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河南老家只身來到異國打工,19歲的王京京在日本生活已四個多月。
花了3萬多元人民幣“介紹費”,這是自己辛苦攢下的錢。“我是家里第一個出國打工的孩子,最開始長輩并不理解和支持。但現在,我慶幸當時頂住了壓力。”她告訴南方周末。
通過技能實習生制度,有數以萬計的像王京京這樣的外籍勞動者,正在日本工作。
過去,技能實習生所從事的工作,被日本人看作是“3K工作”——危險(kiken)、骯臟(kitanai)、吃力(kitsui),并且會不時發生性侵害、壓榨員工、克扣工資等現象。因此,國內外引起的廣泛熱議,讓日本政府對這項制度不斷作出調整。
“無論從更新本身,還是執行層面,能夠明顯感受到技能實習生制度正趨于規范化,外籍勞動者的工作環境總體向好。”針對相關制度的變遷,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副教授花曉波向南方周末表示。
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卞顯樂則分析,這體現了日本對外籍勞動者的綜合素質要求逐步提高,制度導向從“短期廉價勞動力”向“長期技能型人才”轉變。
不看學歷年齡,看崗位適配度
盡管只有19歲,但在來日本之前,王京京在國內已有三段完整的工作經歷。
“16歲那年在中專學習西餐西點制作,后來經學校推薦到上海工作。每天通勤從虹口到長寧,工作12小時,時薪18元。”王京京說,干了一年,她實在難以忍受,最終果斷離職。
之后,她從事過日料門店服務員、家政公司鐘點工等職業,但總體過程并不如人意,還因此落下了腰傷。
偶然機會下,王京京從網上了解到日本技能實習生制度。她發現,不少和自己有類似經歷的年輕人,能通過這一方式謀求到合適工作。因此,她頂住各方壓力,通過中介機構介紹,花費3萬多元人民幣的“介紹費”只身來到日本。
技能實習生制度在日本已有四十余年歷史。1981年,日本開始實行“外國研修生制度”,目的是向發展中國家轉移日本的技術;1993年,升級為“技能實習生制度”,核心變化在于通過技術鑒定,延長外籍勞動者的在日逗留時間;此后,又歷經了數次修改和完善,包括增加“特定技能制度”,明確16個行業門類。
目前,王京京就職于栃木縣下野市的一家知名食品會社,從事火腿加工相關工作。她表示,技能實習生制度對日語水平要求并不高。以自己為例,日語目前是N5(日語能力測試基礎級)水平,工作中若遇到溝通不暢的情況,可以打手勢進行交流。
近年來,我國國內多地舉辦出國勞務專場招聘會。由于吃苦耐勞且素質較高,來自中國的技能實習生頗受日本企業歡迎。
來自遼寧大連的安城健華今年29歲,在完成本科學業后,前往日本成為技能實習生。“我是五年前過來日本的。當時想得比較純粹,在打工掙錢的同時,希望能學習一門制造業技術。”因此,他選擇入職了一家生產自動售貨機的公司,主要負責零部件組裝與檢查工作。
與大多技能實習生一樣,剛到日本的安城健華面臨著語言障礙。好在自己不懼溝通、熱愛表達,加上長期的刻苦學習,目前已順利通過日語N1(日語能力測試最高級)考試。“備考最拼的時候,我一周用完一桶筆芯。”目前,他取得了日本歸化身份,準備在日長期生活。
“在技能實習生制度的框架下,相比于學歷、年齡,企業更看重應聘者的業務能力水平。”卞顯樂表示,日本企業對外不能將年齡作為招聘的限制性要求。因此,技能實習生存在年齡跨度較大的情況。
此外,技能實習生制度大多覆蓋各行業基礎工種,工作中不需要過多溝通表達。“語言不是硬性要求,要看不同用人單位對其他能力的具體需求。正式開始工作之前,技能實習生會接受統一、規范的崗前培訓。”花曉波說。
“加班工資按分鐘計算”
技能實習生的工作地,大多遠離繁華都市,位于城郊或鄉村地帶。
