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院子（節選）

《姚家院子》內容梗概

它生動地描述了懷化地區一個既富饒又貧困的邊城之貌，敘述了清末時期，被曾國潘裁撤的一支湘軍隊伍回到原籍。他們攜帶從金陵城里搶劫的金銀財寶，坐上西行船舶，懷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做著形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后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谷邊壤。他們，以及后來從各個軍營撤的部分湘勇，拿著退役費開荒耕地，起屋造園，送子讀書。經商大碼頭，岀門外交，開湖南一代新風，遂使歷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氣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本書撇開對現代文明都市的描寫，而調動濃墨重彩去描寫鄉村下層勞苦大眾蕓蕓眾生的生活，愛情和命運，以及濃郁的鄉土風情。這里有退役軍人為首，領導著拓荒者們開發山區建設，他們有貧有富，語言不同，野心各異的內地人和外來人時而發生爭斗，他們相互對抗而又融合，相互獨立而又相互依存。在暴力、動亂、野心、邪惡與和平、正義、善良、寧靜的較量中。推動懷化地區舊時期的發展。

第一章榆樹灣械斗

一支隊伍在西南的深林中運行，一路是羊腸小道，出沒在田垅之間。這片土地山脈連綿，如圍城環結，平原四合，村寨零落在大片的竹林之中。一條溪流繞著一座孤峰，從屏障的峰嶺奔入蒼郁的古林，流泉琤琮，林鳥啼鳴，隨著山風的呼嘯，融合成一組原始的大自然音樂。這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兩位將軍，一位名叫姚大興，另一位叫田大江，這兩大將軍曾是曾國藩的水師大將，年齡都將接近花甲之年，在慈禧的“撤湘軍”的命令下，曾國藩讓這兩位老將復原了。同時，一起被撤的一批湘勇有十多人是懷化人。于是由姚大興帶隊，把這批家鄉兵帶回故土。姚大興是榆樹灣人，田大江是江西人，從小是孤兒，老家無親無戚，由此姚大興勸說大江同往懷化，一起開發今后的事業。于是田跟姚進入了湘西地界。此時，姚大興滿懷激情對田大江介紹湖南西部的地理概況：湖南處于云貴高原向江南丘陵和南嶺山地往江漢平原的過渡地區。素以“有色金屬之鄉”著稱。有色金屬品種多，儲量大。銻儲量居世界第一；鉛儲量居中原第3 位；鋅、汞儲量居第5 位。全省地貌類型多樣，山地約占13、90/0，平原占13、10/0，河湖水面占6、40/0。省境西南東三面為山地環繞，北部地勢低平，中部為丘陵盆地；地勢向北傾斜而又西高于東。西部主要為武陵和雪峰兩大山地。武陵山海拔多在500一1200 米，主峰壺瓶山2099 米，為全省最高峰；漸設入洞庭湖平原，海拔500 一1500 米。湘西山地自然環境與東部地區差異明顯，且有礙東西向道交通發展。江南以山地為主，間有部分丘陵、崗地。山地主要有越城、都龐、萌諸、騎田和大庚五嶺的大部或部分及陽明山、塔山等。山峰多在千米以上，八面山高2042 米。湘南山地……田大江聽大興這一番描述，他突然打岔說道：“大興兄弟，我們腳下踏著湘西土地，暫時不必介紹湘南，我對你說的“有色金屬”很感興趣，咱們這片地適應開些什么礦？”“噢。老兄想開礦是件好事情呀！告訴你，在百年前，我們湘西有位地理先生探測到距這里大約兩百華里的地方有汞，而儲量很大，那個地方地名是露水溪。”“很好，那我就去露水溪。”

田大江話音未落，隊伍前端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林間霧氣尚未散盡，幾匹快馬沖破晨靄，為首的漢子頭戴青布帕子，腰間懸著一柄銹跡斑斑的砍刀，身后跟著七八個扛著鳥銃的鄉勇，徑直攔在山道中央。

“哪來的野路子？”帕子漢子吐了口煙沫，目光掃過姚大興等人身上半舊的湘軍號褂，“湘軍老爺們不是該在城里喝花酒嗎？跑咱榆樹灣的山溝里刨食？”

姚大興上前一步，拱手道：“這位兄弟，我等是返鄉的湘勇，姚某是榆樹灣本地人，今日帶弟兄們歸鄉，并無冒犯之意。”

