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霽
“五四”以來的電影,在黨中央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之后,開始陸續地“放”了,也在不同的程度上獲得了觀眾的歡迎。這個效果好不好呢?是好的。但是,在青年中間也有著種種不同的反映。
比如,對“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的說:“這影片揭露了舊社會,揭露了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是好的?!庇械膮s說:“它里面表現了資產階級思想生活方式,對青年的影響是不好的。”對影片中的主人公張忠良這一人物,更是意見紛紛:“這人到底是好人?壞人?”“原來好,為什么又變壞了?”“碰到困難就動搖妥協投降,在今天我們正在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時候,拿來給我們青年‘放,有什么意義呢?”……
由于這些反映,又由于實質上對“百花齊放”的方針缺乏理解、缺乏熱情,有些人們、特別是青年團的干部,就或者懷疑:在今天為什么要“放”過去的東西?或者主張:“放”也最好只在文藝界內部“放”,而不要給青年“放”,免得出麻煩,又得做“工作”。這些說法,顯然是錯誤的,是同“百花齊放”的方針相抵觸的。為什么?
從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總的方面看?!鞍倩R放”是為發展文化和科學所必要的長時期的方針。今天放映各種內容、各種風格的過去的電影,正是在電影部門工作中開始執行這個方針的具體方面和步驟之一;——還需要繼續地“放”,大大地“放”。這是無可懷疑的。
社會主義的民族的新文化,決不能夠憑空創造,也不應該割斷歷史,而必然是要在自己民族的土壤上,繼承過去歷史的遺產,并且吸收各種各樣的養料,才可以成長壯大、發展繁榮的。毛澤東同志曾這樣說過:
我們必須繼承一切優秀的文學藝術遺產,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東西,作為我們從此時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學藝術原料創造作品時候的借鑒。有這個借鑒和沒有這個借鑒是不同的,這里有文野之分,粗細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所以我們絕不可拒絕繼承和借鑒古人和外
國人,哪怕是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東西。
放映過去的電影,也正有這種繼承和借鑒的意義。
盡管中國電影從開始到現在只有將近50年的歷史,它的歷史不長,因而它的遺產并不豐富;并且,在這份遺產里,除了有以左翼電影為代表的進步的、革命的一面以外,還有大量的武俠神怪、黃色軟性等等極其落后的、反動的一面;而以1932年開始的左翼電影來說,它本身也是很復雜的,有香花,有雜草,也有毒草;但是,無論怎么說,還是有一些東西——主要是它們里面人民性的內容和現實主義的表現方法——值得我們繼承和借鑒的。問題只是在于要善于學習,善于批判和分別它們的好壞;取其所有人民性和現實主義的精華,棄其一切反人民的、反現實主義的糟粕。
當然,今天的電影是同過去的電影有根本上、性質上的不同的,是在我國電影史上一個革命的革新,因此,在談到過去電影的人民性和現實主義這兩方面遺產的時候,既不能把它們理想化,一切肯定;又不能用今天的高度來要求它們,一切否定。必須合理地評價它們,并且熱情地寶貴它們。那么,就不但可以從那些具有鮮明的反帝反封建革命思想的左翼電影里面,而且可以從“哪怕是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東西”如“孤兒救祖記”“姊妹花”這些電影里面,得到學習。比如:這些電影,都很注重情節,注意把人物命運和情節結合起來著重地表現人物的情感;以及注重觀眾的心理、興趣和愛好,注意選擇合于觀眾了解程度和欣賞習慣的表現乎法等等,就都值得學習,可以借鑒。甚至于有些假的花,以至有毒的草,它們那種專門為了追求“票房價值”而出現的一些錯誤,比如那種無思想性的“噱頭”、那種無理取鬧的趣味、那種為恐怖而恐怖——為形式面形式的種種技巧和手法等等,也可以作為教訓、作為前車之鑒,來幫助今天的電影不走或者少走那些彎路和歧路。
