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篝火旁……

劉大為

我們沿著鷹廈鐵路工地旅行。一天傍晚，越過閩南閩北的分水嶺——戴云山的時候，月亮升起來了，我們正走入深山峽谷之間，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只好在一個民工大隊的賬篷中間安頓下來。那些白色的篷帳扎在半山腰的林中空地上。山腳下九龍江的支流嘩嘩地喧鬧著，更顯出夜晚高山中的寂靜。我們圍坐在一堆篝火旁邊，用粗鐵絲穿上生肉，在跳躍著的火苗上烤著吃。生肉絲絲直響，我們一邊烤，一邊愉快地談著，一天旅途的勞累不由得消失了。

緊挨著我的旁邊，坐著一個姑娘。篝火映紅了她的臉，她用一只大樹枝撥弄著篝火，那火畢畢剝剝燒得更旺了。

“銀花！最近捉到老虎沒有？”招待我們吃烤肉的民工大隊政治委員微笑著向這個姑娘問道。旁邊的那些姑娘都哄笑起來，我不知道她們為什么笑得這么厲害。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政治委員用手指著我旁邊的姑娘說，“這是我們大隊的小隊長，先進工作者，又是打虎英雄：張銀花。”

那姑娘先是靦腆地向著我們笑笑，等到聽說“打虎英雄”四字的時候，她低下頭來不好意思地撥弄著火枝，輕聲地埋怨著：“政委總忘不了揪人家的小辮！”

到底這姑娘有什么小辮子被政委抓住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當政府號召閩西老蘇區的光榮人民參加修建鷹廈鐵路的時候，張銀花第一個在村中青年團支部大會上報了名。當時，她這樣想：參加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我們老根據地的人民要起帶頭作用；再說，年青人在工地上還可以學學技術，開開推土機，等將來回家之后，還可以開集體農莊的大卡車……。

可是，當她剛剛來到工地上的時候，一看哪，不要說推土機無法運進來，就連單車行人也無法走，那時，鐵路剛修過戴云山區，接著，鐵路要在深山峭壁：懸崖瀑布之間穿過，大山上陰森森的原始山林隱藏著各種猛獸：虎啊，豹啊，狼啊，狐貍，黑熊、毒蛇等等傷害行人，過去這里是沒有人跡的地方。于是鐵道兵的戰士先開進來了，他們要先在這里修一條便線，然后好把機器物資運進來再在正線施工。當時，銀花她們的民工隊也跟著進來修便線，每天披荊斬棘地向懸崖、森林、峽谷進攻。有時，一天連幾百公尺都定不了。有一次，一個民工在森林里砍伐木材，一只大黑熊“護送”了他半里多地，送糧的老鄉也被毒蛇咬傷了，戰士們聽說后，把一片山林包圍起來搜索，結果把那條毒蛇打死了，用秤稱了稱，那條毒蛇足有三百多斤……。夜晚，修路的部隊和民工就在峽谷河流或林中空地上露宿，青草作床，明月為被，后半夜冷風吹來，她們就用篝火把地燒熱，再躺在篝火燒過的地方，當時，糧食也無法運進來，她們就吃南瓜喝鹽水……。修路的同志們沒有被這些困難嚇倒，大家還寫詩來描寫他們的生活：

風來風掃地，

月來月點燈。

虎豹快搬家；

我們作主人！

當然，銀花在這些艱苦的日子里，也同大家一樣地用樂觀主義精神同艱難困苦進行戰斗。白天，她扛上鐵鍬、洋鎬和大家一起爬上懸崖峭壁勞動著，干得又快又好，可是一到晚上，當大家都睡熟了的時候，她和另外一些年青的小姐妹們總是翻來復去地睡不著，一會是想著今天干活的情形；一會又興奮地想著白天鐵道兵戰士們和她們的談話，說什么等便線一修通，就會把堆土機、開山機運進來，說不定那時候還讓我們學開機器呢，想著想著她們會突然聽到山林里傳來的狼嗥。野獸發出的凄厲的聲音在夜空迥蕩，她們不禁想到三百多斤的咬人的毒蛇而害起怕來。可是

