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
一個不得意的公子韓非是戰國末年韓國王族的一個公子,他的出生年代已不可考,現在我們只知道他死于秦始皇十四年(公元前二三三年)。他曾和李斯一起做過荀卿的學生,要是他們年齡大致相當,那末韓非死的時候,可能是在四、五十歲左右。韓非有口吃的毛病,不大擅長說話,可是思想深刻、周密,非常會寫文章.李斯自己承認,他的才學比不上韓非。不過,李斯后來到秦國去成了秦始皇事業上的左右手;韓非卻因為與韓王的血緣關系比較遠,在韓國始終得不到親信和重用。韓國當時是一個貧弱的小國,在強大的秦國威脅下,天天都有被吞并的危險。加之戰國末期新舊社會制度正在急劇更替,韓國雖然已基本上樹立了地主階級的封建政權,但代表舊經濟利益的世襲貴族還占相當大的勢力,無時不在動搖和破壞地主階級的一些新的政治措施。在這種國內外矛盾都異常尖銳的情況下,韓非身為韓國最高統治階層的一份子,事實上又被當權派所排斥,自然會更深切地感覺到國家的襲亡和自已王室統治的危機。他曾經好幾次寫信規勸韓王,向他貢獻意見,結果都沒有被采納。
韓非在政治上一直是不得意的。他所處的環境迫使他只能埋頭著述來寄托自己的理想與感慨。他一共寫了十多萬字。這些作品基本上算是保存在現在的“韓非子”一書中。漢代偉大的歷史學家司馬遷贊美他的著作說:“中繩墨、明是非、切事情。”這是一個很確切的評價。當他的論文流傳到秦國的時候,秦始皇讀了非常佩服,他嘆息道:“要是我能和這位作者見面,真是死也不恨了。”李斯指出這些論文是他的同學韓非做的。據說秦始皇曾因此出兵,向韓國要人。韓王用特使的名義把韓非送去。這樣,韓非就被留在秦國了。
秦始皇是一個好猜忌的人。韓非到了秦國當然不可能馬上得到信任。他手下的謀臣如李斯、姚賈等本來害怕韓非來了會奪去他們的地位,就聯合向秦始皇說害韓非。他們說韓非始終是要維護韓國的,不如捏造個罪名殺掉他,可去一個禍害。案始皇同意這個見解,下令把韓非監禁起來;李斯隨即派人送毒藥去,勸他自殺。韓非想寫信給秦始皇申訴,又無法呈遞,他看看是絕望了,只好聽從李斯的話服毒。后來等到秦始皇后悔想赦免他出獄時,他早已經死了。
這就是韓非短短一生的悲劇。
注重生產的思想家
韓非是我國古代杰出的思想家,他是最早注意到用人力來增加生產的人。本來,他的老師荀卿已提出過類似“征服自然”和“利用自然”的口號,但并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當時流行的觀點都是認為人只好靠天吃飯,依賴自然的恩賜,對于提高產量,人是絲毫不能為力的。例如懦家李克就認為假如找不到更多的山林澤谷,要說人民的經濟收入可以增加,那根本是一種欺騙。韓非仔細分析了可以使人民經濟收入增加的幾種條件,這就是:
第一、掌握自然規律,慎重地按照節氣的需要去種植,不早不晚;第二、適當地組織和利用勞動力,男耕女織,努力工作;第三、鉆研有關畜牧和土壤的知識;第四、利用舟、車、機械等工具,節省人力,提高效能;……
他總結出這樣一條結論:增加收入,主要在于人為。他的這種鼓吹用人力來改造自然,提高人民的物質生活的思想,在當時有重大的進步意義。
有進化傾向的歷史觀
韓非把歷史分為上古、中古、近世三個階段。上古社會是最樸陋簡易的。那時候人民少,禽獸多,人類的生活就好比野獸一樣,吃生的東西、沒房子住;到后來有人發明構木為巢,鉆燧取火的辦法,才算是極其原始地解決了人類的住、吃問題。不過,社會是一天天在進步的,到了中古的時期,人類的物質生活條件已不像上古那樣困難,那時假如有人再要用構木為巢,鉆燧取火等老辦法,就是非常滑稽可笑的了。根據這種有進化傾問的歷史看法,他認為每一個歷史
