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穎超
一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時,我才十六歲,正在天津女子師范念書。今天談起三十年前的往事,由于三十年不算短的時間和中國革命的曲折復雜經歷,已經沖淡了我的許多記憶,現在僅就我能記得的談談:
那年五月四日,北平學生發動示威,要求“懲辦賣國賊”“拒簽凡爾賽和約”,學生們在激憤中發生了火燒趙家樓,怒打賣國賊的事件,在次日消息傳到天津,震動了天津各校的同學,紛紛議論,立即響應北平同學的愛國運動,在七日天津學生就舉行了示威,很快的組成了“天津學生聯合會”,和以女校同學為主的“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隨后又成立了“天津各界救國聯合會”。當時我們只憑單純的愛國熱情,喊出的口號除了前面說的兩個以外,還有“取消二十一條”、“收回青島”、“抵制日貨”、“提倡國貸”、“不做亡國奴”等等。當時北洋軍閥政府對學生的愛國運動是采取鎮壓的政策,用警察、刺刀、子彈、水龍掃射、毆打以至逮捕等各種辦法壓迫學生。我們在斗爭中鍛煉,逐漸提高了覺悟。又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新思潮新文化正很快的涌入古老的中國,蘇聯十月革命的成功,也開始在中國青年中起了影響,這就給了“五四”運動以新的進步因素,使之向前發展。
“五四”愛國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本身是反帝反封建的性質,但當時,在我們的思想上是模糊不清的。直到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才明確的指出中國革命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我們的認識也才逐漸的明確起來。五四時,我們也不知道“知識份子要與工農結合”,只知道列寧是蘇聯革命的導師。他是要為被壓迫的工人和農民謀解放的而已,不過我們當時的確也有一種自發的直覺認識,要救國需要沖破學生的圈子,救國不能單靠學生,必須要“喚醒同胞”。所以,我們很重視宣傳工作。組織了許多講演隊。我當時就擔任著“女界愛國同志會”的講演隊長,和“學生聯合會”的講演部長。我們的講演隊定期的經常的到各處講演,在初期女學生因受社會封建習俗的束縛還不能和男學生一樣的出現在街頭講演,而是限于在市內各宣講所,民教館。以及公共集會的場合來講。每次聽講的人都很多,我們講的是要大家起來齊心救國,要達到懲辦賣國賊的目的,講述朝鮮亡國后,當亡國奴的慘痛,我們應有愛國開會的自由,抗議常時北洋政府對學生的壓迫等等,我們講的人,有時聲淚俱下,聽的人也很受感動。另外我們還作家庭訪問,常到比較偏僻的地區,和貧民區,挨家宣傳,有的人家,對我們很熱情接待,有的人家就把大門一關,拒找們于門外,但我們碰了釘子一點不灰心,還是挨家敲門訪問。記得那年暑假期內,有一次出發去天津西頭講演,回來時趕上傾盆大雨,每個人淋得和水雞子一樣、但同學們一點也不泄氣。下次還是按時照樣的去干。另一方面我們也很重視文字的宣傳,和報紙的作用,由“天津學生聯合會乙出版了三日刊的學生聯合會報,后來改為對開一大張的日報,和現在人民日報的篇幅一樣大。每期銷到二萬份以上,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這個報的主編人就是周恩來同志。“女界愛國同志會”也出版了一個周刊。這兩個報紙報導著當時國內外的時事消息和全國各地的學生愛國運動消息及反駁迫的斗爭,還有社論和政治性的論文及文藝作品等等。
二
關于“五四”運動中,學生要求民主和科學的具體事實,我只能從當時天津一個地方的情況和我所活動的一個角度上,舉幾個例:
由于反動的北洋政府,對外媚日,對內袒護國賊,不斷的壓迫學生,我們沒有愛國的自由,當時我們最迫切的民主要求就是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自由等民主權利。我們為此遭受過多次的壓迫,也作了多次的斗爭。
