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范例

聽樵

下面我們將抄錄一則從舊報里翻出，早已成為歷史陳跡的新聞，作為范例，講一講文章作法。

這一則新聞平淡得很。學校國文課與刊物的“文章講座”上大概都很少選這種范文。大家猛一看也許會覺得，這文章有什么值得學習的？所以，這兒先得講講理由。

先反問一句，我們過去念的范文，好處在那里呢？例如赤壁賦、秋聲賦，朱自清的背影、老殘游記的大明湖、新的如何花淀……大家都說好，講的方法常是說它們遣詞用句如何奇觀美麗，“言人所不能言”，刻劃風景人物如何形象化；教初能讀整篇文的中學生去揣摩。有的居然學得有點像。但是，你叫這些學得像的人去寫一個本按學生會工作報告來，恐怕十篇倒有九篇寫不清楚罷。

毛主席的論聯合政府，大家都讀過。要說它是好文章，也許還有人覺得那里面并沒有什么驚人佳句。但是，大家用以作一次寫作練習，用《論聯合政府》的意思，自己來寫一篇試試看。寫好了比一比，你大概就會發現這真是“看時容易作時難”；原來，要把這些意思安排得周到清楚，沒有廢話，又不會被人駁倒，竟是這樣不容易！

我們的作文訓練，常是教人學刻劃學描寫，“語不驚人死不休”，好像都要都成作家似的，卻較少教人如何周密完美的說清一件事情或一個思想。實際上，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間，誰能經常寫小說論文或抒情散文呢？我們最需要的，其實倒是這種老老實實寫信寫報告的本領，說清楚一件事的本領。而且，更進一步說所謂“寫作”的最根本方法，在寫小說與寫便條寫信上原也都是一樣的。（所需要的準備與表現方式當然大不相同）。其第一目的，無非都是想叫讀的人了解而且相信自己所寫的東西。小說讀者若認得小說里面是胡謅，雖然句句寫得漂亮，他也絕不會被感動。下級若看出上級指示所說根本不合實際，他也很難努力執行。怎樣就能使人相信了呢？第一就要自己正確了解客觀事物，其次，將這一了解正確的反映出來。過去大家公認為真正好的文章雖然另有長處，但著先總都合乎這兩個條件。

蔣介石的演說，中央社的電訊，完全不合第一條件，所以它們永遠不會是好文章。

解決了頭一條，再講求怎樣反映才能正確。大致說來，第一，所寫的必須根據事實，不是無根之談，不外代銷。有些問題，盡管自己是根據事實了解正確，但你如果不能用事實說清楚你的道理，僅僅向讀者提出結論來，強迫他相信你那就依然是武斷。第二，弄清楚這文章是要解決一個什么問題，為解決它，須包括那些主要內容。這樣文章才能抓住中心，不會成為空話。第三，弄清楚讀者對于這問題，要問些什么，會聯想起一些什么，你就先給他解釋清楚。把這些需要說的寫上去，沒用場的就別寫。不漏不偏，全文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使人看了覺得無懈可擊，不能不同意你所寫的，這是成為好文章的最基本標準。若能在適合的條件下，再寫得華麗或俏皮，當然很好，但那總還不是成本的。假如全文松懈散亂，主題不明確，只是刻意堆垛一些好句子放在那里等人家喝采，那就失去了所以要作文的目的，就是很不好的文章。

我們要抄的這一則新聞，基本上就合乎上舉的好文章條件。請看下文：“（新華社華北十月二十六日電）為了緊急動員一切力量，配合人民解放軍殲滅可能向石家莊一帶進擾的蔣傳匪軍，此間黨政軍首長已向保石線及其兩側各縣發出命令，限于三日內動員一切民兵及地方武裝，準備好一切可用的武器，以利作戰，尤其注重打騎兵的方法。聞蔣傳兩匪進擾石家莊一帶的兵力，除九十四軍外，尚有新騎四師及騎十二旅，并附屬爆破隊汽車百余輛，企圖搗毀我后方機關、倉庫、工廠、學校、發電廠、建筑物。據息，該敵準備于一十七日集中保定，二十八日開始由保定南進。進擾部隊匪曾有九十四軍軍長鄭挺鋒，新編騎四師師長劉春芳，騎十二旅旅長鄂友三（即今春進擾河間之匪首）。此間首長們指示地方各界，切勿驚慌，只要大家事先有充分準備，就有辦法避開其破壞，誘敵深入，聚而殲之。今春匪擾河間，因我方事先毫無準備，受到部分損失，匪部也被某逃逸。此次務希全體動員對敵，不使敢于冒險的匪徒有一兵一卒跑回其老巢。今年五月，閻傳匪曾有合擾石家莊的計劃；保石線及正太線各縣曾經一度動員對敵，后來閻匪一師在盂縣被殲，傳匪懼殲未動，但保石線人民已有了一次動員對敵的經驗；此次因蔣匪在北平坐督，傅匪不敢不動。華北軍區已向各縣指出，不要以為上次未來，此次也不會來，不作準備，致受損失。即令敵人懼殲不來，我有此種準備總是有利無害。”