階段都有它自已的新問題,而古代的帝王,正是由于他能解決他那個時代的新問題,然后被人民推選出來的。這樣,韓非就在中國歷史上首創了類似盧騷“民約論”的國家社會起源說。這比較起當時學者們所信奉的王權天授說來,確實是一個大進步。
韓非對于社會道德觀念的形成,也有很卓絕的見解,他指出道德是由經濟生活所決定的。他說:鬧饑荒的時候,人們弄到一碗飯,連小弟弟都舍不得喂;收成好的年頭,雖然很疏遠的客人,也一定要請他吃。難道遠客比自己的骨肉還親嗎?不是的。這是糧食的多少起決定作用。他由此進而否定了復古主義者對于堯舜禪讓的歌頌。他說得好:堯的時代,做帝王很勞苦,住的是破茅屋,吃的是野菜羹,夏天披件麻布,冬天披身獸皮,他的生活根本還比不上現在看門的人,所以,那時候大家都把帝王的職位看得很輕,并不是因為那時候人們的道德特別高尚,實在是因為做帝王沒有多大好處呵!
韓非的歷史觀點,是有它現實的政治目的的。他之所以要嘲諷堯舜禪讓,是因為他要推翻那些支配人心的、美化上古、輕視現實的歷史理論;而他的歷史分期的目的,也是要使統治階級能夠清醒過來,估計到在當前各諸侯國的激烈斗爭中,必須拿得出實力,然后方可獲得生存。他說:上古,大家是用道德來競爭;中古,大家是用智謀來競爭;現在,大家是用實力來競爭。所以,聰明的統治者應該準備實力。所謂準備實力,主要有兩個內容:一是強迫人民努力生產,增加地主階級政權剝削的收入;一是強迫人民勇敢作戰,擴大地主階級政權剝削的面積。這就是韓非所提出的歷史觀的實質。
什么叫做法、術、勢?
韓非在哲學上最大的貢獻是他的政治觀點。他是主張法治的人,所以后來被人稱為法家,而且是被認為集法家之大成的。在韓非以前,法家大致有三個派別:一派注重講“法”,以戰國中期的商鞅為代表。一派注重講“術”,以和商鞅同時的申不害為代表。一派注重講“勢”,以和孟子同時的慎到為代表。韓非的政治學說就是棕合了這三派所講的特點,而且把它們有機地聯系起來。
法家所主張的法治,在實質上,主要是用嚴厲的刑罰來奴投人民以鞏固地主階級政權的一種統治,因此是非常殘酷的。但這個統治的另一方面是要反對世襲貴族,促進新的生產關系發展,所以對于當時的社會生產力,又起了推動作用。它與儒家所主張的禮治不同。禮治是由貴族們依據古老的傳統和流行的風俗、習慣來進行統治,它沒有成文的刑罰,只是由貴 族們臨時規定,而且貴族們自己是不受刑罰約束的。法治則不然。照韓非的意見,第一、法應該寫出來,公布給大家看,它本身是一個客觀的標準,不可以隨執行的人的主觀意圖而任意改變;第二、法對于貴族和平民一律看待,犯了法,雖大臣亦要受罰;立了功,雖小民亦應受賞。韓非在兩千多年以前,就幾乎能夠提出“法律之前,人人平等”這個想法,這的確是他的法治理論中最可寶貴的精華。
我們知道,法家的政治主張是企圖用通過國君下命令的辦法來實現的。他們主張重新編制勞動力,鞏固地主剝削方式,保護私有財產。他們的政策對國君有利,但卻觸犯了世襲貴族和一些所謂“重臣”的根本利益;這樣,實行他們的政策就意味著貴族、重臣與國君嚴重地對立。為了加強國君的威權,打擊貴族、重臣的勢力,光依靠“法”顯然已不夠,因為“法”的對象畢竟主要是在鎮壓人民,所以,韓非認為還要結合著“法”來用“術”。
所謂“術”,事實上就是國君操縱臣下的一種陰謀。韓非所論述的“術”中有兩個要點:一是教國君喜怒不形于色,使臣下無從迎合,只好戰戰兢兢,努力發揮自已的效能;一是獎勵告密,讓群臣彼此監督,互不信任,使大家都不敢為非作歹。他還想好一套“除陰奸”的方法來處置地位特別高的大臣。他認為對于這些政治地位特別高的人必須加強警惕,一發現他們的陰謀就應該不惜用一切手段來對付,甚至用暗殺或毒藥來謀害都可以。就是平時,對他們也應該特別注意:一方面固然應該盡量照顧他們,多給他們金錢、名譽;可是,另一方面,也應該暗中扣留他們的家屬做抵押,同時對他們自己,也要時常以不測的恩威來使他們恐懼。
