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畢業(yè)同學談?wù)勎业囊恍┳x書經(jīng)驗

陳垣

我早就想和大家談一談，但是由于時間和身體的關(guān)系，今天才得如愿。你們畢業(yè)后是去作教育工作，又是學歷史的，所以我和你們真正是同行。我從事教育工作幾十年，研究歷史也有幾十年，時間很長，但是時間長，并不能說明問題。解放前在舊中國，由于當時歷史條件的限制，和自己思想的局限，走了很多彎路，浪費了很多精力和時間，所以成功的經(jīng)驗不多，失敗的經(jīng)驗卻不少。不象你們處在這樣好的時代。你們大多數(shù)人在全國解放時，不過才十二、三歲，或者更小，是在黨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這是很大的不同。因為今天的社會處處都為青年著想，告訴你們應(yīng)當怎樣走，告訴你們?yōu)槭裁磻?yīng)當這樣走。黨和政府給你們盡量創(chuàng)造一切有利的條件，就看自己是不是努力了。只要努力，比起從前來就能事半功倍。

你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本來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也不能一下都談到，今天只談?wù)動嘘P(guān)讀書的一些問題。這可能對你們畢業(yè)后在工作中自己進修時有所幫助。先談一下我個人讀書的經(jīng)過。

十二歲以前，在學館讀四書五經(jīng)，只是呆板地死背，不能背就挨打，只有用逃學一法來躲避。

十三歲發(fā)現(xiàn)張之洞的《書目答問》，書中列舉很多書名，下面注著這書有多少卷，是誰所作，什么刻本好。我一看，覺得這是個門路，就漸漸學會按著目錄買自己需要的書看。

十五歲廣州大疫，學館解散，因此不用學習科舉的八股文，所以有時間讀自己喜歡讀的書，在三年時間里看了讀了不少書，打下初步

礎(chǔ)。

十八歲入京應(yīng)試，因八股不好，失敗。誤聽同鄉(xiāng)一老先生的勸告，十九歲一面教書，一面仍用心學八股。等到八服學好，科舉也廢了，白白糟塌了兩年時間。不過也得到一些讀書的辦法。有人問我當時讀書是用什么辦法，其實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法子是很笨的，我當時就是“苦讀”，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刻苦鉆研，專心致志，逐漸養(yǎng)成了刻苦讀書的習慣。

科舉廢后，不受八股文約束，倒可以一面教書，一面讀書。當時讀書，就是想研究史學。中間有幾年還學過西醫(yī)，辦過報紙，但讀書和教書從未間斷，因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讀過好幾遍。可惜《四庫提要》所著錄的書，許多在廣州找不到。

辛亥革命后重入北京，時熱河文津閣《四庫全書》移貯京師圖書館，因此可以補讀從前在廣州未見的書。如是者十年，漸漸有所著述。

我讀書是自已摸索出來的，沒有得到老師的指導(dǎo)，有兩點經(jīng)驗，對研究和教書或者有些幫助：

一、從目錄學入手，可以知道各書的大概情況。這就是涉獵，其中有大批的書可以“不求甚解”。

二、要專門讀通一些書，這就是專精，也就是深入細致，“要求甚解”。經(jīng)部如論、孟，史部如史、漢，子部如莊、荀，集部如韓、柳，清代史學家書如《日知錄》、《十駕齋養(yǎng)新錄》等，必須有幾部是自己全部過目常翻常閱的書。一部《論語》才一萬三千七百字，一部《孟子》才三萬五千四百字，都不夠一張報紙字多，可見我們專門讀通一些書也并不難。這就是有博，有約，有涉獵，有專精，在廣泛的歷史知識的基礎(chǔ)上，又對某些書下一些功夫，才能作進一步的研究。

我們研究歷史科學，需要知道的知識幅度很大，要了解古今中外，還要有自己較專門的學問。如果樣樣都去深鉆，勢必由于時間、精力有限，反使得樣樣都不能深，不能透。但是也不能只有專精，孤立地去鉆研自己的專業(yè)，連一般的基礎(chǔ)知識都不去注意，沒有廣泛豐富的知識，專業(yè)的鉆研也將受到影響。學習歷史也是如此，中國不是孤立于世界之外的，不了解世界歷史，學中國史就必然受到限制，就不能很好地懂得中國。研究宋史，不知道整個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則宋史也學不通。研究任何朝代的斷代史，都不能沒有通史的知識作基礎(chǔ)，也不能沒有其他必要的各方面的知識。

不管學什么專業(yè)，不博就不能全面，對這個專業(yè)閱讀的范圍不廣，就很象以管窺天，往往會造成孤陋寡聞，得出片面偏狹的結(jié)論。只有得到了寬廣的專業(yè)知識，才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全面解決問題。不專則樣樣不深，不能得到學問的精華，就很難攀登到這門科學的頂峰，更不要說超過前人了。博和專是辯證的統(tǒng)一，是相輔相成的，二者要很好的結(jié)合，在廣博的基礎(chǔ)上才能求得專精，在專精的鉆研中又能擴大自己的知識面。

中國歷史資料豐富，浩如煙海，研究的人，不可能也不必要把所有的書都看完，但不能不知道書的概況。有些書只知道書名和作者就可以了，有些書要知道簡單的內(nèi)容，有些書則要認真鉆研，有些書甚至要背誦，這就是有的要涉獵，有的要專精。世界上的書多得很，不能都求甚解，但是要在某一專業(yè)上有所成就，也一定要有“必求甚解”的書。

