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
讀了您在“中國青年”上發表的“擴大知識面”一文,對我有很大的教育和啟發,也加強了我攀登知識高峰的信心。但同時也感覺到我在學習中還存在有一個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只得來請教您。
我是一個十九歲的中師畢業生,參加教育工作近兩年了。小時候,從聽童話故事、誦讀一些古人的絕句小詩的時代起,我就開始喜愛文學,后來隨著知識的增長,對文學的愛好也就更加深了。與此同時,我對歷史、哲學等學科也產生強烈的興趣。讀師范后,課外閱讀的范圍也不僅只是文藝作品了,而是文藝理論和歷史、哲學的淺近讀物。后來我還開始詳細地閱讀一些較深的理論著作和“光明日報”、“文匯報”上每一篇關于哲學、文學和史學方面的文章,并作了筆記。雖然這些論文很高深,有許多我所未曾接觸過的東西,可是我還是反復鉆研,并靠其他有關書籍的幫助,要求基本上能弄懂每篇文章的論點和含義。我相信這不是好高鶩遠,因為幾年以來,從這里面我確實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所以幾年來我每日閱讀這兩種報紙,從未間斷過一天。
我喜愛叫人認識生活、培養人高尚的情操的文藝作品,也喜愛叫人認識過去的社會、揭示社會發展規律的歷史;喜愛叫人認識宇宙,樹立正確人生觀的哲學著作,也喜愛叫人明白當前現實、鼓舞人為社會主義而斗爭的政治,……總之,我的讀書范圍擴大了,所有這些我都感到興趣,我把每天的大部(幾乎可以說全部)業余時間都用在這上面去。我緊記著培根的一句話:“知識就是力量”,也緊記著馬克思的教導:“人類的一切在我都不生疏。”可是后來我發覺,我這樣無目的地東一本西一篇地讀書,會不會收到良好的效果呢?時而這樣,時而那樣,將來會不會一無成效呢?有人說我這樣的學習方法不好,不應三心二意,朝秦暮楚,應該有重點地讀書,專一地鉆研一門學科。可是這在我行嗎?當我在讀泰戈爾的詩的時候,并不能舍得拋開黑格爾的哲學;在讀郭沫若的“替曹操翻案”的時候,也同樣舍不得拋開蘇東坡豪放的“大江東去”。我覺得這些都需要我去學習,不能顧此失彼,忽視任何一面。目前還不能說到深鉆,需要的是“擴大知識面”,因為我還處在長知識的時代。但是這樣無計劃地讀書會不會變成“行行皆懂,樣樣不精”呢?我不知道。
我現在應當怎樣學習?應不應有一個計劃?如有計劃地專門學習某一方面知識時,不能同時獲得其他必須的知識又怎么辦?對這些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朱子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現在我心中那“方塘”之所以昏濁不清,也許就是由于沒有“源頭活水來”的緣故吧。因此幾經躊躇之后,竟不揣冒昧,寫這一封信來向您乞求一點“活水”,想來您是會不吝指數吧!敬禮
重慶王端誠敬上
王端誠同志:
專和廣怎樣結合起來,是一個老問題。以前常聞人們說:某人學有專長,某人博而不專。聽起來很象博是博,專是專,聯不起來的。但是我的理解:人如好學不倦,持之有恒,不是半途而廢,即使從博覽群書入手,終將走上專的道路。兩者將會聯系起來。我們設想,如果人們讀書,不是隨意瀏覽,作為消遣;而是真心研讀,用心思索,把讀過的書中的意思互相比較、分析,累積稍多,不可能不產生問題的。此方,他會發見:某些問題為什么這里這么講,那里又那么講,為什么有些道理明明是這樣的,有些文章卻不加說明或闡明不夠。諸如此類,不及備說。總之,此等問題一經發見,鉆研探索的心便發生了,便要系統地去讀有關于這些問題的書刊、論文了。經過一個時期,對于求知的問題如發掘得已深,見解已漸深刻,已系統化,那么,便已學有專長了。這是由廣博能引導到專的途徑。
也可能有人先有一種“愛好”,比方方說:愛好文學史,他開始便選擇文學史及文學作品來讀。經過一個時期,他會發見,如能深知歷史,社會發展史,經濟發展史,歷史唯物主義,及每一作品的歷史社會背景,作者的政治立場,對于文學史及某一個人的作品是更會了解律清楚、正確的。于是,他便去讀上述各門類的書刊、論文去了。經過幾年廣博的研讀之后,必定會對于文學史和作品了解得更深刻。這樣,也就是學得更深更專了。所以,我說,廣博與專是有關系的,不是對立的。
不過社會上人常說:某人博而不專,某人專而不博,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完全任意的臆說。常見有一些人,泛泛地知道一些事情,但追問起來,見解卻不
深刻。要避免這種毛病,就須避免養成隨便瀏覽的習慣。一般說,閱讀時,人們常常會對于有些問題關心些,即感興趣些。因此對于有關這些問題的書刊、論文會注意些。比方如對于歷史文學有興趣,遇到曹操問題的論爭時,至少幾個有代表性的文章是須比較著讀一下的。
講到這里,可以把我上面的話總結一下,即是說廣博的閱讀,我覺得不會妨害專,反而有助于專。當然讀書不廣博的專家也是有的,這樣的專家當然也有他的用處,可是也容易犯一種毛病,即因為對于他的專門學識之外的其他知識知道得少,見解容易陷于狹窄。所以就是在專家,知識廣博也比狹隘好。當然我也贊成經過一個廣泛的閱讀之后,形成一個或不止一個注意研究的中心。我前面是說在廣泛地認真地研讀過程中,自會發現出問題,形成研究的中心,但這不是唯一的方式。也可以依照自己的愛好?自己定下研究中心,或依照自己的職業或任務來選定,——比方決定要給社會來做出哪些事情,循著這目的去作研究。既有了一定的目的,閱讀也就不會漫無計劃了,不會見到什么就讀什么,見不到的就算;就會考慮哪些書是必讀的,而且須精讀,眼前沒有,也會設法去找。有了基礎時,更不僅須讀正面的好書。也須看看反面的壞書。努力用多用思想的方法來鍛煉自己的思想,把眼睛煉得爍亮,這樣看問題就會看的近于正確。學有專長與思想正確應當聯系起來,這是非常必要的。
話說遠了,就此帶住吧。此致
敬禮
周建人
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