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馬

一

上午九點，我從汽車站出來，朝繁華商業街走去；剛走出不遠，發現迎面街邊，一匹漂亮的棗紅馬拴在梧桐樹下，那馬高大俊美，威風凜凜，非常醒目養眼，我從心底里喜歡，本想駐足欣賞一番，只是肚里餓得厲害，急需尋找食物，早點解決饑餓問題。

其實，我在食堂吃過早飯，只是偶遇特殊情況，才如此饑餓。

清晨起得有些晚，六點半時，鉆工宿舍里已經空無一人，我只用幾分鐘時間，就穿衣、洗漱完畢，端起小夜班時吃剩的半碗面條，幾步跨進食堂。

早飯，我吃了兩個大饅頭，加熱后的剩面條，全部吃完，隨即，我沿著積雪中忽隱忽現的那條小路快速奔跑。

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想利用今天轉班的一天空閑，到縣城理理發、洗洗澡，還有時間的話，最好再能看場電影。

跑著跑著，我發現積雪的道路開始變得濕滑；我沒有因此放慢腳步，反而越跑越快；我要盡快趕到石橋招呼站，早點搭上通往縣城的過路班車。

突然，我的腳底滑了一下，險些摔倒；被雪滑過后，立刻感到一陣惡心，胃里的食物直往上涌，實在有些控制不住，連忙蹲到路邊嘔吐起來；直嘔得眼冒金花，涕淚交零。胃里的食物終于吐完，我抹去涕淚，又向招呼站快速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想，自己怎么會嘔吐呢？既可能是夜里沒有休息好，又可能是剛才受到了冷風刺激，也可能是被滑時閃了一下，而最有可能的還是那半碗剩面條。

我從小以來就不喜歡吃面條，每次看到家里筷子粗的面條就反胃，尤其聽了父親講他吃面條的故事后，更是見了面條就惡心。

父親說的吃面條故事，發生在一九四二年的秋天，父親帶領自己的區小隊，一共八九個人，被日本鬼子圍剿追捕，東躲西藏了三天三夜。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他們摸到荒野中的一戶人家里，那戶人家只有一對老年夫婦。看到困餓至極的抗日游擊隊員們，老年夫婦就像見到了親人一樣，拿出家中僅有的半小袋混合面，做了一大鍋面條。由于吃飯的碗盆不夠，父親就從院子里找來一個瓦罐，當他吃完一瓦罐面條，困乏得倒身就睡。醒來時發現，瓦罐內有一層厚厚的白垢；原來父親用來吃面條的瓦罐，正是那對老年夫婦的尿罐。

從那以后，我吃面條時，常會想到那厚厚白垢的尿罐，總是會反胃，對面條有著說不出的畏懼。想到這里，我有些后悔，本來不該吃那半碗剩面條的，但又覺得倒掉了可惜，結果還是全部吐了出來。

距離招呼站只有一里路時，我在奔跑中看見，一輛客車在招呼站停下，隨即又朝縣城方向駛去。我頓覺懊惱，只晚了幾分鐘時間，就誤了第一班早車。

當我乘坐下一趟班車趕到縣城時，已經快九點了。

二

到底是縣城，干凈整潔，人來人往；街道兩旁林立著兩三層高樓，錯落參差成景觀，毗鄰的商鋪更讓人目不暇接。美中不足的，是諸如“緊跟華主席，蛇年迎馬年”的過街橫幅，離農歷馬年尚有兩月，措辭提法不夠嚴謹；有的標語——“粉碎四人幫，海城有希望”的橫幅，早已褪色變舊，繼續懸掛在過街通道上，似乎影響了市容。

經過四處張望、目光尋找，我終于在街角巷口處發現了燒餅攤鋪，立即上前買了兩個剛出爐的五香蔥油大燒餅，邊吃燒餅，邊回望遠處那匹棗紅馬。

對棗紅色的馬兒，我一直很喜歡；早在六七歲的童年時期，我就坐過馬車。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父親工作變動，因兩個鄉鎮的距離較遠，有近百里土路，只得動用馬車搬家。我們家的全部家當，還有大人孩子五人，都在馬車上，馬車依然顯得空蕩蕩的，我至今記得，輕松拉車的那匹棗紅馬，在土路上奔跑得格外歡快。

