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會說話

我的女兒樹兒，從小就精力異常充沛，像長了個“橄欖屁股”，總是坐不住，片刻不得閑。我很難想象她有一天能靜下心來，專注地畫上半小時的畫。直到現在，11歲的她在畫室里畫畫，也很難讓注意力集中到15分鐘。

如何幫助她表達自己？她的語言功能發育嚴重遲緩，五歲了，一句話長度不超過5個字，大多數時候只能發出一些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我的朋友建議我，讓樹兒在家里亂涂亂畫試試看。她送了一堆亞麻布畫框、罐裝丙烯顏料和粗細不同的油畫筆給我。

石、鵝黃…盡管樹兒聽不懂，我還是習慣性地在她擠每一管顏料前，告訴她色彩的名字。她對藍色系著迷，嘟著嘴努力說：“普藍、湖藍、群青、鈷藍。”茶幾上也被她按滿了各種藍色系的小手掌印。有一次，看著線條錯綜復雜的畫，我問她：“你畫了什么？”她說：“宇宙。”

樹兒五歲零一個月大的時候，被確診為自閉癥。面對這個晴天霹靂，我懵了。我該用什么方式跟她交流？

我開始陪伴樹兒在家畫畫

她的第一幅在亞麻畫框上的丙烯顏料畫，可以說“出道即巔峰”。她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碧綠、墨綠、普藍、大紅等顏色，沒有任何構圖，隨意涂抹、潑濺，潦潦草草，不到五分鐘就完成了。我把畫曬到了朋友圈，被她的幼兒園老師看到了，老師私信我能否將這幅看上去像遠山夕陽的畫送給她。經過樹兒同意，這幅畫成了

起初，樹兒對顏色很感興趣，家里墻壁上到處都是她的“潑墨大作”。她還喜歡打開色粉盒，嘗試不同的顏色，反復涂刷，筆力遒勁，力透紙背。我則在她抽象的圖案上，加幾筆，使之成為具象的事物。顏色的名字很美，花青、靛藍、朱砂、曙紅、赭老師的教師節禮物。畫畫五分鐘，收拾殘局得半小時，但跟她能享受自由創作的快樂比起來不值一提。

還會跟她玩兒游戲，使盡渾身解數地維持樹兒的繪畫熱情。細心的她發現樹兒對于詩意的、偏文學類的繪本不感興趣，她喜歡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話題。

樹兒畫了十幾朵極為抽象的五顏六色的向日葵，在花盤上的每一格里都認真點了一個點（自閉癥孩子是細節控，觀察視角專注細節，沒有大局觀，喜歡機械重復）。這幅向日葵畫她送給了外婆當生日禮物，外婆如獲至寶。

外婆是樹兒的“鐵粉”，鼓勵樹兒畫畫。每次樹兒“弄臟”白墻的一角，她就興沖沖地跑過去問：“小樹，你畫的是什么呀？”其實那時候的樹兒是沒有聯想、想象等能力的，她只是憑本能在畫畫“搗亂”。后來，一位擔任大學自閉癥公益社團理事長的大學生看到我家一屋子的亂涂亂畫，和我說：“樹兒很幸運，遇到了包容她的家人。”

在我確定樹兒對畫畫有持久的興趣，而不是一時興起后，我開始為她尋找合適的繪畫老師。但因為她多動、上課聽不懂指令等原因，先后被三家美術機構拒收。經朋友推薦，我找到了開個人繪畫工作室的AMOS女士。

在跟著AMOS學了大概半年后，樹兒創造出了獨特的“樹氏小人兒”。那是一個酷似芝麻街玩偶的小人兒，我確定她沒看過《芝麻街》。一般兒童在剛開始學畫畫的時候都會畫“火柴人”，但隨著他們長大，人物會變得復雜立體，但樹兒一直停留在畫小人兒的階段。她筆下的小人兒無論喜怒哀樂，永遠抿著一張嘴，兩條腿之間連著一條橫線，正面朝向觀眾。畫人物的表情對她來說是件很艱難的事。我甚至不敢想象有一天她的小人兒能夠側臉、彎腰、背對人。

AMOS本人酷愛畫插畫，畫風充滿童趣。在第一節試課后，她很坦誠地告訴我，樹兒的能力就像兩歲的孩子，無法上集體課。由于樹兒注意力很難集中，為了讓她能高度參與畫畫，AMOS會和她聊天，確定她感興趣的繪畫主題。有時候繪畫途中，樹兒走神了或厭倦了，她在AMOS不懈的指導下，樹幾進一步學會了改變小人兒的發型，有時候有齊劉海，有時候梳板刷頭、扎馬尾辮，小人兒長出了耳朵，偶爾還會露出牙齒。

