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子
現在我在燈下靜靜地讀你的日記, 好像坐在你的床邊和你聊天一樣,你的聲音是清脆而深沉的。我奇怪你那么準確地用詞 ,說話好像做文章一般。你不說胸脯壓得慌,而是說“肋骨下陷”;你不說手腳都僵了,而是說“關節固定化”,這都是我在那天去看你的時候特別感覺到的,當我回顧你的臥室,書報雜志占了它二分之一的地方,十幾年來與你作伴,忠實地幫助了你的是它們,我想也難怪你的說話帶著它們的詞兒了。那時我在心里贊嘆你:你這個不大不小的書呆子!你別見氣,我也常把自己叫做書呆子的。把你的日記一頁頁地翻過去,大概有兩三年的日子在我手邊過去了吧?猛然一想,你竟沒有一個字說到你的病,只在1954年9月26日你提前譯完32萬字的“草田農作制問題”以后,你才寫到:“夜里老不能入眠,幾乎天天晚上靠安眠藥(吃了也常常仍是幾個鐘頭才能睡),白天靠濃茶,身體的確大不如往昔,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你寫得那么平淡,好像你并沒有躺著過了這么多年,而且你沒有說使你坐臥不安的是那徹骨的疼痛,你只能直挺挺地躺著,身上每一個關節都擔著無形的重量,心臟又比常人衰弱,你成天像被壓在倒坍的墻下,你都容忍著;你無法抹去額上的汗珠,但你決不愁眉苦臉。……現在我才明白,你是不愿意帶著感情說起你的病,說你是一個病人,不如說你是一個醫生,在你的語匯中你不喜歡用形容痛苦的言辭,雖然你太知道痛苦是怎么一回事。
1945年你就躺下了,那時你才十三歲,你沒有想到會一直躺下去,還勉力自修初中的功課,想著會在某一天的早晨,你突然和原來的同學坐在一起,直到1948年你完全被床褥“鎖了起來”,你才決心拾起自己的愛好,專攻農業,把自己稱作“幼農”(爸爸沒有生氣么,你原是繼承他的名字叫小源的)。你有了生物、化學方面的知識,也因為你在病中,你又“沾”上了營養學。聽說你只化了三四年的時間,就把有關這兩方面的專門知識(包括專科學校的功課和可以得到的報章雜志)學完了,你抄,你看,把它們深深地印在心上,直到你的腦子真正成為活的圖書。我問你幾年中怎么鉆得了這樣多?你笑著說:“我不能玩,有時間嘛!”你對你的不能玩作了一點解釋,那就是說你被鎖在床上沒法玩,在你那樣的年齡本來可以玩掉許多時間的。這是你的謙虛,要真這么簡單,許多現在迷著你的青少年,都會巴望自已也生你這個病了。我想幾年中你的苦學使病中的你經受了多少痛楚和苦惱,只有你和媽媽才能說得清楚的。
翻著從你那兒抱回一大堆登著你的文章的雜志,和你寫的營養小品集及譯的“草田農作制問題”。你寫了幾百篇,近百萬字,翻著翻著,你的形象在我面前愈形高大起來(你本來也不矮)。你揀這兩門學問,我心里除題為你說的由于你的愛好和可能外,總還有一點別的什么東西。我說不準確;但我能領會到。高爾基說過一句很好的話:“我們忍受一切就是為著使以后的人們不再經受這樣的痛苦”(大意)。你就是這樣!你躺著,但是研究生物生長發展和促進健康的學問。是的,必須再一次說明你的情況是躺著,眼睛不能邪視,雙手活動的范圍不能超過一尺,右手中間的三個指頭僵直,派不上用場,你只靠著姆指和小指來回推著寫字,你一天寫過八千字,平常一天也寫三四千字。我相信一個健康的作家并不比你寫得多些。不,我不能這樣平靜地說到這些,我曾經專業寫作,就昆你寫的少得多,看到你勞動的情況,我才知道慚愧是什么滋味。記得昨天你突然向我坦白:從前你怕過于短促的生命會使你留下的東西太少,所以就干得猛些。從你前幾年病情的發展情況看來,我懂得這
個戰斗口號的意義。媽媽代你補充,說你發著燒喘著氣還在寫,她把你的板子和稿紙搶走了,你就求她:“讓我寫吧,我還能寫多少時候!”去春大病以后,王大夫檢查了你的病情,要求你以后一天只能保持三四小時的工作,他就保證你還可以活20年。20年,對你有多大的誘惑力,后來你服從他了。(多么感謝王大夫,你終于胖了起來,臉上有了血色,我幾乎想借用“健康”兩個字來比喻你現在的情況)。20年,(也許比這長久得多)我相信你還可以做多少事情呵!因為你樸素而偉大的生活目的是活著就得做一點事情。而且,我可以探出,你活動的天地還不小,去年西四區團委使你意外地接受了你這個“病人”,你是在一個理想的組織中了,你正興奮地等待著過幾天就成為共青團員。你訂了三十幾種雜志:它們向你展開最廣闊的科學世界;農學院的同學常到你這里來,你也常跟他們爭論不休;你研究營養學,媽媽的廚房和你通力合作;我注意到了,你把自己所寫有關這方面的文章大膽地叫做“小品文”,我滿有興趣地讀著,欣賞你所表現的一個家庭主婦的才能和那么豐富的生活知識。你花了四個月的時間速成俄文,現在也是你的武器了。在你一天的生活中,還有數不清的校樣、代人校訂、寫信、交談等等工作,你雖然不善于夸張,不過確有資格把自己稱作一個大大的忙人。