工作之余,王京京時常騎著會社提供的自行車到百元店、藥妝店等地購物。此外,會社每月還以大巴車接送的形式,組織兩次員工集體采購,方便大家到市區物價更低的大型超市消費。“這邊水果價格較高,其他商品物價與國內接近。自己做飯會更省錢一些。”她說。
關于待遇水平,王京京給南方周末算了一筆賬。在會社不提供食宿的基礎上,每月扣除厚生年金(即日本養老保險)、房租及水電費后,到手約18萬日元(折合人民幣8600余元)。加班工資按1.25倍計算,夜班工資在加班工資的基礎上再疊加1.25倍,法定節假日則按1.5倍計算。“以分鐘為計算單位,加班一分鐘同樣要計入薪資。”
王京京感慨,工作和生活算是找到了一個平衡點。“一周工作五天,通常是在周三和周日休息。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是規定工作時間,偶爾加班的話會持續到晚上八點。”她補充道,入職半年后會社將給予員工十天的帶薪假,每過一年多加一天。
事實上,并非每個技能實習生都能夠求得理想工作。南方周末在社交媒體檢索相關信息發現,有技能實習生反映用人單位壓榨員工,以及工作環境與中介機構描述不符等。動輒三四萬元的“介紹費”,讓他們覺得“被騙了”。
“初次見面,老板把我帶到一個幾近廢棄的公園地帶,身邊還有一位緬甸工友。他吩咐我們用簡單工具開挖一整片綠化區域,其中包括幾棵中大型樹木以及花崗巖座椅。”在日本茨城縣從事建筑業的張霄表示,他所處行業對體力要求高,并且要承受常年接觸粉塵的風險。因此他認為,技能實習生工作強度也分“三六九等”。
張霄進一步分析,護理、農業、食品等行業工種的環境較好,同時具有一定發展前景。但不同行業不同工種,對外籍勞動者的能力要求存在區別。“護理行業的介護師要求日語水平達N4等級及以上,因為工作中會與病患產生較多交流。但在建筑業做苦力,即便完全看不懂日語也沒所謂。”他說。
南方周末在日本外務省官方網站了解到,2019年4月,日本在技能實習生制度的基礎上發布了特定技能制度,規定了所覆蓋的16個行業門類,包括護理、工業品制造業、食品飲料制造業、建筑業、農業、餐飲行業等。
一般來說,剛到日本的技能實習生持技能實習1號簽,順利完成相關學習及工作后,會轉為技能實習2號簽。技能實習生與用人單位普遍簽訂三年期合同,原則上不允許中途回國或離職更換雇主。
而在此基礎上的特定技能制度,則鼓勵擁有熟練技能的外籍勞動者長居日本。
在獲得技能實習2號簽后,外籍勞動者可以通過專業考試獲得特定技能1號簽,該身份最長可以在日本逗留五年。此外,還能進一步考取特定技能2號簽。這意味著外籍勞動者獲得了長居日本的資格,并且可以有配偶、子女一同隨行。
由于招聘門檻不高,過去很長一段時期內,技能實習生制度被看作是日本政府填補廉價勞動力的一種手段。而在現今少子老齡化問題日益嚴重的情況下,進一步出臺特定技能制度,則體現了日本從尋求“短期廉價勞動力”到培育“長期技能型人才”的轉變。
性侵害、壓榨員工與克扣工資
按照日本官方說法,技能實習生制度設立的初衷,是為國際社會培養專業技能人才,提供前沿技術、操作標準、管理理念等內容的學習。對此,安城健華感觸頗深:“日本制造業的工廠管理更為規范、流程更為嚴謹,一切以制度為標尺,不可僅憑個人感覺。”
但同時,這項制度在實施過程中也有另一面。近年來,日本爆出多起有關技能實習生制度的負面消息。其中既有用人單位實施性侵害、壓榨員工、克扣工資等惡性事件,也有外籍勞動者無故“失蹤”、蓄意傷人等離奇行為。
2016年以前,中國曾長期是技能實習生的最大來源國。現在,越南籍技能實習生數量位居首位,來自印度尼西亞、緬甸、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技能實習生數量名列前茅。“由于越南籍技能實習生規模占全日本技能實習生總數五成以上,因此日本社會曝出的一些負面新聞也經常與這部分越南人有關。”卞顯樂說。
