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希治
將近四年前,在北京解放的前夕,我遭到一個蔣匪軍的狙擊。那時我是燕京大學的學生。
我躺在協和醫院的病床上,知道自己的脊椎神經被擊傷,因而下體癱瘓。
我迫切希望能夠再站起來。但醫生告訴我,我的傷是無法醫治的,或者它會自己恢復。什么時候能恢復呢?醫生又告訴我:也許要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二十年……
顯然的,最大的可能是我將永遠癱瘓下去。
永遠癱瘓下去,這怎能設想呢?
自殺的想法在我的腦中一閃,但立刻我又想到:我是一個共產黨員。這就是說:我無論如何要實事求是地活下去。
我等著黨的組織來找我,但那時我又丟失了黨的組織關系。
那時,北京已經解放。我訂了一份《北京解放報》,通過它,我和革命的發展發生了聯系。也有一些同志來看我,他們顯然都很忙。
我怎樣實事求是地活下去呢?我總愛這樣想:也許我會慢慢地好起來,只要給我一條腿,我可以架拐。但顯然這于是實事求是的想法。事實是:最大的可能是我將永還癱瘓下去?!奥闷饋怼钡南敕ú荒芙鉀Q問題。
我碰到了一些企圖給我解決問題的人。時常有護士給我送來“福音”,讓我信“上帝”,說這樣就還可以享受“天堂”的快樂。一個老太太給我送來一本“佛學”,告訴我人生根本就是苦,要“往開里想”。一個知識分子告訴我生死簡直不算回事,一個人死了,世界還是那樣,并說:“拜侖和濟慈(注)不都是很年輕就死了嗎?”一個醫生對我的同學說,如果他要是我的話,他就自殺。一個親屬還熱心地給我設計最沒有痛苦的死的辦法。
但這些思想顯然都不能被我接受。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有著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我相信世界一定會走向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我相信人生的意義就是把生命毫無保留地貢獻給黨,為爭取共產主義社會早日實現而斗爭。那些錯誤地企圖給我解決問題的思想,在我的信仰面前一觸即碎。
那么我的問題怎樣才能解決呢?唯一的辦法好像是:找到一個具體的革命工作,在床上躺著做一輩子。
我決定:如果只能這樣,就必須這樣。但同時我還是希望著:也許慢慢會好起來,只要給我一條腿,我可以架拐。
但那時我也不是總想著我的問題。我看書和讀報,我也開心著周圍的一切。病房里的一切顯然和革命的形勢有著密切的關聯。我檢舉了兩個特務:一個是醫院的醫生,他在裝模做樣地查病房時被我看見,我知道他過去的罪行;另一個人我聽說他剛參加了革命機關,而我恰巧在病房的一本舊雜志中看見他寫的一篇文章,文中對他在美國特務領導下進行的特務活動大肆吹噓。我和病房中傳說著的謠言斗爭;我也和污辱黨、歪曲革命的無知的謬論斗爭。有幾個當時不知怎樣做才對的知識分子來看我。我幫助他們拿到了投考革命學校的介紹信。醫院中正進行著的籌組工會的工作,這是我經常關心的事;熱情的工人們常和我談到這個工作的情況和他們的意見?!业牟》可羁梢哉f是相當豐富的,它們使我沒有很多工夫想自己的問題。
可是我在醫院中住滿兩個月后,醫院催我出院了。而這時我的腳趾忽然開始了刀割一樣的刺痛。
醫生勸我回家,并明白地告訴我恢復健康是很少希望的。這意味著我的“慢慢好起來”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這也意味著我沒有理由再像個病人似地那樣休養了。以后的生活是回家去躺著,但以后的生活卻不能只是回家去躺著問題必須解決。
我躺在救護車里回家,途中我想看看解放后的大
街是什么樣子:但我透過車窗只能仰望見一些商店的牌匾?!?/p>
家里是寂靜的。
我立刻訂了一份《人民日報》,一個鄰居借給我一個無線電收音機,我請母親在我的床旁放了一個書架——生活好像應該這樣開始。
我的黨的組織關系還沒有找到。
我應該去找可能做的工作了。
白天,我看書讀報和聽廣播。夜里有時要吃安眠藥片,因為腳趾疼得睡不著覺。
我能找到什么工作呢?,也許我可以寫作?