我們兩次談話都是四小時沒有間歇,你是多么健談。除了你的專業,音樂、美術、文學你都插得上嘴。我不是一個閱歷豐富的人,但我究竟比你大十一歲,以我所提的問題來說,你都是完全可以傾談的。你說你十三歲就躺下了,十二年都在床上,你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在你的心靈中你保持著孩子的純良和天真,你的談吐卻完全不是一個孩子了。坐在你床邊的你的“文武二科”(一個是秘書,一個在造紙)畢業的姐姐;你的博學而善談的母親;甚至你的父親——江紹源教授,你都能與他們像朋友似地侃侃而談。那天我一提起屠格涅夫“獵人日記”中的一個故事,你說五六年前就曾讀過,我們一起談美麗善歌的露克麗雅突然摔壞了,后來就長年累月地被“鎖”在床上,(她的病痛和你相似),可是她什么也不抱怨,做著美麗的夢,一天唱著各式各樣的歌,還教別人唱。臨死的時候她對小主人說:“上帝使所有的人健康]!可是,主人,您能跟您母親講一聲么?——這里的農民太苦了!——她能不能減掉他們一點租,……他們會向上帝給您祝福的,……不過我是什么都不要的;一切我都夠滿足了。”我們還談了許多細節,你那么欣慰地應和著,就像談著你目己的事情似的,只是我們都不忍提起這個故事的篇名,我有點唯心主義,我怕這兩個字困擾你,你也會意地原諒我的用心。在我們的談話中,我時常感覺到你思想敏銳,記憶力強,我想這也是你知情達理,在事業上有所成就的緣故。這是你的天才的一部分?還是你苦苦鉆研的結果?也許二者皆備,你不反對我的看法吧!
你的家庭是平靜而愉快的,雖然你們家中病人很多,媽媽常被藥房里錯認作某診所的采購員,但你們家中以你為代表,充滿了樂觀精神。父母可以和子女一同研究學問;孩子們可以談爸媽早年戀愛的故事;離不開紙的你和在科學出版社工作的父親,可以向造紙的二姐小珂提出抗議;大姐小蕙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了,大家就爭著要她請客;還有小妹妹美蓮,我知道你多么喜歡她,她四歲起就為你服務,直到現在她還是能在兩間書屋中立刻找出你所需要的書籍。你一天逗她,說她的眼睛一個長在北極一個長在南極,我到極喜歡她兔子般溫柔的眼睛和小羊般善良而開朗的臉孔。媽媽還是最疼你的,伴隨你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你十個月要譯出32萬字,她只好等你寫完那天才躺進醫院,以稀有的高血壓睡了兩個多月。而她卻笑著告訴我:“我跟助農合作得多好呵!他這邊說媽媽我寫完了,我的血壓才剛剛到高到200多。”她
總是悄悄地對我說起對你的感謝,還在解放以前,她就用你的稿費買過米,現在你的力量也足以使家庭富裕起來,她沒有想到一個臥床不起的兒子可以這樣報償她的勞動。
夜深了,我無法一一把我對你和你的親人的印象都寫出來,而且我現在急于想做的是另一件事,我想邀請幾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人,如果你的健康允許,我們五一節之夜把你抬到天安門去!你萬分遺憾地表示過,解放以后你只躺在車子里看過北京市的屋頂,你多么想看看毛主席,看看所有的活在這個時代的男男女女,看看千變萬化的新的北京。難道能不滿足你的愿望么?
愿你晚安
1957年國際勞動節前夕
編者注:江幼農今年二十五歲,他在十三歲讀初中二年級時得了風濕性的關節炎,病情逐漸發展,以致除了右手有兩個指頭勉強能活動外,共它身體各部都癱瘓了。他沒有灰心喪氣。卻樂觀地積極自學,廣泛閱讀營養學農業科學的書籍,并學會了俄文,用他僅能轉動的兩個手指,不斷地寫文章,翻譯蘇聯書籍。在臥病床上十二年期間,他寫了很多文章,已出版的有:“營養小品”、“關于無性雜交的科學資料”;還翻譯了蘇聯的三十多萬字的“草田農作制問題”。
去年,江幼農被批準為青年團員,他要求自己更嚴格了,每月他總要向街道團支部寫書面報告,匯報自己的思想,學習和工作的情況。他雖然癱瘓了,可是他的思想卻日見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