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蘭
幾年前我在延安,曾讀過路翎寫的一篇名叫。“谷”的小說,是寫兩個知識青年——林偉奇和他的愛人左莎的故事。林偉奇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好像很革命,甚至國民黨反動派都想把他抓起來,但是他的實際行動卻是:時而精神苦悶,時而感情激動,到野地里去亂跑、亂喊、亂鬧;他看不起一切,對一切都沒有決心,包括他自己所做的“革命”工作在內,這個人物甚至連搞戀愛的決心都沒有,連愛人提出來要和他結婚時,他都不敢答應,覺得她的想法太“現實”了;可是這樣做自己又感到矛盾、痛苦,于是他們倆跑到野地里、莫名其妙地互相擁抱、痛哭。
我當時看了這小說,作為一個“一二·九”運動的參加者,我是十分反感的。難道”“一二·九”學生運動所培養出來的人就是這樣的瘋瘋傻傻,脆弱動搖,充滿著極端的小資產階級瘋狂性的人嗎?難道學生運動就是這群小資產階級人物湊成功的運到嗎?
這篇小說里的看法是完全不對的。“一二·九”運動和“一二·九”以后的革命學生運動的參加者,雖然都是出身小資產階級的青年學生,但這些運動是共產黨所領導的運動,也就是無產階級所領導的革命斗爭的一部分它所培養出來的人才,主要的就是黨以無產階級思想培養教育出來的、無產階級的干部,而不是那樣的瘋狂的小資產階級分子。
當然,在運動開始時,很多參加速動的同學們雖然有愛國熱忱,但是,思想并不是無產階級思想、黨教育我們,引導我們,教我們向無產階級的道路上走。這一點,我在參加“一二·九”運動過程中親身體會到,后來在解放區十多年來的各種實際斗爭中也更清楚地認識到。
我記得,在“一二·九”運動前,我們有個女同學,很崇拜俄國的虛無黨,她熟讀許多虛無黨女革命家的故事,醉心于蘇菲亞。柏洛夫斯卡婭等人的革命生活。在讀了“妃格念爾回憶錄”之后,她對書里的一群大學女生“到民間去”領導革命的故事,十分神往。她帶著極其激動的感情,對自己的女同學說、“我們幾個將來也會和妃格念爾她們一樣,將來的驚天動地的事業,也許就從我們這兒起吧!”
我自己那時也很愛看巴金的小說,像“愛情的三部曲”“滅亡”、“新生”等。我曾免得我們一班傾向革命的年輕朋友就很像“愛情的三部曲”里的李佩珠、吳仁民之類人物。有良心。有熱情,有理想,成天過著令人感動的生活。
我們當時,是對現貨不滿的,痛恨國民黨反動統治者賣國,陷民族于水深火熱之中。知道要革命,而且也知道響慕共產主義,但是,對于革命,我們卻了解得非常簡單:那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為了共同的理想一起來干一下,干了革命,就還是繼續過去那種說說笑笑、吵吵鬧鬧的學生生活。
我們的這些糊涂概念是在“一二·九”運動發動起求之后,在共產黨的幫助下,才逐漸清除的。黨出許多事實、道理來說明:現在真實的革命是什么樣子。我們革命是有目的的——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最后要建立共產主義。我們的革命也是有組織。有領導的,我們的學生運動令無產階級領導的中國人民革命運動的一部分,我們必須按照這個總方針進行各種實際工作,而當時最主要的就是積極推動抗日救國運動,掀起全國人民抗戰的序幕。在黨的教育下,我們開始學習如何認識革命斗爭的現實,開始懂得革命的嚴肅性,革命的原則性。譬如我,很快也就覺得上述那些幻想實在是極端幼稚可笑,知道我們的革命是和巴金小說里的革命完全不相同的了。
這里首先可以用對工農群眾的認識問題為例。我們從黨的教導中,明確認識了我們的革命絕不能單是停留在知識分子、學生中間;而且,就是當前的運動,也不能光是停留在學生中間。當我們于“一二·九”、“一二·一六”兩次沖破了國民黨軍警的大刀、水龍、木棍的嚴厲鎮壓,舉行了大示威以后,運動日益推廣到全國城市。可是,以后怎么搞呢?大家曾開始猶豫了。這時,黨提出了“到群眾中去”的口號,并且說明到農村中去、把占全國最大多數的農民動員和組織起來,才能準備發動人民的抗日戰爭!沒有工農這個主力軍,光靠知識青年的隊伍,決不可能達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挽救民族危亡的目的。這個指示像一條正確的大道豁然展開在同學們的面前。所以,在“一二·一六”之后,北京、天津的學生就組織了南下擴大宣傳團,向平漢路沿線各村農民進行宣傳。在抗日戰爭爆發后,大批同學到解放區參加農村和部隊工乍。也就是循著這一條正確的道路。
再舉一個例子。在運動當中,在革命學生隊伍東面,我們展開了原則性山斗爭,經過斗爭,黨就教育我們懂得了我們的革命是有原則的,有組織的。完全