誰也不說，銀花默默地一個個地數著夜空的星星，想忘掉那些野獸。有時猛獸吼叫的聲音離得太近了，姑娘們就更不敢睡了。大家不約而同地爬起來，重新點燃了已經熄滅的篝火。不知是誰最先說的：野獸害怕火光，于是，她們就整夜地燃著篝火。后來，年長的女工們知道了姑娘們的心事，一到夜間便常常湊到姑娘們的篝火堆前來給她們講故事聽。一位名叫張蘭存的老媽媽，四十多歲了，二十年前她就在這一帶打過游擊，那時她也是一個年青的姑娘，常常一個人，夜間學著貓頭鷹的叫聲偷越過白軍的封鎖線，爬上這些大山。遇到野獸了，她就從懷里掏出一面小鑼來猛敲，把野獸嚇跑。不管怎么困難，她每次都完成了黨交給她的任務，把情報、糧食、文件送給游擊隊……。她鼓勵姑娘們說，現在的困難比起過去好多了，更重要的是忍受著今日暫時的艱苦是為著人民明日的幸福。張蘭存老媽媽的事跡深深鼓舞了大家，姑娘們提出“向老游擊隊員學習！”的口號來建筑便線。銀花聽著張蘭存老媽媽的故事分外感到親切，很自然地對張老媽媽產生了一種母親般的感情。后來，銀花又從報紙上知道了浙江女青年團員王圓愛打虎救小孩的故事。這時，銀花夜晚不但不怕野獸而能安穩地睡去了，相反地，腦子里還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如果我要遇到老虎，一定像王圓愛那樣勇敢地和它戰斗！……”有一次，她竟然在夢中打虎，吵酸了大家，她嘴里還喊著：“老虎讓我打跑了！”

從此，銀花“打虎”的事，也和銀花的先進事跡一起在工地上流傳 開了，大家都愛拿這事和她開玩笑。

篝火越燒越旺，火花在樹林上空盤旋，我們飽飽地野餐過后，又把大茶缸子吊在火上燒茶，這時大家的談興更濃了，銀花和其他的姑娘們都回到帳篷里去休息了，準備著迎接明天的工作，據說，明天鋪軌大隊就要把鋼軌鋪到這個過去沒有人跡的地方了。銀花走開后，政治委員才和我們說起她的故事來。

“這姑娘，真是又叫人喜歡又叫人感到她調皮，別看她年青青的，想出來的辦法可真叫絕。”

“是在工作上出點子嗎？”

“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于是，他說起了下面這個故事。

有一回，在工地上，銀花把腿碰傷了，不能走路，她就請小姐妹們背著她上工地，她不能抬土就勉強著挖土，領導上發現了她腿沒好，就把她勸回去了，并且通知她們分隊留在家里值班的同志看著她，不許她再往工地上跑。從此分隊里每天都把她留在家里休息，還有一個鬧眼病的小姑娘，眼上敷了藥也無法上工地，來陪著她。可是沒過了兩天，大隊政治委員又看見銀花在工地上挖土。政治委員就在電話里問分隊值班員：“怎么搞的？你們又把銀花背到工地上去了。”值班員肯定地說：“沒有啊，剛才我還看到她在帳篷里躺著休息呢，再說，和她在一起養眼病的小姑娘眼上還纏著繃帶呢，也不會把銀花背到工地上呀。”政治委員對值班員說，“那么你自己到工地上來看看吧。”結果，值班員來了一看，銀花在工地上干的正起勁呢。“她到底怎么來的，難道她長了翅膀不成？”原來，銀花說服了小姑娘，她倆合作起來了：小姑娘背著銀花，銀花在小姑娘背上指揮著路。就這樣兩個人偷著跑到工地上來了，臨行前，又用被褥做了個假人躺在床上……。