總之,為了新的電影的學習、繼承和借鑒,是應該把過去的電影“放”出來的。
其次,從對普通群眾進行教育和提高文化水平方面看。社會主義新人要求各方面的教育和具有各方面的文化修養,因此,電影這一最具有廣泛群眾性的最重要的藝術,要適應和滿足這個要求,就必需要豐富多樣,“百花齊放”。“百花齊放”——包括著把過去的電影放”出來——從根本上說,正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群眾服務。因此,過去的電影,不但應該給文藝界“放”,而且應該給正在教育培養的社會主義新人——廣大的青年群眾來“放”。
那么,通過對于電影的欣賞、對于電影藝術形象的感受,青年觀眾從過去的電影里將能汲取到一些什么東西呢?當然,也必然首先是從思想方面接受到一些影響,也應該從這一方面汲取到有益的東西,來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鼓舞自已的政治熱情。
但是,這里需要指出:即使是過去電影中的左翼電影,在思想上也是不但有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之分,而且在具體作品里面往往呈現出復雜的現象。因此,第一,即使是香花,在思想右面也有名種不同程度不純的地方。比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盡管它的總的傾向是好的,具有鮮明的愛國主義、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精神;但是,以它某些方面——如對女主人公的結局的處理來說,它除了能夠“激發起仇恨”之外,卻也包含著“可能引起沮喪消沉”的因索①;有的更認為這個結局
“不僅顯得人工雕琢,也不是當時真實的典型”②。第二,所謂香花同毒草也不是絕對的,而且是也可以互相轉化的。此如,“夜半歌聲”,盡管它是左翼電影的一朵花,它所表現的某些愛國熱情和反封建的“斗爭”,在當時也有一定程度的進步意義;但是,由于它宣揚了那種個人的“斗爭”“反抗”和這一切為了“戀愛至上”的思想情緒,并且對革命得出了“灰暗”和“恐怖”的“結論”,這不論在今天或者當時,也都是很有害的;如果說這也是一朵花,那在當時就不是香的,今天更可以明確地指出它含有有害的東西。第三,所謂香花同毒草,也需要人們具有一定的水平,才可以認識它們,從而辨別它們。比如,“馬路天使”,這一部比較優秀的作品,以熱烈的同情和真摯的愛,描寫了為當時上流社會所不齒的小人物——吹鼓手、賣報的、歌女、妓女等等受侮辱與損害的人們一一的命運和遭遇,特別表現了他們患難與共的善良的本性,表現了他們“涸固轍之鮒,相濡以沫”的美好的感情;這一些,都是好的。但是,由于生活閱歷少,也由于思想上潛存著某些舊的影響,自然,也有些是由于影片描寫中的缺點所帶來的影響,今天有些青年對這些描寫就不大理解,甚至有些反感,題為:把“混混”(“流氓”)寫成正面人物、寫成好人,是不正確的,不應該的。當然:這種看法是不對的。
因此,必須要正確地解釋和評價過去的電影,來幫助青年更好地欣賞它們、認識和理解它們。這樣,青年觀眾將不單單只是能夠從今天具有鮮明的工人階級立場和肚會主義思想的電影中得到教育、得到鼓舞,而且也將可以從過去具有反帝反封建立場、具有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精神的電影中得到教育、得到鼓舞。比如,看了“馬路天使”、就也可以得到很大的鼓舞。試想:在那樣黑暗的時代里,最下層的社會里最受壓迫的人們,尚且充滿了對于生活的熱愛,敢于向往和勇于追求合理的、自由而美好的生活;而在真正美好的今天的新社會里,不更可以、更應該信心百倍地積極熱情地勇敢地投入生活、工作、學習,為偉大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力量嗎?