“歸鄉？”帕子漢子冷笑一聲，身后鄉勇們將鳥銃往前一挺，“上個月剛有伙穿號褂的在南邊寨子搶了糧，如今又來一伙？告訴你們，這榆樹灣的地，姓楊！”

田大江眉頭一皺，手按上了腰間佩刀。他在湘軍時打慣了硬仗，最見不得旁人跋扈：“姓楊的？這地界是朝廷的地，怎的成了你家私產？”

“朝廷？”帕子漢子像是聽到了笑話，“朝廷的官老爺三年沒來過了！這山里的規矩，拳頭硬就是王法！”他猛地揮手，“弟兄們，給我搜！看這群丘八帶了多少橫財！”

鄉勇們哄鬧著上前，隊伍里的湘勇們頓時按捺不住。這些人跟著曾國藩出生入死，手里都有真本事，豈容鄉匪羞辱？一個臉上帶疤的湘勇怒吼一聲，抄起扁擔橫掃過去，當場砸倒兩個鄉勇。

“反了！給我打！”帕子漢子拔出砍刀撲來。

林間瞬間爆發混戰。湘勇們雖已退役，但軍伍里的殺陣功夫沒丟，扁擔、柴刀在手，配合著當年的戰陣步法，竟將烏合之眾的鄉勇壓得連連后退。田大江刀光霍霍，幾下便砍斷了鳥銃的槍管，刀鋒直逼帕子漢子面門。

姚大興急得大喊：“大江住手！都是鄉里鄉親，別鬧出人命！”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呼哨從山林深處傳來。眾人一愣，只見四面八方涌來百余名手持長矛、鋤頭的村民，將湘勇們團團圍住。為首的是個穿長衫的老者，手里拄著龍頭拐杖，正是榆樹灣的族長楊老爺子。

“都給我住手！”楊老爺子聲如洪鐘，“姚家小子，你走了二十年，一回來就帶著外人跟族人動刀子？”

姚大興連忙收勢，上前兩步作揖：“楊伯，誤會！我等是奉曾國藩大人之令返鄉，沒想遇上……”

“遇上我兒楊老虎攔路搶劫，是吧？”楊老爺子瞪了眼鼻青臉腫的帕子漢子，“逆子！

還不跟姚家小子道歉！”

楊老虎梗著脖子：“爹！他們是湘軍！當年燒殺搶掠的……”

“住口！”楊老爺子拐杖一頓，“姚家祖上在榆樹灣開枝散葉時，你爺爺還穿開襠褲呢！

當年湘軍里死在戰場上的榆樹灣子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轉向姚大興，眼神復雜，“大興啊，這些年世道亂，山里來了不少逃荒的、開礦的，為了爭地爭水，三天兩頭械斗。你帶回來的人，想在這扎根，不容易啊。”

田大江收刀入鞘，走到楊老爺子面前：“老人家，我叫田大江，江西人，想在露水溪開汞礦。若能成事，少不了榆樹灣的好處。”

楊老爺子打量著田大江，又看看姚大興：“露水溪？那地方瘴氣重，幾十年前有過礦洞，死了不少人，早荒了。”

“我不怕死。”田大江語氣堅定，“只要有礦，就能招來匠人，就能修路、建集市。到時候，榆樹灣的山貨也能賣出去換錢。”

楊老爺子沉默片刻，突然問：“你們帶回來的金銀，打算怎么用？”

姚大興接口道：“我想先修條從渡口到村里的石板路，再蓋個義學，讓族里的孩子讀書。

剩下的，分給弟兄們置地開荒。”

楊老爺子點點頭，又看向田大江：“你開礦，若用了榆樹灣的人，工錢怎么算？”

“按城里的規矩，日結！”田大江答得爽快。

楊老爺子突然笑了：“好！姚家小子想修路辦學，是積德；田兄弟想開礦致富，是闖勁。

只是這山林里，光有好心和狠勁不夠。”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所有人，“這樣吧，今日的事，算我楊家理虧，我擺酒向各位賠罪。但丑話說在前頭：想在榆樹灣立足，就得守山里的規矩——第一，不準搶鄉親的地；第二，開礦賺了錢，得給村里留三成修祠堂；第三，若有外人來鬧事，姚家和田家得帶著弟兄們護著村子。”