例如“五四”那年的雙十節,由天津各界救國聯合會召開天津全市市民大會繼續堅持懲辦賣國賊,罷免曹汝霖、陸宗興、章宗祥,加緊抵制日貨,舉行游行示威。在事前我們已經風聞天津警察廳長楊以德(外號叫楊梆子)準備以武裝解散我們的集會,阻止我們的進行。但我們毫不恐慌害怕,我們也作了應付武裝警察斗爭的準備。會場的布置和隊伍的排列是把市民們站在主席臺的周圍,然后把有組織的學生站在市民的外圍,又把女學生站在最前列,準備被武裝包圍時先由女學生沖出重圍,另一方面,我們每個人拿的旗子,都是用專買來的堅固竹竿制成的,準備把竹竿作為事變發生時斗爭的武器,在預訂開會時間以前,市民和學生的隊伍大群大群的向南開廣場集合起來。果然不出我們的預料,警察們大批出動,把我們整個的會場包圍起來了。我們仍按開會的秩序進行,直到進行示威開始時,我們就和武裝警察發生了沖突,首先我們學生向前沖,一面沖一面向他們宣傳呼號“警察也應該愛國”,“不要打愛國的學生”,同時因為他們已經動武,用槍托毆打我們,很多同學挨了打,有的眼鏡亦被打破了,于是我們也就揮動手上的竹竿抵抗,并用竹竿把他們的帽子掀掉地上,當他們彎腰去拾帽子的時候,我們就乘這空隙向前沖,正在搏斗緊急的關頭,來了一枝外援的隊伍——恰巧學聯的汽車宣傳隊開到會場,里外夾攻就打開了一個缺口,大隊跟著汽車沖了出去,于是環城示威游行,直到警察廳,質問楊以德,向他提出抗議,一直堅持到第二天黎明才散。這次事件,激起了女同學極大的憤慨,于是不再管封建習俗的限制,第二天就走向街頭,不顧一切,到處舉行街頭露天講演,控訴楊以德對于學生的壓迫。
在雙十事件以后,壓迫愈來愈緊,過了一個多月,天津各界救國聯合會被查封。馬千里、馬駿等二十四個領導人被逮捕。緊接著天津學生聊合會被查封,我們不能公開活動了,于是就轉入租界,在一個同學家里借了一間小屋繼續辦公,堅持斗爭。在十二月中為了要求啟封各界救國聯合會和學生聯合會,釋放被捕代表,發動了全天津同學的大請愿,包圍省政府要求當時的省長曹銳出來答復,但他避不出見,我們推舉代表去見他,而省府大門早已緊緊關閉,不準代表進去。我們的四個代表——周恩來、郭隆真(女)、于方舟等,就從大門底下的門坎洞里鉆了進去,一進去就挨了打,被逮捕了。外出的學生大隊更加氣憤,堅持不走,直到半夜,反動的省政府又拿山最后的手段,用刺刀、槍托、水龍來武力鎮壓,驅散了學生,演出了流血慘劇,很多同學挨打受傷,頭破血流,重傷的送入了醫院,從此我們更認識了反動政府的猙獰面目,認識了愛國自由和民主權利,決不是不經過斗爭和流血,就能輕易得到的。在“五四”運動的第二年,也就是運動的后期,我們的工作重心轉入了反對非法逮捕,營救代表,要求轉送法院公開審判,爭取男論的援助,一直到夏天全體先后被捕的代表二十八人才得到釋放。
我們不但在校外受反動政府當局的壓迫,在校內也受校長教員的壓迫,禁止我們出?;顒?、參加會議。例如在一九二○年的五月七日,我們女師同學為了參加“五七”國恥紀念大會,與學校當局發生了沖突,雖然出去開了大會,但回到學校時,校中已掛出牌示,竟公布將全校二百多同學全數開除學籍。我們氣極了,一點也不害怕,決不屈服,大家一致廢寢志食,連夜收拾行李,全體搬出學校,但學校當局反關起大門不準我們走,把電話室也封鎖起來。全校騷動,鬧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清早,還是全體堅決搬出了學校,我們避開警察的監視,到郊外種植園一帶去召開會議,斗爭堅持了一個星期,終于在家長和社會與論支持之下,迫使學校當局收回成命,先收回了開除我們的牌示,然后我們全體同學才勝利回校。
我們當時,雖然還不知道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但是有滿腔的愛國熱情,為了救國,為了民族的獨立,得了爭取民主自由,有犧牲一切在所不計的精神。
三
隨著“五四”愛國運動的發展,同時掀起了婦女解放運動,這也是五四的民主運動中一個主要內容。提出了“男女平等”、“反對包辦婚姻”要求“社交公開”、“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大學開女禁、各機關任用女職員等。在天津首先是把男女同學分別組織的學生聯合會合并,共同工作。這件事在起初也是遇到了阻力的,女同學中也有不贊成的,有顧慮社會輿論不同情的,有怕合并后被人說男女混雜鬧笑話的,但男女同學中的進步積極份子終于沖破了這些阻礙,勇敢的實行合并并收到良好效果。當時男女同學間的相處都是極其自然坦白的,工作上是相互尊重平等的,大家一心一意忙著救國,忙斗爭,在工作上競賽,女同學不肯后人。女同學中的積極份子明白自已要作開路的人,就不能遺笑社會,擋住了后來人的路,一定要好好干,作出一個榜樣來。