目前,技能實習生制度原則上不允許更換雇主,當對工作環境、內容、待遇等方面不滿時,部分技能實習生會以“不告而別”的形式逃離工作場所。在此情況下,用人單位將其上報為“失蹤”。2019—2023年,大約共有2.6萬名越南技能實習生報告“失蹤”,占“失蹤”技能實習生總數約六成。
卞顯樂表示,由于吃苦耐勞且素質較高,來自中國的技能實習生頗受日本企業歡迎。另外,近年來中國經濟飛速發展,也給他們提供了更為寬泛的職業路徑選項,很少會因工作問題而做出過激或犯罪舉動。
2024年12月16日,一名來自柬埔寨的技能實習生提起訴訟,指控所在草莓農場的一名經理多次對其實施強奸,導致她懷孕并被強迫墮胎。“為了來到日本,我背上了沉重債務。在被侵害后,該經理又以‘開除’‘遣返回國’等理由進行脅迫。”這名女子對媒體說。最終,她向涉事經理索賠80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79萬元)。
如何規避工作過程中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張霄認為,要盡可能選擇規模大、名氣高的會社,管理章程、薪資待遇、晉升渠道等較為完善,工作起來更舒心。小企業甚至個體戶,很難給予勞動者更切實的保障。
“中介選擇很重要。我是經朋友介紹,選擇了本地一家有三十余年經驗的勞務公司,辦理入職既省心也放心。”王京京說。
將人才留下來
由于人口快速老齡化及生育率下降,日本不少行業面臨勞動力短缺問題。自特定技能制度發布后,日本吸收外籍勞動者的核心導向開始轉變。“目的是留住人才。”卞顯樂說。
2024年6月,《出入境管理法》修正案在日本參議院全體會議上以多數票通過。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育成就勞制度,未來將逐步取代技能實習生制度(含特定技能制度),計劃在三年內推行。
卞顯樂認為,相比于技能實習制度,育成就勞制度有三個方面的變化:一是更加注重從長遠角度培養日本國內所需的特定行業人才,例如護理、建筑、機械等;二是允許符合條件的外籍勞動者變更工作單位或雇主;三是從整體來看日語能力要求進一步提高。原本只對部分指定行業有日語能力要求,而在育成就勞制度的框架下,全體外籍勞動者都需要至少達到日語能力N5。
與歐美國家相比,日本的移民政策長期以來都很謹慎。“日本的外國人政策主要是選擇性接納外籍勞動者,特別是注重延攬高精尖和高技能類人才。因此,可以看到技能實習生制度設置了多項篩選考核標準,促使他們不斷提升自身業務能力,助力日本社會經濟的發展。”卞顯樂表示,少子老齡化加劇了日本勞動力的短缺,是日本政府必須直面的現實困境。加上日本年輕人普遍向東京、大阪等大城市集聚,外籍勞動者是日本政府搞好國內經濟與地方振興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通過到日本實地走訪,我注意到當地的農民雇主年齡偏大。他們會手把手教授技能實習生,幫助其參與到各個生產環節中。”因課題研究需要,花曉波長期關注日本農業領域技能實習生的發展情況。
技能實習生到來后,一定程度上給日本地方的發展帶來了活力。
“除了工作,目前最重要的是學好日語。待積攢了一定存款后,我想通過留學提高自己的綜合能力。”被問及未來規劃時,王京京回答,“好不容易出來工作,要挖掘未來更多的可能性。”
而針對有意向赴日發展的新人,安城健華也給到了一些建議。“日本工廠對紀律和細節要求嚴苛,應做好心理準備。預期收入要保持理性,更應注重技能學習與積累。此外,遇到不公正問題時要及時與監理團體溝通,尋求正向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