作為一個國君的策士,韓非還要考慮到一個才能很平凡的國君如何能夠進行統治的問題。他發展了慎到一派所講的關于“勢”的理論。慎到所說的“勢”,指的就是統治權力。慎到指出這種權力是隨著統治地位而來,誰承繼了統治地位,誰就可以獲得它。這就是所謂“自然之勢”。韓非認為慎到僅僅提出了“自然之勢”,明確它的重要性,這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怎樣來建立“人設之勢”,也就是怎樣利用統治地位來運用統治權力。能夠運用統治權力,一個即使才能很平凡的國君也會使人害怕,因此,他只要牢牢地守住了“法”,便可以進行統治了。韓非的“法”、“術”、“勢”的理論本身是個整體,他利用“術”與“勢”的目的是要實行“法”,這點是我們必須注意的。他這一套政治學說,為秦以后的中央集權的專制主義,奠定了理論基礎。
倫理觀點和政治主張
正因為韓非生活在一個社會政治斗爭非常激烈的時代,他站在王族的立場,對于社會和國家形成了一種極其冷酷的看法。他認為所有的人都是有自利心的,這種“好利惡害”的心情,就是在父母和子女的關系上
也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父母對于子女,事實上是“以計算之心相待”的。至于夫妻的關系,自然比這個還更疏淺。他們還談不上“骨肉之恩”,他們相互間的關系是:“愛則親,不愛則疏。”可是,男人到五十歲還依然好色,女子到三十歲就開始衰老了。這個矛盾使夫妻間的愛情很難長期地維持下去。特別是后妃與國君之間,后妃常常害怕因為自己的衰老而失去國君的歡心以致所生的孩子繼承不了王位,所以,每每發生謀殺國君的事情。
毫無疑問,韓非這一些對于人倫的看法,是受了他老師荀卿性惡說的影響的。不過,韓非與他老師的態度根本不同,他并不認為他所假定的人類的這種自利心是“惡”,應該說,他倒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惟其人人都有自利心,所以統治者才可以用賞罰來控制,這也才有建立統治的可能。
從韓非的倫理觀點看來,既然人人都是唯利是圖,而且人與人之間又必然會如此尖銳地對立,所以,他認為國君必須非常謹慎地來處理他和別人的關系。國君不應該輕易地相信任何人,尤其不可以徒然依靠人臣的忠誠與愛戴,國君應該有策略使人臣不敢不忠心,這才是最聰明、穩妥的辦法。君臣的利害是互相矛盾的。君臣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買賣的關系。國君出賣官爵,人臣出賣智力。這里面根本沒有什么仁義道德,也不需要什么仁義道德。只要人臣能夠盡力出主意來幫助國君進行統治,國君能夠按照他們的勞績來賞賜爵祿,那末雙方的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而天下也就此太平。因此,韓非說:“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
