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鷹
年青妙用友,
請你告訴我:
在我們充滿陽失的生活里,
你曾經幻想過什么?
——李季:“生活之歌”
“明天就是工人了”
一九五○年冬天,十二月二十五日,老北風刮得挺緊,我上廠里來報到。下公共汽車不多久,就瞧見廠里的大煙囪。一瞧見那大陸囪,我的心就突突地跳了。今天上工廠,明天就是工人了。工人,勞動者,嚇,可不簡單啦!
那年冬天,正是抗美援朝剛開始,我們學校里——就是北京五中——正在熱火朝天地報名參加軍事干部學校,我們班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位同學。我呢,沒有能夠去軍事干部學校,可我在作文里寫什么來著:“我立志做一個富有創造性的工人!”
這時候,說實話,我對工人的認識還是有點模模糊糊的。反正覺得工人階級偉大,工人為國家創造很多財富,挺光榮。
我原想到一個鋼鐵廠去的,可巧石景山發電廠正在招徒工,我就到了發電廠來了。
走進大門,就瞧見光榮榜,上面一排照片。我也來不及去看每一個人的模范事跡,心里又高興又緊張,我只是想:
“如今,要跟這些勞動模范們一起干活啦!”
人事科的同志來找我談話,他們問我。。
“發電廠有機、電、爐、運輸,……你打算干哪
“什么?”吃了驚:“發電廠可不就是發電
嗎,有那么復雜?”
我想了一下,干哪一行都一樣,就說:
“沒有意見,服從組織分配!”
我被分派到汽機廠檢修班。
一去,老師傅們都拍手歡迎,說這回可好,來了個中學生了。我一聽,也很帶勁,就說:
”我一定好好向大家學習。努力趕上國家需要。”
干了幾天,我心里嘀咕起來。這徒工干的活,怎么跟我原來想的不大一樣吶?老師傅給一把銼,一塊鐵,叫學銼銼。銼五方也罷,六方也罷,有啥用呢?再一看工作項目,不是做樹桿,修梯子,就是修水泵,我心里簡直像澆了涼水。鬧了半天,干脆變成小鐵鋪的學徒啦,這也叫工人嗎?這又能為祖國創造個什么呢?
一事不如意,事事不如意。比方說:在學校叫老師,叫同學,多親熱。這兒吶?叫老師傅。多那個!
可是,剛進廠,就能鬧情緒嗎?再說干零活也有個好處,能有機會上各處走走。廠里的四方八面我慢慢都摸熟了。有一回,老師傅讓我到配電室去借工具,人家正在合車,滿車間亮堂堂的。一位老師傅,這時看來神情特別威武,站在機器面前,手一掀,表就動起來,紅燈變綠燈,發電機就開始送電了。
我從來也沒見過這種光景。我睜大眼睛,盯住那機器,一霎也不霎。
人家問:“你干嗎來了?”
我說:“借工具來了。”
人家給我工具,我還是舍不得走。出來時我心里想,趕明兒向領導上要求學配電吧,嗨,只要手一掀,電就從高壓線送走。只要手一掀,全北京的電燈就亮了。多帶勁!
我原先是不敢碰機器的,盡怕電著。可是有一回刷樓梯,一走進機器房,什么都新鮮。大機器亮閃閃的,司機站在機器旁,真棒。我心里又尋思:當司機也好。要是碰見人家問:“在哪兒工作?”我就可以回答:“沒什么,發電廠當司機。”
干嗎讓我凈干零活呢?那怕當電工也好。一身穿戴就夠神氣,爬上電線桿子,一望多遠,比刷樓梯要強得多。再說鏇工,一動車床,一個螺絲就蹦地跳出來,一天能為國家創造多少螺絲!……反正,干什么都行,都比徒工好。徒工能學到什么技術呢?
想是這么想,可是就不敢提。團小組會上,常常批評有些團員不安心工作,勞動紀律不好。我一想:我的那個問題就更甭提了。
團的組織可經常關心我,常常問:
“學得以么樣?”
“不錯。”
“錢夠不但花?”
“夠。”
那時候我們每月拿一百三十斤小米,一個人吃飯
零用剛剛湊合,可是我心里想:要是讓我學配電、學司機,就是倒貼錢,繳學費我也干!