在跟隨AMOS學畫畫的一年里，樹兒的性別意識啟蒙了，她開始沉迷于粉紅色的世界。我們試著說服她嘗試其他顏色：“愛莎公主就是藍色的，她也很美。”“綠色的黃瓜，還有黃色的芒果也想跟你做朋友。”AMOS拓寬了粉紅色系，鼓勵她嘗試最愛的玫粉色外的其他粉色作為背景填充色，比如藕粉、芭比粉、淺粉等。假如一幅畫中出現了粉色系以外的顏色，就會獎勵她最愛的薯片和可樂。

■不需要改變。”她是除了外婆外唯一一個覺得樹兒沒問題，甚至有點珍惜樹兒自閉特質的人。在她的鏡頭下，樹兒的哈哈大笑、做鬼臉顯得那么古靈精怪。“樹兒是我的第一個特殊學生，教她也治愈了我。”離開溫州回杭州前，她送了樹兒兩件禮物，還翻開祝福卡片讀給樹兒聽：“希望你有一天能看懂這張卡片的內容，如果20年后你依然喜歡畫畫，依然愛吃，愛看動畫片，我一定會更開心。”此后每年，樹兒都會拿出AMOS送的禮物，許愿去杭州找她一起蕩秋干、滑滑梯。她沒有距離概念，以為杭州和溫州的距離只有幾個公交站那么遠。

2022年，樹兒參加了一個國際繪畫比賽自閉癥單元的創作。創作主題是圍繞法國“斯萬堡”，和國際知名的藝術家合作完成一幅畫。AMOS問她：“最想在斯萬堡里玩兒什么？”樹兒答非所問：“我想一直飛，飛到月亮上去滑滑梯。”樹兒很喜歡滑滑梯，哪怕公園里排隊要等很久，她都會耐心等下去。最終，她完成了一幅有趣的拼貼畫，圓滾滾的土豆小人兒、纖細的黃瓜小人兒和胡蘿卜小人兒，穿著土黃色、青綠色和橘紅色的打補丁的衣服，飛翔在法國斯萬城堡上空。這幅直戳成人柔軟內心的作品獲獎了，被掛在法國盧浮宮巡展。

AMOS抓拍了許多樹兒畫畫的瞬間。“樹兒很好，與AMOS不同，樹兒的第二任畫畫老師潤潤對生天大菜樹氏小人兒順年安家于樹兒的自閉特質就有些頭疼了。

2024年4月，樹兒的15幅作品被一家民間公益組織選中，入圍了第二屆武漢精神障礙科普展，展覽期間有三幅作品被售出。自閉兒的畫作售賣是很困難的事，長大后能以畫畫謀生的自閉癥人士屬于鳳毛麟角。關于畫作展出這事，樹兒本人是絲毫不感興趣的。她沒有榮譽概念，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畫能參展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七周歲以后，樹兒經過自閉癥康復干預，變成了一個小話癆。畫畫課上，潤潤得忍受樹兒停不下來的尬聊、自言自語。潤潤試圖讓樹兒沖破仿畫的瓶頸，想讓她能憑想象、憑記憶畫畫。訓練了近一年，樹兒的畫里開始有了故事性。比如，不依賴實物畫面，她能畫出操場上孩子們跳繩、跑步的場景。為了讓樹兒畫出跳繩的動作，潤潤讓樹兒和自己一起跳繩去感受。她發現樹兒色彩敏感度較高，于是進行了大量的色塊捕捉訓練。“你瞧，她能感受到天空中不同云層間的色彩變化。我一直提醒她要仔細觀察。”我看著一幅樹兒畫的窗外夕陽的油畫，略感驚訝，對大自然毫無興趣的她，居然能觀察得這么細致入微！

自閉癥的孩子，頭腦里輸入一個指令，便會長長久久地執行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樹兒會按下“畫畫終止鍵”我一直提醒自己，假如樹兒厭倦了學畫畫，不能逼迫她繼續堅持，重要的是樹兒對畫畫感興趣，并享受畫畫的過程。繪畫藝術療愈令樹兒掌握了一門表達自己內心世界的語言。它像一座橋梁，連接著遙遠的星星和地球的兩端。希望有一天，她能在兩個星球間暢行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