同學們畢業(yè)之后，當然首先要把書教好，這是你們主要的任務(wù)；另外，在自修的時候，可以翻閱一下過去的目錄書，如《書目答問》、《四庫總目》等。這些書都是前人所作，不盡合于現(xiàn)在使用，但如果要對中國歷史作進一步的研究，看一看也還是有好處的。

懂得目錄學，則對中國歷史書籍，大體上能心中有數(shù)。目錄學就是歷史書籍的介紹，它使我們大概知道有什么書，也就是使我們知道究竟都有什么文化遺產(chǎn)，看看祖遺的歷史著述倉庫里有什么存貨，要調(diào)查研究一下。如果連遺產(chǎn)都有什么全不知道，怎能批判？怎能繼承呢？蕭何入關(guān)，先收秦圖籍，為的是可以了解其關(guān)梁厄塞、戶口錢糧等，我們作學問也應(yīng)如此，也要先知道這門學問的概況。目錄學就好象一個賬本，打開賬本，前人留給我們的歷史著作概況，可以了然，古人都有什么研究成果，要先摸摸底，到深入鉆研時才能有門徑，找自己所需要的資料，也就可以較容易的找到了。經(jīng)常翻翻目錄書，一來在歷史書籍的領(lǐng)域中，可以擴大視野，二來因為書目熟，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非常方便，并可以較充分地掌握前人研究成果，對自己的教學和研究工作都會有幫助。

現(xiàn)在青年，有很好的機會，就是有參加實際鍛煉的機會。你們這一班，從1957年考進師大，正是反右派斗爭還沒有結(jié)束，大家都投入了運動，后來又有整風、教育革命等運動，這都是最好的鍛煉機會，尤其我們學社會科學的人，參加這種種政治運動，參加實際鍛煉，是最需要的，也是很難得的機會。我常說這是時代所賜。四年來，你們在黨的教育下和實際鍛煉里，堅定了社會主義方向，提高了政治覺悟，有了比較明確的觀點，善于分析問題，可以更好地明辨是非，又得到書本上得不到的活的知識，這都是最重要不過的。

有人說，有些青年基礎(chǔ)知識差，這當然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們在校四年雖已經(jīng)打下一些基礎(chǔ)，但我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今后還要在這方面多多注意。基礎(chǔ)知識好比蓋房時的地基，地基不打結(jié)實，房子就會倒塌。我國各行各業(yè)都有注意基本訓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拳術(shù)、武術(shù)，初學時要花很多時間練好一招一式；戲劇科班，先學唱做念打，先練基本功。讀書更是如此，古人讀書，先背誦一些基本書籍，寫字先學會拿筆和寫字姿式，講究橫平堅直，作詩先學作聯(lián)句對句，學習詩韻。研究一門科學，基本知識更是起碼條件，不打好基礎(chǔ)，就好象樹沒有根。當然前人對基本知識的要求與我們現(xiàn)在不同，但盡管有不同，而基本知識總是應(yīng)當注意的。如學習歷史，就必須學會閱讀古文，要至少學會一種外語，而且要有一定的寫作能力，這都是必不可少的。大家在哪些方面還沒學好，今后還要在這方面多多努力。

要想獲得豐富的知識，必須經(jīng)過自己鉆研和努力，沒有現(xiàn)成的。只要踏踏實實地念書，就會有成績，不要以為學問高不可攀，望而生畏，但也不能有不勞而獲的饒幸思想。

不管別人介紹多少念書經(jīng)驗，指出多少門徑，但別人總不能替你念，別人念了你還不會，別人介紹了好的經(jīng)驗，你自己不鉆研、下功夫，還是得不到什么。而且別人的經(jīng)驗也不見得就適用于自己，過去的經(jīng)驗，也不一定就適用于今天，只能作為參考，主要還是靠自己的刻苦努力。

讀書的時候，要作到腦勤、手勤、筆勤，多想、多翻、多寫，遇見有心得或查找到什么資料時，就寫下來，多動筆可以免得忘記，時間長了，就可以積累不少東西，有時把平日零碎心得和感想聯(lián)系起來，就逐漸形成對某一問題的較系統(tǒng)的看法。收集的資料，到用的時候，就可以左右逢源，非常方便。

同學們就要畢業(yè)了，黨時刻都關(guān)心著你們，把你們培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要時刻不忘黨對你們的希望，牢牢記住黨對你們的教導(dǎo)，永遠所黨的話。首先要堅決地愉快地服從分配，不管是到邊疆、到農(nóng)村，都要安心地出色地把分配給自己的工作作好。

學習是不能間斷的，更是不能停止的，要注意學習政治，學習經(jīng)典著作、毛主席著作，并要經(jīng)常學習黨的政策。要不怕艱難困苦，作到吃苦在前，享樂在后。要謙虛，不要以為自己是北京師大畢業(yè)就看不起人；不要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學習的就已經(jīng)夠了。畢業(yè)只是在學校學習階段的結(jié)束，更長期的新的學習階段，還是剛剛開始。我已八十二歲，越學習越覺得自己不夠，你們連二十八歲還不到，應(yīng)該學的東西還多得很呢！要趁著年輕力強的時候，刻苦鉆研，努力讀書，時不待人，到了八十二歲再學，總是太晚了。古人傳說梁灝八十二歲中狀元，這畢竟是極個別的事情，你們不要等待、觀望，要趁著年輕，腦力、體力都好的時候，抓緊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