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年三十晚上,北風怒吼著,卷著沙石四處橫沖直撞。這時,在那黑呼呼的天幕下,在那模糊不清的羊腸小路上,迎風走來一個姑娘,她倔強地抗著大風,匆匆走著。這位姑娘是個醫生,叫楊國珍,她一年前才從錦州衛生學校醫士班畢業。
衛生所本是輪班休假,國珍休第二班,舊歷二十九日才回到媽媽的身邊。年輕人對過年都挺有興趣的。我們的國珍同志當然也不例外。三十這天晚上,她草草地吃了半碗飯就幫媽媽合面、切菜,準備夜飯——年餃子。誰知她剛剛切了第一棵白菜,西廂房生產隊部辦公室里的電話就嘀鈴嘀鈴地叫起來,隊長和會計都回家了,國珍甩了甩沾在手上的菜葉子,就直奔下屋接電話去了。
過一會兒,她回來了,披上大衣,摘下墻上掛著的救急包,邊向外邁步邊說:“媽媽,我要到高家堡子去。方才他們生產隊的高隊長來電話說:他們隊里老李家的孩子病得挺重,往衛生所掛電話來不及了,衛生所離他們那兒二十多里路。高隊長知道我在家就給我來電話了。”
“什么?站住!小珍子,你說……那可不行啊!”媽媽把雙手從面盆里抽出來,看樣是要把女兒拉住。但是這位老人又把手放下了,因為她怕碰臟了女兒的衣服,同時她還想起女兒膽小,便很莊重地警告女兒:“孩子,你可千萬別去,大年三十晚上,黑燈瞎火的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高家墳那兒又陰又背,是條狼道,誰從那兒過誰發毛。好容易過個年,媽就你這一個孩子,你可叫媽省點心吧!再說,要去你明天早晨去!”媽媽那雙昏花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種憐愛的光。
媽媽的話使女兒犯尋思了。但是,就因為是三十晚上,就因為怕狼,可以誤一個孩子的生命,失去醫生的職責嗎?國珍的一雙大眼睛在燈光下一閃,臉上立即現出一種什么也不在乎的表情,隨著便是一連串柔和的但又是有力的話語打在媽媽的心坎上:“媽媽,人家叫咱給孩子看病,那是相信咱,看著咱了。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在學校里學過一本書,專能治狼,不用說別的,這手電狼就怕!”
國珍捏亮了手電筒,一道藍瓦瓦的電光在北墻上一晃:“媽媽,我小時候您不是說過三十晚上鬼神入座虎狼鉆山的話嗎?您快包餃子吧,七、八里地一會兒我就回來!”說著她輕快地飄出了房門。
媽媽楞了一下,但是當她想起應該把女兒拉住,或是陪著女兒一起去時,女兒早就沒影了。沒辦法,只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慌手亂地又合起面來。
枯樹、野草在狂風的壓力下,凄涼地尖嘯著。國珍像一朵臘梅,又像一棵小冬青,驕傲地迎向狂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高家堡子走著,走著。
離高家墳還有一里多路,國珍就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媽媽的話語,屯里人對高家墳狼劫的傳說,像決了堤的河水涌現在她的腦子里:很早以前,高家墳后身有一座小房,這座小房是一個開瓜園人家蓋的。冬天,有一個吹鼓手從遠道回家,路過這里,天晚了,也累了,就宿在這座房子里。夜半,一只狼就在窗外吼了起來,招來了很多的狼。這些狼用牙齒咬窗棱,從地下躍到房頂,在房頂上用爪子掘房土……吹鼓手嚇傻了,在黑咕隆咚的房子里,從炕上爬到地下,又從地下爬到炕上,急中生智吹起喇叭來了。吹呀,吹呀,狼被嚇跑了。……多可怕呀!想到這里國珍滿身汗水,內衣濕透了。
膽小鬼,你為什么要想這些呢?國珍壯了壯膽,極力使自己鎮靜。但就在她要鎮靜而還沒鎮靜下來的時候,忽然聽到前面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時隱時顯,象是有人哭泣,又象是風吹動了什么。就著手電光向前一看,她驚呆了。
事情竟能這樣湊巧。她看見了一只似狗非狗的家伙在墳旁的路中間蹲著。那家伙兇極了:兩只眼睛露出可怕的綠光。而這兩股綠光又是在冷冷地望著她,在她看它的時候,它還張嘴呲牙伸舌頭。這不正是狼嗎?正……是狼。
她的背一冷,心里躊躇起來了。過去吧,這個東西正蹲在路中間;不過吧,又和人家約好了,怎能誤一個小孩子的生命。
她心慌了:好吧,我回去吧。“楊國珍,醫生同志,你怎么啦?”似乎誰在她的耳旁喊了一句,她左右望了望,黑糊一片,什么也沒有。“我是個醫生,有什么比誤了一條年青的小生命更使我心慌的呢,難道一只狼就真的會使我心慌嗎?”青年人的那股熱血、自豪感頓時使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她像一個勝利者似的這樣想著:“我是新生活的主人,我要創造一切,你一個小小的動物又能把我怎么樣?”
這時,她想起了狼怕燈光的故事,于是她平靜地用手電照射狼的眼睛,然后靈巧地從狼的身邊繞過去。而且當她走出十幾步遠時,還回身用手電射了幾下那個發楞的小惡狼。
過了高家墳就是燈火跳動的高家堡子了。楊國珍身上的汗水給北風一吹,凍得渾身發抖,但是她不理會這些了,又是把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向身后一甩,直向堡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