏幾百年,它們,已是命運的共同體。榮生不一定同步,損毀一定會同步。救石頭,也就是救樹。
(李金鋒摘自2025年4月11日《今晚報》,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