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8年的上海文壇,魯迅在編輯《奔流》時,特意選了一篇名為《打出幽靈塔》的劇本。文末附言里,他少見地用了“深切”二字評價:“這是一篇奮力的創作,作者白薇女士,是一位奮斗的女性。”
彼時的白薇,剛從日本回國不久,身上還帶著逃難般的風塵,筆下卻已能掀起驚濤駭浪——劇本里那個掙脫封建牢籠的女主角“若英”,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翻遍民國文人的履歷,白薇的出身最是擰巴。1893年,她生于湖南資興一個秀才家庭,出生日偏偏趕在陰歷除夕,被族人視作“陽祭日降世的不祥人”。母親看她不順眼,九歲就把她賣給鄰村做童養媳,對方是個比她大四歲的頑劣孩童。
從那時起,“黃彰”(她的本名)這個名字,就和“挨打”“做工”綁在了一起:天不亮就得舂米、喂豬,稍有遲緩,婆婆的竹鞭就抽在背上;丈夫把她當出氣筒,高興了揪她頭發,不高興就把她推倒在泥里。
她逃了三次。第一次逃到外婆家,被母親親手送回去,換來的是婆婆更狠的毒打,竟生生咬斷了她的腳筋;第二次躲進縣城的尼姑庵,沒幾日就被婆家搜出來,鎖在柴房餓了三天三夜;直到十六歲那年,她趁婆家辦喪事,偷偷跑去找在縣城讀書的舅舅,跪在地上哭著求:“我要讀書,哪怕只讀一天,也比死在婆家強。”
舅舅心軟,湊錢送她進了湖南第三女子師范,她這才第一次摸到書本,把“黃彰”改成“白薇”——取“白璧無瑕”之意,像是要和過去的自己徹底切割。
可命運偏要和她作對。父親聽說她“逃婚讀書”,覺得丟盡了家族臉面,帶著族人圍堵學校,要把她綁回去再嫁。
那天傍晚,白薇在同學的掩護下,從學校廁所的糞孔道爬了出去,身上沾著穢物,手里攥著舅舅給的幾塊銀圓,一路躲躲藏藏,坐小船、搭騾車,最終在上海登上了去日本的郵輪。
站在甲板上,她望著越來越遠的海岸線,暗暗下決心:“這一次,再也不回頭。”
二
東京的日子,比她想象的更苦。她不懂日語,只能先去夜校補習,白天打三份工:清晨去面包店烤面包,中午給華人家庭做傭人,晚上在咖啡館洗杯子。
有一次,她連續三天只吃得起一塊年糕,暈在打工的路上,被同校的中國留學生楊騷扶了起來。
那時的楊騷,也是個落魄文人,口袋里常常連買墨水的錢都沒有,兩人靠著分享一本《雪國》、分吃一碗蕎麥面,慢慢生出了情愫。
白薇后來在日記里寫:“楊騷是第一個夸我字寫得好的人。”她把打工間隙寫的詩念給楊騷聽,楊騷就幫她修改日語語法,鼓勵她投稿。
1922年,她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寫了三幕劇《蘇斐》,楊騷幫她聯系了留學生劇團,她親自扮演女主角蘇斐——那個在封建家庭里掙扎的女子,在舞臺上哭著喊“我要自由”時,臺下的留學生們紅了眼眶。
這出劇后來發表在《小說月報》上,主編茅盾特意寫信給她:“你的文字里有火,能燒穿舊世界的殼。”
可這份“火”,沒能焐熱她的感情。楊騷是個浪漫卻靠不住的人,他一邊和白薇談情說愛,一邊又和別的女子曖昧不清,甚至跑到新加坡躲著她。
白薇寫信問他“要不要在一起”,他竟回信說:“我要先經歷一百個女人,等我疲憊了,再回到你身邊。”換作旁人,或許早就斷了念想,可白薇偏不。她抱著“等他回頭”的念頭,一邊在東京女子高等師范攻讀生物學,一邊寫文章賺錢,把攢下的錢寄給楊騷,怕他在國外受苦。
1926年,楊騷果然回來了,帶著一身病。白薇沒罵他,反而陪著他去醫院治病,甚至拿出自己的學費給他抓藥。兩人訂婚后,她以為苦日子終于要到頭,可結婚當天,楊騷又不見了——他留下一封信,說“受不了婚姻的束縛”,跑回了福建老家。
那天,白薇坐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把嫁衣疊得整整齊齊,然后拿起筆,寫了《琳麗》這部詩劇。
劇中的女主角琳麗,在愛人背叛后,沒有沉淪,反而投身革命,詩里寫:“我不要做男人的附庸,我要做自己的太陽。”
三
回國后的白薇,成了文壇上的“異數”。她不像冰心那樣寫溫柔的母愛,也不像丁玲那樣寫都市男女的糾葛,她的筆始終對準“苦難”:《悲劇生涯》里被買賣的童養媳,《北寧路某站》里反抗侵略的鐵路工人,《火信》里支援前線的女學生……
她的文章常常發表在《語絲》《奔流》上,魯迅見她生活窘迫,特意介紹她去教育部做抄寫員,還幫她校對書稿。
有一次,白薇得了肺病,臥床不起,魯迅托許廣平送去二十塊大洋,附信說:好好治病,你的命比你的文字更重要。
可她偏要把命和文字綁在一起。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她拖著病體,跑到北平的工廠和學校演講,號召大家抗日。
有漢奸威脅她“再敢多嘴就廢了你”,她反而把演講地點改到街頭,站在寒風里喊:“我們的國家要亡了,難道還要當縮頭烏龜嗎?”