父親當時是鄉里的主官，家中尚且如此清貧，普通村民職工的窘困可想而知。我那時的真切記憶：從沒吃過飽飯，心心念念，不能忘懷的只有一個字：餓！

那次搬家拉車的棗紅馬，成為我恒久記憶。后來，我在插隊的山村，也見過一匹漂亮的棗紅馬，而記憶最為深刻的，是那匹棗紅馬拉著一輛婚車，車架上搭了一個大拱棚，拱棚的前后左右都用花布幔著，就像江南水鄉的烏篷船。那匹漂亮威武的棗紅馬，拉著婚車，大模大樣地來到山村，在一女孩家門前停下，隨后把全村最漂亮、也是我最喜歡的那個女孩拉走了……

我正在回憶棗紅馬的往事，突然身后有人叫我名字，回頭仔細尋找，發現于玲和肖雅琴正從街邊飯店里出來，我頓覺驚喜：真沒想到會在這里巧遇她倆。

兩人走近時，一齊笑了。

于玲見我正急急地大口吞咽燒餅，驚訝地笑著問：“你也沒吃早飯呀？”

“來，給你對蝦吃，”肖雅琴把一個大紙包遞了過來，她還由衷地夸贊說，“這里的油炸對蝦，味道真好，個頭大得快趕上油條了，這樣大的油炸對蝦，一個才八分錢，真是便宜。”

海邊的魚蝦，的確很便宜。這種約莫一、二兩重的大對蝦，去頭去皮后，經過蛋液面粉包裹，放進油鍋里煎炸，便成了外表香脆，內里鮮嫩的頂級美食。

我吃著滿口留香、美味無比的油炸對蝦，和她倆一起，愜意地向鬧市區走去。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覺她倆的變化很大：都明顯畫了妝，不僅施了粉、涂了口紅，而且都有眼影。她倆沒挎和我一樣的白帆布地質包，而是肩挎小巧的黑皮包；腳上的高跟皮鞋也都擦得烏黑錚亮，身上的穿戴更是時尚，顯得既漂亮又洋氣，完全不像原來身穿“保爾”厚棉裝、頭戴柳編安全帽、滿臉泥漿油污的女鉆工，倒像來自大城市的兩個摩登女郎。

見她倆如此的漂亮高雅，我不由得心生惋惜：像這樣青春靚麗、充滿陽光的女孩，如果每天清晨和傍晚，能徜徉在大學校園草坪，或漫步繁華都市街頭，或每天工作在花叢錦簇、綠影婆娑的辦公樓里，那將是怎樣的一道風景，那會是怎樣的一段人生呢。

有人說青春是盛開的鮮花，是美妙的樂章；然而，并不是每個富有青春的人都可以用艷麗的花瓣鋪就人生道路，用跳躍的音符譜寫人生旋律；人生旅途中，雖有惠風和暢，更多的卻是風雨兼程；雖然青春的幸福在于有著未來，可對鉆工們來說，未來會有多少幸福呢？青春一定會在詩意中低吟淺唱嗎？

出于同病相憐，我替她倆惋惜的同時，也為自己感到惋惜；曾是知青，現為鉆工，都剛十九歲的三個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將付之于喧囂的鉆機；未來的人生歲月，要在藍天白云下的鉆塔頂度過，我不能不為之感到悲酸。

我幾次偷窺過去，發現她倆臉上，始終嬉笑著，如此看來，優雅真的是寵辱不驚的淡然、去留無意的美麗。

我們前行不遠，便來到了電影院。我上次來，就在這里看了一場電影；里面的條件很好，可以在白天看到電影；每人只需花一毛錢，就可以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電影，那可是站著看電影無法比擬的安逸和享受。再說，我已經有段時間沒看電影了，這次來，看電影是本有的內容，請兩位美女看電影更是應該的。

也許是星期天的緣故，多了不少中小學生的面孔，特別是電影院門前和門前的大街上，站著很多等候入場看電影的孩子們。我要于玲和肖雅琴站在街邊稍等一會兒，便獨自快步走到售票窗前，一看節目預告，正在放映的是一部新影片，便當即買了下一場次的電影票。由于時間還早，離下一場電影開映還有一小時，所以，我想與她倆先到鬧市區轉轉再回來。

我轉回身時，突然笑了：原來一個又矮又瘦的老漢，牽著剛才那匹又高又大的棗紅馬，從于玲和肖雅琴的身后走過；那老漢真矮，比馬背矮了半頭；那棗紅色大馬，非常健壯、非常漂亮，除了額前有一小塊豎長的白色外，馬的全身再沒有一點雜色；棗紅馬的高大威猛，與矮老漢的體小瘦弱，形成極大反差，令我忍俊不禁。于玲和肖雅琴見我在笑，也不明就里地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我與她倆重新會合后，一起向鬧市區走去。三人很愜意地行走在縣城的主街上，前面就是剛剛過去的那匹大馬，三人邊議論著棗紅馬，邊說笑著朝前面的街中心走去。