藝術,有教育作用,同時又有認識作用,是認識生活的一種形象化的手段。從這一方面說,給青年“放”過去時代的電影,就有更大的意義。
正因為是青年,經歷不多,見聞不廣,特別對于過去時代的各方面社會歷史知識更加不多不廣,雖然,可以從書本里得到有關方面的一些知識;但是,文學藝術作品卻能以具體形象給人們感性的認識。而電影,在這一點上,是具有更直接和更大的功能的。新中國的青年一代,對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這些時期的革命斗爭歷史的認識和了解,是同他們對于“鋼跌戰士”“渡江偵察記”“董存瑞”……這些影片的欣賞,得到具體感性的形象感受分不開的。而“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影片,正從某些生活側面,反映這些時期中國社會歷史另一部分的面貌;這對于幫助青年認識和了解那一部分現實情況,是有意義的。從它所描寫的青年主人公的墮落過程里,從他那不忠不良的思想行為相他那一些男盜女娼的關系里,人們將不但能夠具體地感受到:國民黨反動統治是在制造了多少罪惡、多少人民的苦難;并且能夠深刻地體會到:正根本是這個反動統治,腐蝕了這個青年主人公,把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畜牲……
從過去的電影中,看到自己所沒有經歷過的生活以及自己所不曾知道的一切東西,固然是幫助了人們認識過去時代;但是,不僅如此,它還有更積極的一個后果:猶如孔夫子所說的“溫故而知新”,它還可以幫助人們更正確更深刻地認識和理解今天這個時代。當我們看過“馬路天使”之后,看到那些被侮辱與損害的小人物,在今天早已得到了徹底的翻身解放,成為了在政治上和在社會地位上自由平等的、具有光榮感和自豪感的勞動者,——這樣的一個解明而強烈的對比,不使我們更加認識今天這個時代的意義、更加了解舊社會何等可憎、新社會多么可愛么?而當我們看過“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后,我們更會切身地認識到革命的劃時代的意義,并且認識到個人思想意識改造和意志性格鍛煉是有著怎樣巨大的意義。至于,從“桃李劫”“青年進行曲”這些影片中,看到過去青年是怎樣痛苦艱難,今天的青年也就會無限珍愛今天的幸福生活,而不至于“只緣身在此山中”而“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當然,放映過去的電影,對青年還有著審美教育作用。過去的電影之所以值得欣賞,并且已經受到歡迎,那就不僅在于有內容、有增廣知識和開闊眼界的作用;而且在于它們所創造的藝術形象和藝術表現方法,給了人們藝術上的享受。
對于青年來說,要把自己培養成為全面發展的、具有高度文化教養的人,那也必然要熟悉和了解祖國的一切優秀的文化遺產,對藝術要有廣泛的興趣和很高的欣賞力。而要達到這一步,那就不能只看某一種藝術,更不能只看那一種老是一模一樣的題材狹窄、樣式單調的東西,那只會減弱和敗壞人對美的感受和藝術欣賞力。在電影方面,也是一樣。只有多看各種各樣的電影,其中包括過去中國的電影,這樣,見多識廣,有得比較,才能使觀眾的興趣得到廣泛的培養、欣賞力得到很快的提高。
普通群眾的欣賞力的提高,是一件頗為重要的事情,它不但對于群眾本身有好處,可以正確地評價影片,選擇香花,拋棄毒草;而且對于我們的電影事業有好處,那就是形成了對于電影事業的一個極大的社會“壓力”,“迫使”它不能不聽取群眾意見、改進創作工作,努力爭取多開香花來回答群眾。這對社會主義的民族的新電影的創作工作,是很有幫助的。
總之,為了適應和滿足廣大人民群眾對電影藝術日益提高的廣泛的要求,也為了使他們從多種多樣的電影藝術中得到廣泛的教育和提高,是應該把過去的電影“放”出來的。
青年,是電影的最主要、最眾多也最積極、最熱情的觀眾。過去的電影要“放”,當然一定要給青年“放”。那么,有些青年團的干部以至一般青年,為什么又在這里有一些不正確的看法呢?
原來是有一些問題的。簡略地說,首先就是:“新社會看那些舊電影有什么用呢?”認為:“新社會不要看舊電影。”似乎我們正在建設新社會,就只需要或者只應該看那些描寫建設新社會生活題材的電影;只有這樣,才有用。這種看法,是片面的,不對的。
欣賞任何藝術的目的,也不在于拿來就“用”??磁f電影,也是一樣:決不能夠“用”來開倒車,回到舊電影所描寫的舊時代舊生活中去;所以,決不應該具有這種“實用”的觀點和要求:似乎藝術作品是工作法手冊,或者是日用雜志,看了電影就照電影里的樣子去做工作、去安排生活……那當然是不對的;拿舊電影里那些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舊風俗、舊習慣來說,更是“用”不得的。藝術的功用不在這里,而根本在于:通過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來反映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質,從而從情緒上來感染人、來達到潛移默化的教育的效果。只有從政治方面、又從藝術方面來檢驗這個效果,然后才可以回答新社會看舊電影有什么用這樣一個問題的。