姚大興和田大江對視一眼，同時拱手：“多謝楊伯成全！”

一場械斗消弭于無形。夕陽西下時，湘勇們跟著楊老爺子進了榆樹灣。村口的老槐樹下，早已擺開了十幾張木桌，大碗的苞谷燒和熏肉端了上來。姚大興看著熟悉的吊腳樓，聽著鄉音俚語，眼眶不禁發熱。

田大江卻沒心思喝酒，他拉著姚大興走到溪邊，低聲問：“你說的露水溪汞礦，到底靠不靠譜？剛才那楊老爺子，看著不像善茬。”

姚大興灌了口酒，指著溪水里的月光：“礦脈是真的，當年地理先生記在族譜里了。至于楊老爺子……他是怕咱們占了楊家的地盤。不過你剛才說分三成利給村里，倒是合了他的心思。”

“三成？”田大江挑眉，“你答應得倒痛快。”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姚大興壓低聲音，“你忘了咱們從金陵帶回來的東西？光靠開荒種地，什么時候能把那些‘死物’盤活？

露水溪的礦，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但這第一步，得先在榆樹灣站穩腳跟。”

田大江沉默了。他想起船艙底那幾口密封的木箱，想起金陵城破時那場大火，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好，那就先修路，再開礦。只是這山里，除了楊家，怕是還有別的麻煩。”

“麻煩才好。”姚大興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山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沒麻煩，哪來的機會？”

溪水流淌，載著兩人的低語匯入夜色。榆樹灣的吊腳樓里，燈火星星點點，映著湘勇們大碗喝酒的身影。沒人注意到，暗處有雙眼睛正盯著他們，手里的煙袋鍋在黑暗中明滅不定。一場關于土地、財富和未來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

第二章汞礦深處的磷火與誓言

露水溪的礦洞像大地裂開的傷口，黑黢黢地吞著晨霧。田大江披著蓑衣蹲在洞口，手里捏著塊泛著銀色光澤的礦石，指甲刮過，留下一道淡紅色的痕跡——這是辰砂，汞礦的魂。身旁的姚大興正用竹竿挑著桐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濕漉漉的巖壁上，驚起一群蝙蝠。

“大興你看，”田大江把礦石湊到燈前，“這礦脈比我想的還旺，再往里挖二十丈，就能見到主礦層了。”

姚大興卻盯著洞壁上滲出的水珠，眉頭緊鎖：“前幾日下暴雨，洞底的積水又漲了三尺。

楊老爺子派來的十幾個后生，有一半都嫌洞里悶，跑回榆樹灣了。”

正說著，洞深處傳來“轟隆”一聲悶響，緊接著是碎石滾落的聲音。田大江猛地站起來：“是老錢他們！”兩人提著燈沖進巷道，只見幾個礦工正手忙腳亂地扒拉著塌下來的石塊，一個瘸腿的老礦工被壓在下面，腿上滲出血來。

“都讓開！”田大江扔下油燈，徒手去搬石頭。他當年在湘軍水戰中練出的臂力此刻派上了用場，百來斤的石塊竟被他硬生生掀到一邊。姚大興則掏出腰間的匕首，割開老礦工浸透血的褲腿——骨頭沒斷，但被尖石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老錢叔，忍著點！”姚大興從懷里掏出金瘡藥，這是他從湘軍軍醫那里學來的方子，用熊膽、三七和獾油熬制，止血生肌最是靈驗。

田大江則撿起掉落的礦燈，照著傷口：“大興，你這藥比城里藥鋪的還管用。”

老錢疼得額頭冒汗，卻咧著嘴笑：“田爺、姚爺，咱這輩子挖過煤、淘過砂，頭回見當官的跟咱一起扒石頭、敷金瘡藥。前兒個還聽人說，你們湘軍回來是搶地皮的，呸！”

田大江幫著包扎傷口，手一頓：“老錢叔，我們是來開礦過日子的，不是來搶。”他想起金陵城破時，湘軍弟兄們扛著搶來的箱籠往船上搬，火光映紅了秦淮河，那場景像塊烙鐵燙在他心底。如今他只想在這湘西的山里，掙干凈錢，活出個人樣。

姚大興嘆了口氣，吹了吹燈芯上的黑煙：“老錢叔，等礦洞通了風，我讓木匠做些風車，就像江南水車上的葉片，能把洞里的瘴氣排出去。另外，每人發兩斤綠豆，熬湯喝解百毒。”