剛走出不遠，我忽然發現前面十來步開外，有個女子的背影和頭型很熟悉，從她的腰身和步姿看，像是一個孕婦。當快走近孕婦時，她又像我熟悉的、常常想見到的一個故人；難以置信，真的會在這里巧遇故人？

在我猶疑遲慢之際，震耳的鞭炮聲從前方傳來，鬧市區方向正人聲嘈雜、青煙騰騰，可能又是哪家新店開張大吉了吧？我邊尋聽嘈雜聲，邊向青煙處張望。突然，鬧市區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驚叫聲：“快閃開！馬驚了！快閃開！馬驚了！快閃開！……”我朝著喊聲望去，只見剛才過去的那匹棗紅馬，正從鬧市區狂奔而來，街上的人，紛紛向兩旁躲閃。

那驚馬正迎著孕婦狂奔過來，我頓時頭腦發蒙；情急之間，只見于玲和肖雅琴飛身向前，將路上的學生們推向街邊，而她倆用身體擋在孕婦前面，屹立在當街的正中央，兩人高舉著雙臂，迎攔在驚馬的前面。我忽覺得大事不好，對她們大聲說：“快躲開！”便一邊迎著驚馬飛撲過去，一邊對著于玲和肖雅琴大喊，“危險！快讓開！”

于玲和肖雅琴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高揚著臂膀，像一道屏障，屹立在街心。

那驚馬拖著韁繩，一路撒野、一路狂奔，肆無忌憚、如入無人之境……驚馬狂奔之中，突然發現前面有人當街擋道，它憤怒地高高張揚起兩只粗大的前蹄，想踏碎前面的路障，就在它高懸的馬蹄狠狠踩下的瞬間，我及時趕到，用力把兩人推開，連聲大喊：“吁！吁！吁！……”那驚馬看到第一道路障后面還有屏障，又有“吁！吁！吁！”的叫停指令，頓時愣停了一下。當它看到又一個陌生人擋住去路時，又想重新發怒發威。就在它重新躍起、再次撒野時，我已搶先一步，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長長的韁繩，并把那韁繩迅速緊緊纏繞在左手臂上，右手死死抓住接近馬頭的韁繩，用盡全身力氣下拉住驚馬的頭，并用整個身子拼命下墜……

我在農村插隊時，趕過大車，是那種由三頭驢駕轅的大車，且從很有趕車經驗的行家那里知道，只要馬頭抬不起來，它就無法前進半步。那暴躁的驚馬，哪里甘心它的頭被人墜下，一次次憤怒地把頭揚起，卻又一次次被我拼死墜下；驚馬一次次把我揚向半空，又一次次把我從半空摔到地面……

我死死勒住韁繩就是不松手，用盡全身力氣與驚馬進行搏斗；那驚馬一次次想騰起前蹄，無奈一次次被拽下的馬頭所擋住。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拼命墜拉下驚馬的頭，不讓驚馬有騰起前腿的機會，只要驚馬騰不起前腿，它的威力就無法施展……

經過多個回合的搏斗較量，驚馬雖然暴躁依舊，可它漸漸有些精疲力盡，只能在原地亂蹬亂扒……就在我與驚馬斗力斗勇的僵持中，時間也在一秒秒流逝……終于，那個氣喘吁吁的瘦小老漢趕到；在眾人齊心協力的幫助下，幾經周折努力后，驚馬才被完全馴服。

疲憊至極的我，剛從地上站起來，又一頭栽倒在地……

三

過了一會兒，我的神智才清醒過來，但仍感到頭腦暈沉沉的，腰酸腿痛，渾身無力，回想攔驚馬的事，既感到欣慰，又覺得后怕：剛才，于玲和肖雅琴要是被踩傷了怎么辦？萬一攔不住驚馬怎么辦？孕婦和那些看電影的孩子遇到危險怎么辦？好在一切有驚無險，一切都已過去。

“多虧你了，小伙子，”那個“惹事”的矮老漢，眼里含著淚水走過來，“要不是你，不知道要出多大的紕漏呢。”