我找到一些舊報紙和一支鋼筆桿,我又買了一個鋼筆尖和一瓶墨水。
我練習寫。我碰到寫字的困難,我忍受著,設法克服著。
一篇稿子投出去,被退回了。又一篇稿子投出去,又被退回了。
我還不能寫作。
可是,除了寫作以外,什么是我可能做的工作呢?
我又希望著我會慢慢地好起來,只要給我一條腿,我可以架把,那就一切卻不成問題了。
可是我好得了嗎?希望是那樣的渺茫。
南下大軍的勝利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它們又是那樣地鼓舞著我的希望。
每隔一天,我就喊母親拿針扎扎我的腰,試試知覺是不是向下發展了一點?!斑@兒有知覺嗎?”母親扎著問。我搖搖頭?!斑@兒呢?”仍然搖頭?!?/p>
不行,一點好轉也沒有。
再等一年!我想。如果一年后還是沒有好轉的話,那就不得不決定是死還是活的問題。
可是生活里也一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斗爭,它們使我不能老是想著自已的問題。我和一個鄰居的崇美、親美思想斗爭、他反對用“美帝國主義?!边@樣的稱號、我和一個教會學校學生所受的反動教育斗爭,他傳播著帝國主義誣蔑黨和革命的讕言。我和一個南下工作團團員的不守紀律的行為斗爭,他不愛在規定的時刻返隊。我破除了母親的迷信思想,并幫助她逐漸成為街道積極分子。……
雖然每逢我用針扎扎我的腰時,就給我帶來一陣失望。
這時,我收到我妹妹從阜平給我托人帶來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這本書大大地震動了我。保爾·柯察金,他那真實生動的形象,給了我一個光輝的榜樣。奧斯特洛夫斯基斬釘截鐵地訓導我:“是的,同志們,在最困難和艱苦的條件之下是可以工作的。不僅可能,并且還必須這樣,假如沒有其他辦法的話?!?/p>
是的,可能而且必須!
保爾斥責著我?!靶』镒?,這都是假英維。任何一個笨東西都會隨時殺死自己。……可是你已經試驗過怎樣戰勝這種生活嗎?你已經盡力設法沖出這個鐵環嗎?”
是的,我還沒有盡力設法和試驗。
戰勝生活!沖出鐵環!可能而且必須!
凡是我認為或者可以能夠給我找到工作的人,我都向他們提出了要求:同志,請找找看,哪里有適合我的工作。聽到哪個同志那里需要人,我就向他提出了要求:同志,請考慮考慮我,也許我是適合那個工作的。
同志們都關切地答復了我。但也都把“不行”答復了我:同志,適合你的工作,一時還找不到?;蚴牵和?,我們這里需要那樣一種工作人員。但我們覺得對你說來還是不合適的。
是的,不合適。
奧斯特洛夫斯基,他寫小說。我也寫小說嗎?但我沒有他那樣豐富的生活經歷。
是夏天了。我躺在床上動轉不得,汗流浹背。腳趾疼著,工作是找不到的。黨的組織關系也還沒有找到。我有些焦急了。
我用力搖著扇子,又時時停下來看看我在扇子上寫的字……“人生最寶貴的就是生命。這生命,人只能得到一次?!R死的時候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自由解放而作的斗爭了。”翻過來,在扇子的另一面上寫著:“是的,同志們,在最困難和艱苦的條件之下是可以工作的。不僅可能,并且還必須這樣,假如沒有其他辦法的話。”
是的,可能而且必須,我想起來,奧斯特洛夫斯基在能夠工作以前,曾經過了一段刻苦的學習。
呵,學習,多么重要的事情。為什么我只是急躁地找工作,而沒有更多地注意學習呢!