心里有事,活兒哪會干得好?手里銼銼,眼睛卻盡往鏇床那邊溜,看人家干得可歡。再回頭一看,自己銼的已經不是六方,是五方半——成了廢品了。
腦子擦干凈就靈
天長日久,我就慢慢看到,有些事情不那么簡單。
就說那位李長與老師傅,我可是打心眼兒里服他。六月天,修噴水器,下半截全泡在水里。脊背曬爆了皮,可是人家沒叫一聲苦。還鼓勵大家:“早點修好噴水器,降低煤耗,給國家節省財力!”我想,這回該上光榮榜了吧。可是修完了,人家像沒事人兒,在小組會上還檢討呢,,說自己事務主義,沒把勞動力組織好。為什么這這吃苦還檢討?——這是一個大“?”。
再說,我是分派在劉德珍小組里,劉德珍是全國勞動摸范。可是他也跟我們一起打鐵,掄大槌可掄得個歡,為什么當上全國勞摸不去干點別的,還掄大槌?——這又是一個大“?”。
每回,我回到家里,向姊姊訴苦,姊姊總是說:“不管什么簡單的活,都有深刻的道理。蘋果打樹上掉下地,簡單吧?可是科學家就從這里發現萬有引力。你現在不打基礎,將來怎么往下學?”姊姊是當老師的,她說的話自然有道理。“蘋果落地”這個故事,我也知道;可是,我這玩藝就是學不到東西嘛。姊姊的話究竟對不對呢?——這又是一個大“?”。
一空下來,這些“?”就在我腦子里晃過來晃過去。整天在廠奧,呼吸的盡是廠里的空氣,多琢磨琢磨,加上黨團的教育,腦子就慢慢開了竅。李長興師傅那么奮不愿身地搶救噴水器,他為的是什么?劉德珍當了勞模,該掄大槌還是掄大槌,他為的又是什么?這樣的人在廠里可多的是。這些人呀,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就是為了生產,為了整體的利益!
有一回,學習“共產主義和共產黨”時,小組里討論勞動分工,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說發電間重要,有人說運輸重要,有人說檢修工人也少不了,還有人說:
“徒工也不能少呀,不說服的,檢修工人下班,誰給他們弄水喝?”
我也跟大家討論得挺熱烈,可是我總免得大家句句都說的是我。是呀,以前我怎么會有那個怪念頭的呢?怎么會瞧不起零活的呢?我這人呀,連工廠里分工合作都不懂,不安心工作,還算得上工人階級嗎?
誰能當英雄?只要全心全意地做好工作,對國家就會有貢獻,誰都能成為英堆,蘇聯不是有養豬英雄、檔案專家嗎?
以前在學校寫作文的時候,我只知道工人階級偉大,當工人光榮,可是,要是有人問:工人階級究竟偉大光榮在哪里?我是回答不出的。現在我能回答了:為了大家,為了整日的利益而忘我勞動,這就是工人階級的優秀品質。工人階級的偉大光榮就在這里。
真是:機器擦干凈就亮,腦子擦干凈就靈。
往時我看鉗工須知,什么也看不進;老師傅說銼銼也有奧妙,我總當做他是安我的心,如今再看看技工手冊、鉗工須知,可有點意思了。打鐵里頭有力學,畫方方就是幾何,門門都有學問,比方說:滑輪原理,看看很簡單,你要是仔細觀察一下機器上的滑車,比書上說的有意思得多呢!這些大的機器,也不知道明了多少人的心血,才創造出來呀?
跟老師傅學習的日子
一九五二年初,我跟張學義老師傅訂了師徒合同。劉德珍師傅跟我說過:“要提高自己,首先得學習老師傅的高貴的勞動品質。”我一直記住他的話。
老師傅有一肚子的技術。但老師傅可不像學校里老師那樣,有條有理地把經驗和技術系統地教給你,做例題,講原理,一堂一堂地上課。他們文化不高,說不出道理。這是一,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生產,不是教學,這是二。因此,這就看你自己用心不用心了。
我決心給老師傅當個好助手。一個徒工,大事干不了,小事再不愿干,那算什么呢,不是變成寄生蟲了嗎?
這樣,老師傅沒上車前,我就替他把車床擦干凈,替他把工具準備好。你要知道,那怕節省他們的幾分鐘,也就是提高了工作效率,沒準兒還能抽些時間教教我哩。有的徒工老愛亂摸亂動,一不小心,出了人身事故,耽誤老師傅的生產,自己又沒有學到什么,多不值得。
老師傅干活的時候,我就緊跟住他,看他操作。替他拿些什么零碎玩意,要不然就是抬東西,領材料,空下來,就自己琢磨。下了班,就給老師付把工具收拾利落,把地掃干凈。
那回,汽輪發電機大修,為了節省每一分鐘時間,機器一停,張學義師傅就鉆到下面去拆零件,進行檢修。那會兒里邊的溫度還是在攝氏一百度哩,可是張師傅沒嚷一聲熱,汗像水往下淌,也顧不得擦。我在邊上遞遞工具,幫他擦擦汗,替他倒點不涼不熱的開水。張師傅喝完水,摸摸我的頭,說:
“小潘這樣的徒弟,真比自己家里的孩子還叫人疼。”
我望著張師傅,奇怪,他這會好像又高又大,跟平常的張師傅不一樣了。要不是趕落要檢修,我真恨不得一把抱住他呢。
一個人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是希望有人來幫助他,這種幫助,也才是真正的幫助。我常尋思:老師傅的困難是什么呢?我還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呢?