她還組織學生排演抗日劇《假洋人》,自己寫劇本、做道具,有時一天只睡兩個小時,咳著血也要把臺詞改到滿意為止。
有人勸她“女孩子家別這么拼命”,她笑著說:“我從鬼門關爬出來的時候,就不怕死了。”
抗戰爆發后,她跟著文藝界救亡團體四處奔波,從武漢到重慶,再到桂林,一路上顛沛流離,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1937年冬天,她在北平治病,沒錢交房租,被房東趕出門,只能住在一間漏風的破廟里。有朋友來看她,見她蓋著單薄的棉被,床頭堆著沒寫完的書稿,忍不住掉眼淚,她卻反過來安慰:“你看,這廟里有月光,正好照我寫字。”
那時的她,已經和楊騷徹底斷了聯系。有人問她恨不恨楊騷,她沉默了很久,說:“不恨,只是覺得可惜。”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寫作上,也放在幫助別人上——她資助過幾個逃難的女學生讀書,還幫失業的文人介紹工作。
有人說她“傻”,她卻笑著說:“我吃過苦,知道苦日子有多難。”
四
1949年后,白薇去了北大荒。那時她已經五十六歲,頭發都白了大半,卻主動申請去最艱苦的農場勞動。
有人不解,問她“為什么不去北京做文化工作”,她回答:“我想看看新中國的樣子,想寫真正的勞動者。”
在北大荒的七年里,她跟著農工們一起種地、割麥、挖水渠,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卻寫出了《北大荒散記》,里面記的都是農工們的故事:張大叔怎么教她分辨麥苗和雜草,李大姐怎么幫她縫補衣服,冬天里大家圍著篝火唱歌的樣子……文字里沒有了過去的尖銳,多了幾分溫暖。
1978年,她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住進了文化部的宿舍。那時她已經八十五歲,眼睛花了,手也抖了,卻還堅持寫回憶錄。
有人勸她“好好休息”,她卻說:“我要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告訴后來的女孩子,再難的日子,也能熬過去。”她的回憶錄《我的生命》,直到1983年才出版,里面沒有抱怨,沒有怨恨,只寫了自己如何從童養媳變成作家,如何在苦難里尋找光明。
1987年,白薇在醫院去世,享年九十四歲。臨終前,她把積攢的所有稿費都捐給了兒童福利院,說:“我這輩子沒孩子,希望這些錢能幫到別的孩子。”
她的葬禮很簡單,只有幾個老同事和學生來送她,沒有鮮花,沒有哀樂,只在她的靈前放了一本《打出幽靈塔》——那本陪她走過無數風雨的劇本,封面上還留著她年輕時寫的批注:“生命如草,亦能抗風。”
白薇這一生值不值?她沒享過福,沒得到過圓滿的愛情,甚至到晚年還在受苦。可看看她的文字,看看那些被她影響過的女性——有的因為讀了她的文章,勇敢地逃離了包辦婚姻;有的因為她的鼓勵,投身到革命事業中。就像她在《琳麗》里寫的:“我或許不能照亮整個世界,但我可以點燃一盞燈,讓后來的人順著光走下去。”
民國的文壇上,有太多嬌艷的花,可白薇是長在荊棘里的那一朵——沒有溫室的保護,沒有蜂蝶的追捧,卻憑著一股韌勁,在風雨里開出了自己的模樣。
她的一生,或許不夠圓滿,卻足夠坦蕩;或許不夠華麗,卻足夠厚重。就像她的名字“白薇”,樸素,卻有力量,在歲月里,永遠散發著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