我們勸離矮老漢，看看時間已經十點，便向電影院走去。

剛走出不遠，三人就被后面匆匆趕上來的一個男子超越，那人超越后，速度突然減慢下來，且頻頻側轉頭，用“飛眼”不停瞟向于玲和肖雅琴。是她倆時髦的打扮、出眾的身材，引得那人老遠追來，近一看又是摩登美女，舍不得馬上走開。

那人每走兩步，至少要側頭瞟看一次，而且瞟看的幅度愈來愈大，眼神也越發呆滯大膽。在陌生異性的目光反復掃描下，于玲和肖雅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臉上都現出羞羞的紅暈；盡管如此，并沒影響那人緊盯不放的獵艷目光。

我忽然覺得此人有些面熟，可想不起來他是誰、在哪見過；當那人的臉完全側轉過來時，我才看清他好像是劉永忠。

劉永忠是我中學時高一屆的學兄，曾下放在夏塘知青點。聽人說他在學校和知青點時就頗有女人緣，如今看來，他見到美女確實夠大膽主動的。一月前，劉永忠和我一起招工來到鉆井大隊；在大隊部集訓的三四天時間里，兩人不常在一起，雖說認識，但接觸不多，算不上很熟悉。集訓結束后，我分到了一號機，我的一個同班同學，與劉永忠一起分到了六號機；我實在想不到會在這里巧遇他。

當那人再一次側回頭，我鼓起勇氣輕聲喊道：“劉永忠。”

那人一怔之后，猛然轉頭看著我，正是劉永忠，因為他站住笑了：“我剛才還在想，誰這樣有福氣，能陪著兩位美女逛街呢，原來是你呀。”劉永忠說笑時，目光仍在兩個美女臉上繼續不停地掃描著。

于玲和肖雅琴可能不堪掃描儀般的目光騷擾，躲避似地快步離開，走到前面不遠處停下，想等我說完話再一起走。劉永忠那獵人似的目光繼續追逐著兩個窈窕背影，把我冷落在身后，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為自己的老同學如此好色感到難堪，一時又想不出轉移他注意力的好辦法。劉永忠忽然笑問：“怎么有空陪美女出來逛街呀？”劉永忠問話時，依然眼愛眉情地面對著美女，背對著我。

“噢，今天轉班，來買點東西。”我有點心虛地剛說完，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是半路遇到的，我的兩個師傅。”

“她倆是一號機的？”有些驚訝的劉永忠，沒有轉過身，依然面對著美女，背對著我，“我怎么沒有你這樣好的艷福呢？”

“你還不算有艷福呀？”我似乎聽出劉永忠的玩笑話里，有了羨慕和妒忌的成分，我忽然想起老同學講過的傳聞，便轉守為攻地譏笑說，“左摟徐風，右抱何云，天天在花叢中游走，就是采花的工蜂，在你面前也要自慚形穢、不敢再‘嗡嗡’得意了。”

“你聽說沒有？”劉永忠終于紅著臉側回頭，岔開話題，“我現在不當鉆工了。”

“真的？”

劉永忠見我有些驚訝，他眼睛一亮，又回頭看了一眼于玲和肖雅琴，有點得意地說，“我現在是鉆機隊的代理司務長。”

“祝賀你脫離苦海。”我由衷地祝福他。

“今天來城里， 是給鉆機隊采購物品的”，劉永忠再次回望美女后，終于把身子徹底轉了過來，笑笑說，“這是剛買的，迎接馬年，鉆工們都說需要這個。”說話間，他已從挎包里掏出厚厚一卷年歷畫，有幾十張，尺輻都是8開的。

那些年歷畫，色彩斑斕，新潮時髦，劉永忠見我很喜歡，讓我挑一張，我挑了三張，他會意我的做法，笑笑說：“送給美女和帥哥，物有所值。”

他說很想請我和兩位美女吃午飯，當得知我們要去看電影，只能惋惜作罷。分手時，他戀戀不舍，依舊眼愛眉情地看著兩個美女，顯得十分陶醉和癡迷。

那天挑選的三張年畫，送于玲的是“錦鯉跳龍門”，給肖雅琴的是“花開富貴”；留給我自己的是“一馬當先”——畫面上騰空跳躍、栩栩如生的那飛馬，是棗紅馬，與上午攔阻的那匹絕色棗紅馬像是孿生一樣。

三張年畫，給我們三人帶來了好運，半月后，她倆都去大隊部工作，于玲到了醫務室，肖雅琴做了電報收發員；隨著全國恢復高考，我也上學走了，我裝入行囊的第一樣物品，就是那匹騰飛的絕色棗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