老師傅們最苦惱的,就是文化低。搞個保證計割什么的,總要弄到夜十二點。有一回,訂保證計劃,
我就到師付家里去,幫他寫好。師付說:
“你瞧,筆到你手里就像特別好使似的。你以后多幫著我學學文化吧。”
師傅一高興,話就講得多,有好些東西是平時干活時候沒弄清楚的。師傅的話就像金沙江的水,一點一滴都會帶著金沙子的。
下回去,我就聰明起來,帶個本子,把他說的全給記下。回來,再和技工手冊一對,嚇,老師傅講的可是有根有據的,就是他不知道這是科學原理罷了。第二天,我對師付說:
“您昨兒說的,書上也有的,書上是這么說的……”
“對,我平日就知這么做,不知道道理。”
我算找著了跟老師傅學習的竅門了。我把它傳給別的徒工們。
我說:我雖比大家早來幾個月,可是剛來時也跟大家一樣,干活沒勁。整天三心二意,所以半年一晃過去,也沒學到什么。我又說:徒工只要取得老師你的信任,就能學到東西。
我這話不是空話。就拿我自己來說,才訂了兩個月的師徒合同,我親手做的第一顆螺絲就用在機器上了。你不知道我那張學義師傅有多好,多關心我。不管教什么,他總是叨念半天,比劃又比劃。說完,就叫我試活,他就站在邊兒上看。我做壞了,他也不發脾氣,總是耐心講。
我跟這樣的老師付在一起,還有什么學不會的呢?那一年兩回提前完成師徒合同上規定的學習內容,鏇雙頭截門桿,需要半年多才能與會的,我只學了兩個月。要不是老師付的幫助,哪能學得那么好?
要進步就得鉆、擠、學
一個年青人總有一個志愿,一個理想。
我自然也有一個理想,就是當一個人民的工程師。那還是一九五一年底,我在報上看到一位工人寫的文章,說爭取十年以后當個工程師。他的話像股風,把我心眼兒里的火苗給扇著了。我就想:我潘燕生今年才十七歲,過十年也才二十七,現在下決心還不算晚。我也來兩個五年計劃,努力爭取做工程師的工作,為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多做點事。
“還不光是工程師,”我對自己說,‘還得加上‘紅色兩個字,做一個紅色的工程師!”
要做一個紅色的工程師,不是說說玩玩的。得加緊兩方面的學習:既要加緊政治學習,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水平,又要加緊業務學習,提高自己的業務技術水平,才能當得起紅色工程師。
我把這個秘密,跟黨團的組織談了。同志們都鼓勵我,愿意幫助我學習。可是說來說去,學習終究應該是自覺的鉆研,別人再熱心也代替不了你的。
劉德珍師傅告訴我一個家門:
“你要進步,記住三個字:鉆,擠,學。鉆進去,擠時間,努力學。”
這三個字真是三件法寶。在廠里工作自己得抓緊時間。一分鐘也不放松。我是用什么時間學物理、學三角的呢?用什么時間學蘇聯專家的講義的呢?還不是利用中午休息和晚上的時間?古語說得好:事在人為。時間這家伙就像一匹野馬,你抓得緊,它就服服貼貼地跟你走;你手一松,連你自己也不知道會被它帶到哪兒去了。
一九五二年年底,我光榮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那時候,我還擔任團支部副書記。這是要占去不少時間的。可是我能不做嗎?這是黨的工作呀!黨正是要在各種工作中,從各方面來培養鍛煉一個青年的。再說,要做一個紅色的工程師,不僅要懂得技術理論,還要善于組織群眾,把群眾團結在黨的周圍,黨難道需要一個光桿子的工程師嗎?