不是一群熟朋友湊在一起干一干的那種干法。還記得在“一二·九”運動中間,黨提出組織全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方針時,我們學校有一個姓徐的同學錯誤地主張。既要組織全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應先解散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華北學聯等黨領導的抗日的群眾組織;這個姓徐的還提出了“無條件的統一”的口號。他先在黨內提出了這個意見,但遭到同志們的反對。以后他竟帶領一批人以分別的對抗行動來反對黨了。這人原是我們老朋友中間的一個,過去大家很熟悉,感情也不錯,但他現在犯了嚴重的錯誤。應該怎么對待他呢?黨及時指導我們。必須分清是非、堅持原則,展開嚴肅的斗爭。于是我們對他的錯誤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最后,由于他不愿改正自己的錯誤,將他清除出黨。這件事使我們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只能是在黨的原則下面進行團結。我們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應該堅持原則向一切不正確的思想和行為作斗爭,不管對方是不是同學、熟人或知心朋友。
就是在生活作風方面黨也給予我們嚴正的教育。打破了許多錯誤的幻想。譬如,那時,有個同學生活浪漫、搞“三角”戀愛,弄得同志關系復雜,一面干革命,一面糾纏于戀愛糾紛,這種情形,倒真有點像巴金小說里的那些“革命”人物了。可是黨對這種作風,不是給以批準而是給以嚴厲的批評,并要他們克服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改正這種脫離群眾妨礙工作的行為。這種在那些小說里面為人羨慕的行為,原來白我們的革命隊伍里是并不允許存在的。
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后,有的同學們從北京西郊翻過西山,有的同學在國民黨棄城逃跑之后,深入農村;有的通過重重的封鎖和檢查,進入人民解放區,散布到陜甘寧、晉察冀、晉西北、晉東南、山東、中原等當時的各個抗日根據地去。
十幾年了。現在回避來看,應當說,這一大批進人解放區的同學到今天是為黨做了不少的工作,取得了相當的成績的。像楊學誠同志,一九三八年開展鄂中游擊戰爭時,由七條半槍(有一條槍打不響)搞起,擊退了隨時被敵人“吃掉”的危險,終于成立了一支人民的革命武裝。像留在山東的一批平津同學,在國民黨乾復渠過黃河逃跑之后。堅持在黃河以北,發動農民,組織武裝,和八路軍的東進部隊會合,后來建立起根據地。像在廣東的一批同學,深入農村發動群眾,參加創造了東江縱隊。像在晉察冀、冀中、平原、冀熱遼、太行、太岳、晉西北……等等地區的開闊與堅持的工作中,都有許多學生干部的勞績。
可是這些成績是怎么來的呢,當時,地區遼闊,敵兵壓境,群眾還沒有廣泛發動起來一這些進入解放區的同學都很年輕、毫無工作經驗,拿這些人本身的能力和當時繁重的工作任務來比一比,真是相差太遠了。怎么就能夠做出了成績呢?應當說:這主要是依靠黨,依靠黨的正確的路線與政策,依靠黨的培養。
在生活上,我們首先有了顯著的改變。
在部隊里的同學,和戰士們并肩操練、抵足而眠,一起作戰,也一起生產。
留在地方上工作的,和老百姓過著同樣艱苦的日子。太行山區鬧災荒,大家跟著嚼樹葉;在晉西北,大家經常吃馬料和糠。其他地區的情況也不比這個好一些,陜甘寧邊區在被胡宗雨匪密封鎖時,也只能煮些未磨過的麥粒來吃;至于晚上沒油點燈。冬天沒棉衣穿更是普通的事。
生活是艱苦的,但對于我們是很好的磨煉。經過了這樣的一些歲月,我們才開始真正懂得什么叫艱苦?什么是我們的勞動人民長期過著的生活。
一九四三年后,我們都參加了黨號召的大生產運動,有些同學不僅自己參加勞動生產,而且開始組織和領導群眾生產,為戰勝敵人對邊區的封鎖,爭取豐衣足食立服困難,更多地貢獻力量。
我們的體力加強了,我們學會了種莊稼和紡棉紗,生產知識豐富了許多;我們和勞動人民之間的感情也愈益融洽了。想起我們這批“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初來根據地時,有的連羊屎也認不得,有的看見山藥蛋開花說“滿地都是水仙花。”這類笑話巳成過去,那時我們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呵!
