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徽州的煙雨里,總有一些村落似硯中淡墨,暈開千年的故事,位于新安江畔的漁梁村便是這樣的存在。漁梁村并非尋常的江南田園古村,它似一尾游弋在練江之畔的石鯉,以“魚形格局”“千年水壩”“徽商之源”的獨特印記,成就了這個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傳統村落的質樸與厚重。
漁梁村的故事,要從練江上那道橫臥千年的大壩說起。漁梁古亦稱魚梁,是筑堰攔水捕魚的一種設施。大壩始建于隋末唐初,據說最早是“以木障水”,為軍需民用。現在的漁梁壩,全部用噸余重的青條石壘砌,憑“石鎖連環”的巧思穩立千年——每壘十塊青石便立一根石柱,上下層之間用堅石墩如釘插入,條石間再以“元寶釘”榫卯相連,這樣上下左右緊連一體,構筑成了跨江而臥的堅實壩體。壩面長138米,底寬27米,頂寬4米,設左、中、右三道泄水門,左門長年流水保通航,中、右兩門防澇防旱。
橫跨寬闊練江的漁梁壩,是新安江上游最古老、規模最大的古代攔河壩,也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水利工程之一,一直起著泄洪防旱、截流行船、消防護城等作用,地位極為重要,被譽為“江南都江堰”,2001年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
古人視水為財,徽商更是如此,民間更有“水厚則徽盛,水淺則徽耗”之說。由于受地形的影響,古徽州陸路交通不便,漁梁壩修筑后便一舉成為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徽州的紙、墨、硯、茶等物資,都從這里源源不斷地運到了江浙乃至京津、粵閩等地。當地很多大小商賈“十三四歲,被往外一丟”,也是從這兒抵錢塘,下蘇杭,去京城,做生意,闖天下。據說,雄霸明清300多年的徽商,十之八九都是由此而出。
“最盛時,碼頭上停著300多艘船,寬闊的江面上千帆競渡,挑夫的號子、商人的吆喝、船工的櫓聲混雜在一起,整個練江都像一鍋開水那樣要熱翻了。”村里的老人坐在門檻上回憶道,這一繁華延續了數百年之久。
漁梁村是因水而就的商埠、因商而興的街市、因人而聚的村落,宋代設漁梁驛,明代立新安關。若從空中俯瞰,會撞見一幅奇妙的圖景:整個村落依山傍水,中間高、兩頭低,像一尾游動的大鯉魚,而貫穿全村的漁梁街,便是鯉魚的“脊椎”——這條長約1公里的主街,由鵝卵石鋪就,石塊密而不亂,一塊挨著一塊豎嵌成魚鱗狀,俗稱“魚鱗街”。
漁梁街的特別,除了狹窄之外,還在于它“亦店亦宅”的建筑格局。兩側的木板房重樓挑檐、鱗次櫛比,有的是“前店后宅”,有的是“下店上宅”,還有的是“前店中坊后宅”的復合型結構。當年徽商在這里設鹽棧、開船行、建貨棧,門板一卸就是鋪面,貨物可直接從碼頭通過小巷運進后院。如今,門板雖多斑駁,“泰源鹽棧”“同和堂”的老字號仍依稀可辨,墻根下的石墩上,還留著當年供綁船繩用的凹槽。
從主街延伸出的10余條小巷,是鯉魚的“魚刺”,每條巷口都有石階通向江邊碼頭。最特別的小巷是位于一座始建于唐代的單孔石橋——獅子橋旁的那條。據了解,獅子橋原叫“施氏橋”,后取諧音改名,橋身僅5米長,卻有一半架著亭廊,與過街券門相連,兩側還設置了美人靠,雨天走在廊下或倚靠其中,能聽到雨水順著木檐滴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這聲響伴著遠處的江濤,像一首千年未改的小調。
街巷中段的巴慰祖故居是明末始建的院落,分東西廳、三進兩院,內有“蓮淑長春”“星璨南天”兩塊匾額——前者是康熙賜給巴氏先祖的,后者是乾隆賜給巴慰祖的。巴慰祖是清乾隆年間的篆刻大師,從其故居頗豐的藏品之中,可以看出他詩、書、畫、印“四絕”的風采。
“魚鱗街”兩頭分別有一祠一廟,皆與漁梁壩開創者、歙州(徽州前身)刺史汪華有關。祠為崇報祠,三進三開間,始建于清光緒年間,祠中供奉著歷朝歷代修建漁梁壩的功臣如汪華、宋濟、袁甫等,故該祠又稱“壩祠”,現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廟是忠護廟,民間稱“九公廟”,門呈“八”字形,門樓磚雕已毀,門額清晰可見。該廟乃是紀念為護境安民而英年早逝的汪華第九子汪獻所建。
忠護廟旁有三角亭臨江而立——這就是“李白問津亭”。唐朝天寶年間,李白在歙縣尋訪“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的隱士、詩人許宣平。李白行至漁梁壩,見江上一船,船頭一翁,仙風道骨,便問隱士家住哪里,老翁回答:“門前一竿竹,便是許公家。”李白繼續前行,后才想到“門前一竿竹”不就是船頭的竹篙嗎?趕緊回頭再尋,船翁已無蹤影。據說,李白走到新安關時,仍站在橋上往回看——后人便把這座橋叫作“望仙橋”。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后來,隨著歙縣通了公路,新安江建了水電站,水運航線停航,碼頭的船帆落了,商行的鋪面關了,漁梁村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也正因這份“沉寂”,漁梁村沒有被過度商業化改造:這里沒有門票,沒有擁擠的旅行團,魚鱗街上仍住著守村的老人,他們在門口扎魚燈、講往事,遇見游客會笑著遞杯熱茶;就連巷口的餛飩店,都是開了40年的“兩棵樹”老店,餛飩湯里仍飄著當年徽商最愛的豬油香。
在漁梁村游覽,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慢”下來了——慢到可以坐在獅子橋的亭廊里,看練江的云飄一整天;慢到可以跟著老人學做石頭粿,聽他講徽商“扁擔挑出一片天”的故事;慢到可以在漁梁壩上待至黃昏,看夕陽把石壩染成金色,仿佛千年前的帆影又從江面上緩緩駛來;慢到可以夜里看魚燈在街巷穿梭游弋,把“風調雨順”的祝福送進千家萬戶。
離開漁梁村時,練江的風還在耳邊吹著,仿佛告訴人們這里不是被遺忘的古村,而是“活著的徽州”。那道千年石壩,那條魚鱗古街,那些煙火小店,都在等著每個懂它們的人,來讀“魚形村落”里的商道,來品“徽商之源”里的鄉愁——畢竟,“游遍江南九十九,不如漁梁走一走”,從來就不是一句文旅推廣語。
(江西 艾思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