韓非所設想的政治方案,基本上是要使全國人民都從事耕戰以求得國家的富強。他坦率地指出國君與人民的關系只是:戰時要他們拚死,平時要他們出力。要維持這樣一種君民關系,一方面,固然需要實行嚴刑峻法,使人民恐懼;另一方面,也必須保障這些從事生產與作戰的人們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地位,應該使他們耕“可以得富”,戰“可以得貴”。他非常痛恨那些不耕不戰,游手空談,伺候在國君左右的社會名流,甚至連所謂有學問、有修養的人士都包括在內。所以,他認為一個統治得比較成功的國家,應該是沒有法律以外的書籍,“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應該是沒有什么私人決斗的風氣,“以新首為勇”。這樣一個國家的人民,他們的言論,都以法律為標準;他們之中的勞動力,都在從事農業生產;他們之中的勇士,都參了軍。能夠做到這樣,韓非說:才可以“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
在韓非的政策中,對于勞動人民,是主張無情地鎮壓的。他說勞動人民愚蠢不識大體,政治措施假如要求適合勞動人民的心意,那就是制造禍亂的根苗。他擁護地主階級的政治代表——國君實行無限度的獨裁。所以,就在他的理想國度里,他還是沒有設計一個自由平等的虛幻世界,在那樣的國度里,統治者按照生產季節與生產條件來征收人民的財物,采取累進稅率來平均人民的貧富,用優厚的爵祿來優待賢能,用嚴厲的刑罰來禁止好邪;而人民則憑借自己的勞力致富,憑借自己的事功致貴,犯了過失就受罰,有了勞績就受賞,心中一點也不想念統治者慈惠的恩賜。韓非這一幅理想的畫圖,描繪出了當時地主階級先進分子對于現實政治的希望。
辯證的思維
在哲學史上,韓非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且還是古代素樸辯證法的一位大師。他認為人類對于外物的正確認識,必須通過一種實踐或證實的過程,用他的名詞,就叫做“參驗”。他說:要知道滋味的酸、甜、咸、淡,必須用口來嘗;要知道聲音的高、低、清、濁 ,必須用耳來聽。這種認識論的基本觀點是唯物主義的,因為它指出了人們對于事物的判斷,必須以感覺材料為基礎,也就是說,人們的理性認識必須依賴于感性認識。
哲學史上曾有一派叫“唯理論”,他們認為只有理性認識才是靠得住的,感性認識是靠不住的。韓非曾經講過一個這樣的笑話來諷刺他們,他說:——鄭國有個人想到市集上去買雙鞋,他先在家里仔細地量好了腳的尺寸,然后匆匆忙忙跑上市去。可是當他在市上挑好一雙鞋的時候,忽然發現他量好的尺寸沒帶來,于是又急忙地跑回家。等他第二次再趕到市集,市集已散,鞋子也買不到了。有人問他:“為什么你不把鞋穿在腳上去試呢?”“那怎么行,”他一板正經地回答:“我是寧肯相信尺寸,可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腳的!”
從唯物主義的認識論觀點出發,他還約略地意識到事物變化中內因和外因的關系,知道內因是變化的依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他說:“樹折了,是因為里面給蟲蛀空;墻倒了,是因為里面已經有窟窿。但是,沒有大風,蛀空了的樹也未必就會折;沒有大雨,有窟窿的墻也未必就會倒。”這些話表明了他不僅重視內因,同時也重視外因。
韓非的政治思想主要是為新興的地主階級政權服務,因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基本上起了進步的作用。同時,他的政治、倫理思想的殘酷性,可以說,他思想中的反人民性,是貴族思想家中最露骨的典型。在中國歷史上,秦朝是標明了奉行韓非的政治學說的。秦朝父子這兩代的實踐,很生動地表明了歷史對于韓非思想所作出的評價:他思想中光輝的部份,曾勝利地通過歷史的考驗,成為偉大的中國人民文化傅統中一份珍貴的遺產;但他思想中的反動部份,在歷史上則遭到了可恥的失敗。 (陳緣督插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