更重要的是:在黨的教育下,在實際工作的鍛煉中,思想水平上大大地提高了。
許多青年同志原也知道“知識青年要與工農結合”。但是當具體地想到工農群眾時,往往主要只想到如何去領導群眾,教育群眾;而真正深刻地具體地體會到革命的主力軍是工農,必須虛心向工農群眾學習,必須完全依靠工農群眾才能做工作,那還是不夠的。
進了解放區,黨教育我們懂得了這一點,懂得了架子必須放下。
在那十分艱苦的對敵斗爭環境中,你根本就不能夠離開群眾。在游擊區工作。經常是少數干部在敵來我往犬牙交錯的地區活動。吃飯要靠群眾,掩護要靠群眾,了解情況開展工作也要靠群眾。這樣,如果什么事不和群眾好好商量,不依靠他們一起動手干,不但任務完成不了,就連生活也會發生問題,甚至連生命都保不住。單憑自己個人,能有什么本領?相反,我們如果能夠相信和依靠他們。他們不僅肯養活你,而且積極地幫助你解決工作問題:供給敵情,提出建議……,和你共同研究如何執行任務。當發生危險時,還勇敢地搭救你。那時在鄉下,這樣的貫例是屢見不鮮的:敵人打東頭進村子,我們的干部在老百姓掩護下從西邊溜走。
甚至就對那些自己從來以為有把握的工作,也是一樣。架子不放下、不靠著群眾就不行。
我記得我自己那時曾被分配編一個農民小報,最初把這工作看得輕而易舉,認為每星期只出四開二版,發行二千五百份,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覺得有點委
屈。因為想到自己過去在大學里,一面讀書,一面編刊物,一星期出一大厚本校刊;現在專職干部,才搞這么個小報,好像力量無法充分發揮似的。但花編了一個星期之后,就知道了要做好這工作真正不容易。報紙要宣傳農業生產,可是我很多東西都不懂。黨的農業生產政策我不熟悉;生產經驗的好壞我也分不清楚。寫的東西怕不通俗,請老百姓先講,自己原話照記,人家看了還是不懂。社論不會寫,版樣也書的不對。原來。就是編這個小報,也都得從頭學起,聽黨的話:拜群眾做老師,虛心向他們請教。
在農村的實際工作中間,群眾是很相信我們的話,很愛護我們的。我還記得抗戰初期有的同志在太行山區下鄉去發展農會,這鄉串那鄉,敲鑼開會,各鄉的農民像一把野火燃著了似的,互相串連,聽見我們的鑼聲就到,很快地立起了農會的花名冊……。我也記得自己在農村里參加婦救會工作的情形:一下鄉聽見沉寂了多少年的山村里,傳遍了新編的“婦女解放歌”的歌聲。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小媳妹都來找你抄歌片、教唱歌,幫助她們解決各種問題。
群眾對我們這些年輕干部這樣信賴、愛護,是由于什么?,不是由于我們的本領格外高強,而是由于黨在群眾的心目中擁有無上的威信,群眾知道共產黨是真正關心他們,而且能夠幫肋他們的。他們有過自己的切身經歷。當敵人打來的時候,國民黨扔下他們走了,共產黨卻跑來和他們堅持抗日,而且領導他們進行減租減息的斗爭。
當時曾有過這樣一個小小傳說:有一個八路單隊伍里的炊事員掉了隊,常地的老百姓怎么也不讓他走,他們要他幫助組織抗日游擊隊,炊事員告訴老百姓自己是專管燒飯的,大伙卻說。那不要緊,只要是八路軍的人就行。
由于群眾信任黨,也信任一切認真地執行黨的政策的人,我們才能受到聚眾歡迎,得到他們的許多支持和幫助。這就是我們缺乏經驗的二十左右的青年能做縣長、能做領導工作的原因;這也是我們許多學生出身的同志能夠參加抗日根據地的開辟和建設工作的原因。