除了這些,我也抓緊一切可以學習的機會。干什么我就學什么。比方說:在一九五二年一月里,領導上分配我去做透平油再生的工作,透平油再生就是處理廢油,讓它恢復使用。我的工作是推油桶和放油,人家全說這是又臟又累又學不到技術的活,一不小心還會被硫酸燒壞衣服。我想,只要鉆、擠、學,總會學到東西的。白天我就在成堆的油桶里轉來轉去;晚上,就去找化驗技術員,向他請教,他說一點,我就抱出小本子記一點,記完再整理一下,請他再看看記錯不——因為我從來也沒學過呀!一個多月過去,工作做完了,我也學到了透平油的再生基本原理和方法。
再有一回,大修一座發電機,有些汽葉片要委托城里別的廠里做磁力探傷試驗,這些事本來也輪不上我干。可是,領導上給我送取汽葉片的任務,我就有機會看著人家怎樣做試驗了。看一回,看兩回,還看不僅,多看幾回,好像就有點名堂;人家一下班,我就趕上去問他們,他們也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有一回,我還試著操作探傷機哩!那玩意其實也不算十分難,懂得原理,就能摸到個大概了。
一九五三年八九月里,我參加了一次大檢修工作,對我來說,這真是一次嚴格的考試。
領導上交給我的是找動平衡和找中心的工作。這原是工程師的事,我怎么能擔得起呢?可是這是任務,不行也得行。找中心要使汽輪發電機的兩根大軸的間隙不能相差百分之三毫米。百分之三毫米差不多一根頭發的三分之一粗細。沒上班以前,我一天一夜沒睡。頭一回碰著大陣,我哪兒能睡得著?宋殿貴老師傅有一回跟我說過:
“任務越重,困難越多,就越光榮。”
話是這么說,困難可確實是困難呢。過去,我也看見技術員計算過,真是又要細心,又要準確;我翻了過去大修的記錄,琢磨來,琢磨去;去問老師傅,憑他們的經驗,看有什么訣竅沒有,老師他們說:
“我反正知道怎么干,可就是不會計算。”后半夜,機器拆完了,大家都等在那兒,等什么
呢?就等我計算。你不知道我那時的緊張勁兒,就是天塌下來也不管了。算了一大堆,打好容易算出來,交給老師傅拿去調整。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上早班的技術員和老師傅也都來了,我趕緊把計算表塞給技術員,請他看看錯不錯,他看著看著。眉頭皺起來,我的心也就跟著緊起來了。
“你縫兒塞了沒有?”一位老師傅問。
“沒塞。”
“沒塞還得重調整。”
我一聽,心里發毛,趕緊跑上樓,大聲直嚷:“大將別忙,縫兒還沒塞哩!”
這時候,人家已經快弄完了,聽我一嚷,只好停下來。有一位老師付朝我望望,說:
“你這是怎么學的!”
他的聲音并不高,也沒吹胡子瞪眼睛,這句話卻像把刀子扎進我的心。我這是怎么搞的!自己學不好,二十多人為我耽誤了半夜,返了三次工,一夜的活白干,你想想,給國家造成多大損失呀!
這時,劉德珍師付走過來,拿起我的計算表,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看了一遍。人家可是一瞧就瞧出毛病來了。
劉德珍也沒說第二句話,他只說:“你今兒別上后半夜班了。
有位老師付怕我心里不好受,安慰我:“你回去歇歇吧,通宵沒睡哩。”
走出車間,我的心里酸溜溜的,直想哭。太陽曬在身上,渾身不自在,樹上知了也絮聒個沒完,好煩人呀!我回到屋里,一點也不想睡。
難道我真的干不了這活了嗎?難道我就學不會了嗎?這點困難也克服不了,還算得個共產黨員嗎?我不相信。
我爬到桌上,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又算了一遍,又畫了一個圖,看看不差了。這會兒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反正睡也睡不著,我就去找工程師,請他幫著再檢查一下,他看了半天,說:“不錯”。他和車間主任商量了一回,又核對了一遍,就答應我的要求,讓我又上后半夜班了。這回,果然找對了中心。
我終于通過了這一次嚴格的考試。
我們的廠真是個好地方!
這幾年來,我調動了好幾次工作:一九五二年六月升做二級工,年底升做四級工,到五三年年底又當助理技術員,去年七月當技術員。每一次都有機會給我學到不少新的東西。我學會了查定,懂得了物理、化學,懂得了全廠蒸氣系統,操作過程,學會了處理效力實驗……,我說了這許多名堂,你可別以為我精通了那許多業務,不是的,差得遠哩!我要學的,真是數不完。我每年都訂個學習計劃,今年就請了車間里一位技術員——他念過高中的——教我汽輪機的大學課本呢。我說這許多,只是想說明:四年里,在黨的培養教導下,我從一個小徒工到今天當技術員,被評為廠里的青年學習模范,還被評為北京市的勞動模范,從一竅不通到學到不少技術,能夠為祖國多做點工作,這是件多幸福的事!我們的廠真是個好地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