“別看這些姑娘們這么孩子氣，可是在緊要關頭她們卻非常頂事！”這回政治委員用完全沒有責備的口吻說下去。

一天下午，天空卷超一片烏云，眼看著大雨就要來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六輛大卡車裝著滿滿的洋灰開到工棚附近。司機找不到男工。沒法卸車，等雨一來就會把洋灰沖完，恰好銀花率領著一小隊女工在這里干活，司機知道姑娘們背不動百十斤的洋灰袋子，銀花她們了解到這情況之后，毫不猶豫地自動地干起來了。一個人背不動就兩個人抬，銀花還像個老練的政治工作人員那樣，提出了“要跑在大雨前頭”的口號，沒多久，傾盆大雨嘩嘩地下起來，可是，爭銀花她們已經把全部洋灰都運到工棚里去了。

接著，政治委員又向我們說，這些姑娘們現

（圖片見原版面）

火車通過分水嶺向前奔馳……。

在都學會了很多技術，有的學會了打夯，有的學會了打洋灰筑涵洞，有的學會了爆破的全部操作規程，別看這些溫靜的姑娘們剛來到工地時連釬子都沒見過，可是，現在，她們能用一百多斤炸藥讓九百多方的山石搬家！那第一個放炮崩石頭的人也是銀花。

夜深了，篝火慢慢地熄滅，林地上空升起一縷縷灰藍色的輕煙，喝過最后一杯茶水之后，我們也開始休息了。但銀花的形象和她那些動人的事跡，卻長久地在我們腦子里迥旋著。她的確是一個最平常的姑娘，可又做著不平常的事兒，像她這樣的姑娘在鷹廈鐵路工地上其實多得很呢。

離開鷹廈鐵路工地兩個多月之后，我們又到福建龍巖老蘇區去訪問，非常意外地在后地村我們聽到了銀花的名子，原來這姑娘就是這個村的。聽說她已經完成任務，從工地上回來了，我們懷著要和老戰友重逢般的喜悅，由村支部書記陪著到銀花家去。

不巧得很，銀花沒在家，她媽媽熱情地招待我們。還沒等我們開口問到銀花最近的情況，老人家自己先說起來了：

“不容易呀！我把她拉扯到這么大，到底沒給我們老根據地，老游擊隊員丟人。”我們從老人家的敘述里才知道：原來銀花媽媽也是個老游擊隊員，并且是在艱苦的游擊生活中在大山林中生的銀花，所以媽媽特別喜愛銀花，而這時我們才嘵得銀花在工地時為什么對張蘭存老媽媽那么好的原因。

“銀花從工地上回來之后，比離家之前表現得更好了。”老媽媽興奮地說：“現在，她白天響應政府號召，又到城里挑肥料去了，晚上還在夜校識字班教書，白天在家里我是她媽媽，夜里在民校我是她的學生，真沒想到，她修了一年鐵路連文化也提高了．”

我們問老媽媽：“銀花修路回來，沒給你老帶點什么來嗎？”

“她回來時經過城里用她自已的工資給妹妹買了不少的花布，也給弟弟買回來不少的小人書，可就是沒給我買東西，她說，媽媽，我過兩天再送給您一件最好的禮物吧，當時，我心想，這丫頭搞的什么名堂？

“不幾天，我們村支部開黨員大會，我看見銀花也來了，心猛的一跳，那股高興勁還用說嗎？接著支部書記向大家介紹說，咱們支部又壯大了，增加了三名新黨員，二男一女，都是新從鷹廈鐵路工地上回來的。你看銀花這孩子進步有多快，她走時帶的是青年團員的介紹信，回來卻帶的是共產黨員的介紹信！后來，支部把我們母女編到一個小組里過組織生活。我多少年的愿望實現了，她爸爸在革命戰爭中犧牲了，現在，銀花入了黨，我們一家又有了繼承革命事業的戰士了。

“當天晚上，我笑著問銀花，這么大的喜事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銀花也笑著說，這是秘密，不能說呀！再說，我不是告訴您了嗎：過兩天，我會給您最珍貴的禮物的。那天晚上，銀花又把她帶回來的幾十元工資全交給我了，她一個也不留，只要求我能用這些錢托人到福州去買一點學技術的書，她說她不愿意把在工地上學會的技術丟下，還想自修提高，將來要在我們集體農莊當一名土木工程師呢……。”

我們真摯地感激老人家為祖國教養了好女兒，也默默地祝賀我們最親愛的黨又增添了新黨員，并預祝這位年青的新黨員的工作理想早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