其次,一個問題是:“舊電影有什么英雄榜樣可以學習的呢?”青年們從電影中以及從其它形式的文藝作品中,常常以極其令人感動的嚴肅態度,要求學習英雄人物,這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它顯示了我們新社會高尚的可貴的特征。但是,不應該認為過去的電影里沒有現成的英雄榜樣可以學習,就是不好的電影;同時,也不應該認為那些電影里的英雄人物的“水平”太低,因而這些人物形象也就一無可取了。當然,也應該承認:這確乎是過去中國電影的一個缺點:沒有創造出什么真正的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來,雖然當時這樣的典型實際上是很多的;電影中那些英雄人物,的確也落后于當時的先進人們的水平。這是不能錯怪青年們要提出問題來的。
然而,問題是:怎樣學習英雄人物?其實,無論是新的、舊的電影里的人物,都不應該那么現成地拿來照模子脫模子學習的;那種對人物具體行為以至生活習慣上某些特點去作表面的、機械的模仿的辦法,是不對的;那種由于好奇或者無知而學樣子留了所謂“丹萍式鬢角”“拉茲式卷發”,也是極其幼稚的。我們要學習的是人物身上最根本的東西:他們的高尚的思想道德品質和正面的、典型的特質,而不是皮毛。比如,影片“走向生活”中的主人公瑪露霞,她的熱愛生活、熱愛勞動的品質,她對待工作的積極主動、勇于創造的精神,這一些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是,她的不注意工作中“細節”的那種工作法,她有了錯誤只想憑個人力量去補救的那種傲氣和個人自尊心,卻是不應該學習的。同樣,像夏伯陽、卓婭、董存瑞……這些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光輝的范例;但是,他們的性格也不是沒有缺點,而是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點的,這自然也是不應該學習的。
至于過去時代的各種各樣的先進人物以及普通人,是不是就不可以學習了呢?不是的。我們知道:“牛虻”對保爾這樣的共產主義戰士,是起過怎樣的教育作用和影響。每個人的性格、品質和世界觀的形成,都是復雜的,都是要在各方面得到熏陶和培養,在生活方面接受教育和影響的。所以,從過去中國電影所描寫的人物,那些具有愛國主義、人道主義、民主主義精神的人物身上,仍然有不少美好的、善良的東西值得學習的。事實上,不也正是有一些青年,從那些人物身上學了一些東西了么?也許有些是不好的東西……
最后,正是這個問題:“看了舊電影有付作用、有消極影響,怎么辦?”因此,甚至有人提出要禁止“放”,或者禁止給青年“放”。不用說這種亂作主張的意見是顯然錯誤的,盡管這種人有好的主觀愿望:不要讓毒草把青年害了;但是,他的這個主張本身,就是毒草。為什么?因為:第一,毒草是客觀存在,怎么能夠一聲號令就“禁止”了、就沒有了呢?第二,不“放”出來,又怎么能夠知道哪是香花、哪是毒草呢?第三,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而如果青年竟然老是不知道什么是毒草,不知道毒草同香花有什么區別,那又怎樣戰勝毒草、不受它的毒?甚至,又哪能真正認識香花,更好地欣賞它、熱愛它?
當然,也不應該 無視或者忽視過去中國電影(以及一些資本主義國家電影)“放”了以后所超的副作用和清極影響。但是,這是合乎規律的一種現象,也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重要的是在于:要善于引導青年來欣賞這些電影。這里,卻提出了一個極其值得注意的問題:在工廠、在學校,一般的是:看了“董存瑞”“上甘嶺”這些影片,青年團都是熱情地組織青年來座談的;而看了“馬路天使”“夜半歌聲”以及“流浪者”這些影片,卻反而沒有組織青年來座談;至于在電影工作方面,報紙刊物方面,也有這種情形:熱情指導青年欣賞電影的文章并不多,對青年能理解、接受的現代題材的優秀電影宣傳評介的多,也往往是很及時;相反,對青年不理解的、難分析的以及分明有問題的過去中國電影和資本主義國家電影,卻很少或不給宣傳評價,有的也往往很不及時,——這對青年團這一方面工作,也因此是缺少幫助的。
因此,應該對青年加強電影的宣傳評價工作。要善于用敏銳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科學的歷史觀點來做好這個工作。對“五四”以來的電影,正確地恰如其份地宣傳其中一切先進的、積極的事物,同時清醒地負責地指出其中一切落后的、對人民有害的思想因素,這樣來幫助青年來提高對于這些影片的認識和欣賞力,那固然可以使他們熱愛香花,寶貴這份遺產;還可以使他們有能力去接觸毒草,這時候毒草就能起防疫的作用。這樣,對那些可能有的副作用和消極影響,自然會減少、會克服。
青年,是不應該被放在溫室里培養的。必須給青年多見世面,多經風雨。這樣,才能夠得到強有力的緞煉,而從“百花齊放”中得到更豐富得多的教益。
①1956年9月24日人民日報:鄭君里:“為什么要拍舞‘一江春水向東流?”
②1957年3月2日,光明日報:葉尼:“略論中國電影藝術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