在當時男同學中的積極份子,受了新思潮洪流的激蕩,重男輕女的思想也被大大的打破了,對女同學都很尊重的。在工作的責任上,都是平等擔任。學聯會各部門的負責人,有一個男同學也必定有一個女同學,學聯會評議部的主席也是男女各一。天津女師的同學,當時在學聯會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和南開同學一樣帶有決定性的。當時北平男女學聯會的合并晚于天津的學聯。她們很羨慕我們天津學聯的合并和我們工作的良好表現。那時阻止北平男女學聯合并最頑固的份子,就是當時女師大學生會的控制者陶玄——婦女界的敗類,她早已投靠了反動的國民黨,直到現在仍堅持反共反人民的活動。
四
由于蘇聯十月革命的影響和新思潮的輸入中國,隨著“五四”愛國運動的發展,新文化運動愈加蓬勃發展起來,這是五四“科學”口號下的主要內容。在北平出版的“新青年”、“少年中國”、“新潮”等刊物,被很多同學所喜愛閱讀。為了提高我們對新文化的學習,由天津學生聯合會于每周舉行學術講演會,請北平前進的教授如李大釗同志等到天津講演,反對文言反對八股,提倡用白話文,學習白話文和標點符號的用法。這些事在今天看起來是很平常無足道的。但是在那時,這些事卻是極新鮮重要的事情。在“五四”那年的夏末,我們男女同學中比較進步的積極份子二十名人,感覺需要一個比學聯的組織更嚴密一點的團體、更能作一些科學和新思潮的研究。就組織了個小團體——“覺悟社”。這個團體的社員常在一起談論研究一些新思潮。那時我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不常參加正規的討論,但常聽到比我年長的男女社員們談論著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等,大家都還沒有一定的信仰。也不但得共產主義,只聽說最理想的社會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只知道有列寧!蘇聯十月革命成功了;只知道他們的革命是把多數被壓迫者解放了,要實現一個沒有階級的社會。引起了我們的同情和對十月革命的僅限。那時。我們還得不到這類問題的讀物??!“覺悟社”的生命不很長,只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在前面提到的包田省政府慘案發生以后,一部份社員被捕入獄(如馬駿、周恩來第),一部份社員在學校
畢業后分散各地,剩下的少數人也因為環境惡劣不能作什么活動。到了一九二○年的夏天,一部份社員如周恩來,郭隆真出獄后,很快的到法國去勤工儉學,我和其他社員也從學校畢業分到各地,我們的小團體,也就不存在了。但是我們還經常來往,有的通信聯絡,在一九二○年有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后改共產主義青年團),一九二一年有了中國共產黨以后,我們二十多個社員中有半數以上的人都先后加入了黨或團。有的還成為黨或團的某些地方組織的第一批成員。天津社會主義青年團是在一九二四年初成立的,后又成立了黨的組織。這時我們已經明確的知道了什么是無產階級,要為無產階級的利益奮斗,確定了我們的信仰和奮斗的目標是共產主義。
“覺悟社”的二十幾個社員,三十年來,變化很大。有的人早作了革命的逃兵,有的人,只圖個人的安逸已不問政治,有的人,已墮落跑到反動國民黨的營壘中去了。但有的人是站在光榮的共產黨員的崗位上英勇犧牲了。如當時最優秀的學生領袖馬駿同志,在一九二七年任中共北平市委書記時被張作霖逮捕殺害,郭隆真同志,(后改名郭林一)于一九三一年在青島被捕,解往濟南被韓復渠殺害,他們二人臨刑時,高呼口號,唱國際歌,英勇就義。還有天津另一個先進學生小團體的社員于方舟同志在土地革命時期領導玉田暴動而犧性。提起他們不禁引起了我對他們和無數革命烈士們的哀思和敬意,也充滿著對敵人的仇恨,我們一定要踏著革命烈士的血跡前進,中國的青年,要繼續“五四”的精神前進,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把革命進行到底。我們一定能夠完成“五四”運動所開辟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勝利的前進到共產主義。(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