學習。
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嗎?好,來吧!新的報刊嗎?。好,來吧。
我讀者?!易x到了一本晉察冀出版的《毛澤東選集》。
我從這本書里體會了一點什么叫作實事求是。我考慮了我的具體條件,我研究了國家建設的情況。我估計。。目前的文藝研究工作,是我可能努力爭取到的工作。我制定了達到這個目的的學習計劃、開始了有計劃的學習。
我努力著。革命形勢的發展也在鼓舞著我。新中國的成立給了我大大的興奮,我通過收音機和大家一起高呼萬歲。我響往著天安門,和標志中國人民革命偉大勝利的迎風飄蕩的五星紅旗。
我努力著,但那時我還沒有充分的信心。會有一天有人把工作送到我的床上來給我做嗎?我還不敢完全自信心。
十一月,可紀念的十一月,中共北京市委組織部的同志來給我恢復了組織關系。我回了家,我的生命又扎了根,我感到我的實力的雄厚。黨給我很大的關懷和安慰,并鼓勵我說:“不要著急,要安心休養和學習,你還能為黨做很多的工作?!?/p>
呵!黨說我還能做很多的工作,我完全不是一個已經沒有用的人。我的信心加強了,我覺得我的生命根深蒂固了。有這樣一個雄偉的力量——黨,它在領導著我,支持著我,我還怕什么呢?干吧,勇往直前!
不久,我開始寫文章。我看見一張外埠報紙的文藝副刊上登了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嚴重地污蔑了工人階級,和革命干部。我寫了一篇批評文章寄給這個副刊。一個月后,我的文章被退回,那里的編輯同志不同意我的意見。
恰巧那時我看見了一本《文藝報》,我把文章寄給《文藝報》,要求他們指出我的論點究竟錯在哪里。不久,《文藝報》來了復信,他們說:我們想請你親自到我們編輯部來談談。
當然,我不能去。我向《文藝報》說明了我不能去的原因,后來,又經過幾次聯系,他們就來看我了。我要求他們對我經常指導。他們并供給我應讀的書。此后,我就在《文藝報》的指導下學習著。
一九五○年的春天,我被聘為《文藝報》的通訊員,同年秋天,我開始為《文藝報》看一部分來稿,做一些研究工作。
工作有了。我戰勝了生活,我沖出了鐵環,為人類的自由解放而斗爭。我又開步走了。我感到無比的快樂。
兩年來,我愉快地工作和學習著。黨和人民的爭取美好生活和爭取世界和平的斗爭是那樣緊張地勝利地進行著,這給了我很大的鼓舞;人民的生活顯然日益美好幸福,這給了我很大的快慰。
我生活在幸福中,如果我有不愉快的時候,那只是在我發覺我還沒有在工作和學習中充分發揮了積極性的時候。
我的生活是豐富的、通過各種各樣的斗爭,我和外界聯系。我躺在床上會見了好些生面孔的人: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我的床邊坐著保衛科、人事科的同志;在抗美援朝運動中,我的床邊坐著捐獻委員會的同志。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我的床邊坐著節約檢查委員會的同志。在民主建政運動中,我的床邊坐著區代表和街代表。在愛國衛生運動中,我的床邊坐著派出所的同志和街道積極分子?!业纳钪谐錆M了黨的溫暖!黨的教育和黨的關淡。最近,黨并幫助我拿到了到北京蘇聯紅十字會醫院診治的介紹信,試圖作進一步的治療。如對健康的恢復真能有所幫助,那該多好,我可以為黨做更多的工作了。
但不管怎樣,我要頑強地戰斗,和愉快地生活下去,在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中,貢獻出我的一分力量!
(注)拜侖(一七八八——一八二四年)和濟慈(一七九五——一八二一年)都是英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