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到哪里都是頭等大事。
去外地上大學那年,升學宴上,母親喝醉了,突然說:“她可不會做飯哪,不會餓著吧?”
幾年獨居生活下來,關于做飯,不說無師自通,喂飽自己肯定不成問題。母親始終不放心,隔三岔五就發一些菜譜過來,讓我練習廚藝。我工工整整將每道菜的工序手抄在一張便箋上,將它們貼在廚房的墻壁上,忘記了就看上幾眼。
母親的菜譜很詳細,肉該如何去腥,鯉魚如何抽魚線,蝦子怎么剪蝦線,每種食物具體要焯水多久,板栗如何去皮最輕松……都寫得一清二楚。
母親的菜譜自帶人工智能,每回使用的都是語音播報,每次抄菜譜的時候,耳邊傳來母親努力字正腔圓但依舊帶著口音的塑料普通話,就覺得出租屋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最常做的一道菜是板栗燉雞。老家的栗子顆粒小,但分外香甜。將栗子用剪刀挨個開上一個小口,冷水下鍋,燒至開滾,再放到水龍頭底下淋一遍,皮就好剝多了。
將一碗金黃色的栗子倒進高壓鍋里,鍋里是已經燉至軟爛的土雞,再加上一點點飲用水,重新蓋上蓋子,沒多久,雞肉和栗子的醇香就彌漫在空氣中。傍晚,一碗熱湯下肚,再吃些粉糯香甜的栗子,一整日的疲憊都一掃而光。
在我心中,做飯是一個溫和的成年人向世界不妥協的方式。世界常常失序,一個懂得留有一點個人趣味,一手吃飽飯一手建構自己的精神小屋的成年人,會在咀嚼自己的飯時,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夏季,胃口時常疲乏,就從冰箱里翻找一下母親郵來的食物。
包裹逐一解開,總是亙古不變的老三樣:臘肉、板栗和腐乳。卻每次都能帶來家鄉的慰藉。腐乳是母親親手做的,懶得開火時挖一勺就飯,要多香有多香。
板栗是從祖父的果園摘下來的。祖父去世后,果園疏于打理,長滿了雜草。但家中晚輩每年都會回去一兩趟,摘回來一些果實,分給自家孩子們。
祖父在世時,果園里的水果很多:橘子、西瓜、葡萄、柚子、板栗、桃子、甜瓜、草莓……誰家小孩貪吃,偷偷溜進來采摘,正在地里鋤草施肥的祖父便開始裝睡。小孩吃飽喝足拍拍圓滾滾的肚皮跑了,祖父也笑得心滿意足往家走。
因為我最愛板栗燉雞,父親年年都要回去摘板栗。每回上山,都要全副武裝,因為站在樹下搖栗子,你永遠不知道掉下來的是栗子,是鳥糞,還是什么小蟲子。而且栗子的外殼帶刺,扎進肉里,生疼得緊。父親剝板栗,粗糙的手指扎得流血,卻徹夜不停歇,因為他總想讓遠在北京的我嘗到果實最新鮮的滋味。
等到栗子都吃完了,只好吃冰箱里最后一樣家鄉滋味——臘肉。
臘肉早早在春節前就做好了,這是遠在他鄉的孩子們一整年的心靈慰藉。村里如果誰家殺豬,大家準要去圍觀,若是豬又壯又肥,且宰殺不止一兩頭,大家便口口相傳,稱這戶人家今年大富大貴。
母親寄來的臘肉通常都是五花肉,因為我曾無意間向她抱怨城里的植物油食之無味,還是豬油炒菜香,往后寄來的臘肉,便都夾雜著一些肥肉了。將肥肉單獨剔下來榨成油,又能炒好幾頓香噴噴的菜。
我最喜歡準備薄厚適中的青筍片,再切一小抔杭椒,將青蒜葉子切成段,開大火倒熱油,將臘肉煎至金黃酥脆,再把配菜倒進去翻炒,滿屋子芳香四溢,還能傳遍街坊四鄰。如此吃上幾次,覺得臘肉這么香,肯定炒什么都好吃。很快,將配菜換成了茭白、兒菜、胡蘿卜、黃瓜、涼薯,果然個個好吃。
但凡是工作上遭遇不順,或是生活壓力過大,母親聞訊,立馬就會寄來一大箱子她老早就囤好的故鄉美食。她總說,肚子填飽了,便覺得任何不如意都算不得什么了。食物不只暖胃,還暖心。
每次離家,母親都將我的行李箱裝得鼓鼓囊囊,里頭是滿滿當當故鄉的食物,就連腌的刀豆,都是從故鄉泥土里生發出來的。如此一來,回北京頭幾個月,絕對沒有離家的慌亂感。
感謝食物,東奔西跑,故鄉被拋在身后,它們陪我上路,填飽我的肚子,從胃蔓延至心臟,讓我一開口,就喊得出家鄉的名字。
(李萌萌摘自《女友》總第477期圖/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