這文章一開始就提出了本文的目的，是“為了緊急動員一切力量，殲滅可能向石家莊一帶進擾的蔣傳匪軍”，是誰下的這個動員令呢？是華北黨政軍首長。這文章是向民兵和地方武裝號召的，殲滅蔣匪軍是不是單用民兵和地方武裝呢？不是的。所以“配合人民解放軍”七個字就不可省略，用以說明這一動員在全部戰爭中的地位和性質。

下面就說動員令的內容。命令下到那里？在“保石線及其兩側各縣”。主要下給什么人？是“民兵及地方武裝”。怎樣動員呢？具體日期是“限于三日內”首要任務是“準備好一切可用的武器”，這次動員比過去的動員有什么特點呢？是“尤其注重打騎兵的方法”。共三句話。已經把動員的地點、時間、執行者、任務、特點都說清了。

這次動員是對付傅作義的。所以說完自己，自然就得說說敵人的進犯情形。想想該說的要點，至少只有敵方兵力、首領、企圖、行動情況這幾方面。下面就說了：兵力，番號共三個，清楚可信。九十四軍是前幾天電訊報導過的，別的部隊還沒有，所以這里點清一筆，除九十四軍外還有那些。另外，兵力上還有個特點，是“附屬爆破隊及汽車百余輛”。進犯企圖，是“搗毀我后方機關創庫發電廠建筑物。”行動情況，是“二十七日集中保定，二十八由保定南進”。進程的匪首，是鄭挺鋒利春芳鄂友三。三人之中，鄂友三是春天來進擾過一次的，與這次淮擾有類似之點，而且下文還要說起，所以附注一筆，加強讀者印象。

有人也許會想，說敵人有這么多軍隊，這樣企圖，又是爆破隊汽車，豈不有點長他人志氣？不說這個，單說民兵如何有辦法迎擊，不好嗎？不！在這里寫上敵情，有兩個作用。第一，告訴敵人：“你們偷襲的企圖已經被我們知道了。”第二，讓人民了解敵情，心里有底，以后就不會因突然看見許多敵人而驚慌。說了以后，不怕引起驚慌嗎？所以下面一段必須說清，“只要有充分準備”，便不怕它，而且可以“聚而殲之”。

把敵我兩方都說過了，下面就要想想，傅作義要進攻石家莊這事，會使讀者發生什么相類的聯想？發生什么需要解釋的問題？第一，他偷襲過河間，與這次偷襲，性質上相類，而且那次他得過便宜，跑掉了。第二，他會打算過進攻石家莊，這是地點上相同。但那次并沒有來。讀者如果簡單的按那兩次經驗來推斷，是對動員有害的。所以下而就得具體解釋分析：第一，他擾河間為什么占些便宜呢？是因為“我方事先毫無準備”，所以，只要這次全體動員，便不會發生同樣結果。同時指出了不準備的害處。第二，分析上次要進犯石家莊與這次的不同。上次為什么沒來？因“閻匪一師在盂縣被殲”，這次為什么可能來？因“蔣匪在北平坐督”。根據這分析告訴大家不要拿這次和上次比，就不是空洞的打氣了，因說上次的動員，連帶就說一句對這次的影響，（因為這也是讀者會問的。）就是有了動員經驗。

這樣，全文主要意思都說過了，可以結束了吧？還不！上面都是說的敵人來了要怎樣，還得照顧到另外一面，總能萬無一失——萬一他不來呢？于是交代，不來準備了也是“有利無害”這一筆找足了全文。

你檢查一下這篇文章要解決的問題，該說的要點，都說了，不漏什么，讀者可能問的也解釋了。并無一句沒用的話，文章完全根據事實，推論也由事實引出。事情是怎樣，就怎樣說，并不回避于自己不利的事實，（如匪擾河間造成部分損失。）而且采取具體分析和解釋。有人寫文章喜歡回避對于自己結論不利的事實，其實那樣只會反而使人抓住你這一點。

這篇文章只有四百五十字，沒一句叫座的“警句”，但全文周密，具體，樸素，使人看了就懂得，記得，相信，沒什么可懷疑的。用同一題目寫，盡可寫成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大文章，大發談論，引經據典，講動員的重要性，傅作義來犯怎樣可惡……但效果卻不見得能勝過這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