這些經歷,證明黨所經常教導我們的話是何等正確。毛主席說:“中國的知識青年們和學生青年們,一定要到工農群眾中去,把占全國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工農大眾,動員起來,組織起來。沒有工農這個主力軍,單靠知識青年和學生青年這支軍隊,要達到反帝反封建的勝利,是做不到的。所以全國知識青年和學生青年一定要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和他們變成一體、才能形成一支強有力的軍隊。”(青年運動的方向”)
黨又通過整風。三查等運動來改造我們頭腦中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提高了我們的政治覺悟。在整風運動中黨教育了我們:一個出身于非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能夠擁護共產黨、能夠投奔革命,這是好的。但是單是這樣,還并不能就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還必須徹底批判舊的階級所帶給自己的思想影響,徹底進行思想改造才行。
在整風中,許多同志痛心地發覺到自己思想深處原來還有這么些不好的東西,將它們保存下去,真是對革命有危害!譬如:當時在延安,有人反省出與工農干部分不來,嫌他們思想簡單、缺乏趣味、感情不如知識分子細微,這種想法完全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又有不少的自負才能、輕視一切的人,聽了毛主席所指出的“知識分子最無知識”而瞿然猛醒。不少的人,通過整風認識到平均主張思想對黨對革命的危害性。又有人,批判了那種把黨組織看成個人對個人的關系的“士為知己者用”的觀點;也有人,深刻地批判了自己那種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
對舊思想的嚴格批判,使人們感到很痛,但是收獲的確很大。在整風中,思想毛病受到醫治,因而漸越健康。我們衷心愿意經常“洗臉”,依靠黨的教育,把自己思想中殘留下來的臟東西連根挖掉。黨就是這樣以無產階級的思想原則,不斷地改造和教育著我們;黨就是這樣耐心和細心地幫助我們漸漸地成長起來。
“一二·九”,運動已經過了十七年,今天,它所培養出來的干部,只要是真正愿意靠攏黨,而且始終忠誠跟著黨走的,在黨的長期領導科教育下,不論成就大小,都已為黨作了一些工作,對革命有了一些貢獻;而且思想水平也有了提高,小資產階級思想日益得以改造,比以前是無產階級化了。今天,不少人業已成為黨所愛護、黨所珍貴的骨干。
我們有理由說: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雖然是學生:但它是中國共度黨、中國無產階級領導下的革命運動的一部分;它用培養出來的人才主要是無階階級的人才。
今天,青年的任務浩然已經變了,不是要開辟根據地、組織農村武裝……,而是要搞建設了。(連“一二·九”的干部今天有許多都在重新拾起久已荒疏的東西,從而學搞工業建設了。)但是,“一二·九”所培養的這些干部,還是為今天的革命青年學生們提供了前進的范例。社會比以前更加退步了,革命的過路比以前更加寬廣,青年學生只要有決心愿意接受無產階級的思想,在黨的領導和教育下肯好好學習,是一定能夠在革命的大道上飛速地前進,能夠鍛煉自己成為新社會的自覺建設者,而且能夠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