從那天起，田大江白天泡在礦洞，教礦工們用“井”字形木架支撐洞頂，晚上就著松明火把研究礦脈走向。姚大興則帶著人修路，他把從金陵帶回的部分銀錢熔了，打成釘子固定石板，還在路邊挖了排水溝，種上耐旱的油桐樹。有次暴雨沖垮了剛修一半的路基，姚大興帶頭跳進泥水里搬石頭，腰疾復發，疼得整夜睡不著，卻瞞著所有人，只讓田大江從藥箱里多拿些艾草，燒成灰調白酒敷在腰間。

半月后的傍晚，田大江剛從礦洞出來，就見姚大興蹲在溪邊，手里捧著本書，借著夕陽看。走近才發現是本破舊的《禹貢》，書頁邊角都磨爛了，里面用朱砂筆圈著“荊州之域，有丹砂”的句子。

“還在琢磨地理先生的話？”田大江坐在他身邊，往溪水里丟了塊石子。

姚大興合上書，指著遠處的山巒：“你看那座山，像不像展翅的鳳凰？地理先生說，汞礦屬水，得找火脈旺盛的地方鎮著。鳳凰山下的礦洞，正好在火巖層上，所以辰砂才特別紅。”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來，“可我總覺得，這山里的寶貝，不該只用來換錢。”

田大江沉默了。他知道姚大興心里裝著什么——那些在湘軍里戰死的榆樹灣子弟，那些至今沒讀過書的山里娃，還有楊老爺子說過的“天荒之地”。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枚亮閃閃的汞珠：“大興，你看，這是從主礦層采出來的‘銀滴子’，城里藥鋪搶著要。等攢夠了錢，你說的義學，還有風車、排水溝，都能辦。”

這時，老錢一瘸一拐地跑來，手里舉著個陶碗：“兩位爺，嘗嘗咱婆娘腌的酸豆角，配苞谷糊糊最好了！”碗里的酸豆角紅得發亮，襯著老錢黝黑的笑臉，竟有種說不出的暖意。

田大江接過來嘗了一口，酸得直皺眉，卻忍不住笑了：“比當年軍營里的腌菜強百倍！”

姚大興也笑了，接過碗喝了口苞谷糊糊，溫熱的感覺從喉嚨滑到胃里，驅散了連日的疲憊。

夜深了，礦洞深處亮起點點幽藍的火光，那是硫化汞氧化后形成的磷火，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天上的星星落進了地底。田大江打著火把巡查礦洞，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姚大興背著個竹簍，里面裝著剛采來的草藥。

“你腰還疼？”田大江皺眉。

姚大興搖搖頭，把一捆艾草遞給他：“給你，夜里洞底濕寒，點著驅驅瘴氣。”他頓了頓，望著洞頂垂下的鐘乳石，“大江，你說咱們這輩子，能把這榆樹灣變成啥樣？”

田大江把艾草掛在木架上，火苗“噼啪”

一聲竄起來，照亮了他飽經風霜的臉：“變成啥樣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咱們老了，走不動了，山里的娃能背著書包去義學，礦工的婆娘能在石板路上曬谷，露水溪的汞礦能養活十代人。”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貼著冰涼的巖壁，“這山，這礦，還有咱們帶回來的弟兄，都是咱的根了。”

姚大興看著田大江被火光映紅的側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湘軍水寨里，這個江西孤兒蹲在船頭擦炮筒，身上還穿著撿來的破棉襖。

如今他成了能開礦的田爺，卻依然會為了救老礦工徒手搬石頭。他伸出手，與田大江的手一起按在巖壁上，掌心下是億萬年形成的礦脈，溫熱而堅硬。

“根，”姚大興低聲重復，“咱們的根，就扎在這湘西的石頭縫里了。”

洞外傳來山風呼嘯，洞內的磷火與火把交相輝映。兩個年近花甲的老兵，在遠離戰場的礦洞里，用汗水和傷痕，種下了一個關于土地、財富與希望的誓言。他們不知道，此刻榆樹灣的吊腳樓里，楊老爺子正對著族譜上的礦脈圖沉思，而更遠的山路上，一隊騎馬的官差正朝著露水溪的方向奔來，馬鞍上掛著的公文，印著湖廣總督衙門的朱紅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