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飛同志留法勤工儉學日記（選登）

編者按：“王若飛同志在獄中”一文發表后，許多讀者都來信，希望了解王若飛同志青少年時代的生活情況?，F在我們將王若飛同志1920年在法國勤工儉學期間所寫的“圣夏門勤工日記”的片斷選登于此。從這些片斷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王若飛同志是多么熱愛勞動和勞動人民，關心工人運動，而在勞動中則能虛心學習，刻苦磨煉自己；對于同志同學也具有高度的友愛互助精神。

當時年僅20多歲的王若飛同志，在法國除最初在方登普魯公學補習了四個月的法文外，其余三年多時間完全靠作工來維持生活。為了尋求革命真理，他曾流寓于法國和此利時的許多城市。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王若飛同志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正確的生活道路。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周恩來、趙世炎、陳延年、蔡和森、李富春、羅邁、聶榮臻等同志在法國組織了社會主義青年團，并于次年成立中國共產黨旅歐總支部。若飛同志均先后參加。從此以后，若飛同志就投身于為人類解放而奮斗的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

四月十四日

教育會派人來說，謂昨接圣夏門Saint chamond鋼鐵廠來信，召收中國學徒二十五人，命我們即刻前往。這二十五個位置，除已到圣泰田的八個之外，還有十三個盡來法較先的先往，其余的留待第二次再走。

四月十六日

九時車抵圣夏門，我們走出車站，舉目一望，只見黃塵滿地，黑煙四起，天色愁暗，河水污濁。街市并不繁華，房屋也多敗陋。往來的人，盡是些濃毛大眼衣服襤褸的勞動者。我們方從美麗壯嚴的方登普魯來，見了這種景象，未免有點不快。然而一轉念間，還是勞動的精神戰勝，覺得這黃黑的姻云，也是大塊文章，“粗野”的勞動者，才是人類過正當生活的人，又是文明的制造者，我為甚么要厭棄他呢？

下午一時，會著先到圣泰田的八位，他們的工作交涉，昨日統已辦好，都是學銼工。因問他們何以沒有人學制模，八人中有黃楊兩君，以前曾作過制模工的，向我們說道，制模這項工作很苦，在初學的時候，一無所知，只好做那搬石筑土等笨事，即到能夠制模，便要親倒鐵水（即溶化之鐵汁），稍不謹慎，鐵水落在身上，輕則壞衣，重則肌肉盡爛，楊君以前為鐵水傷腳，醫了一個多月方好，并且現在已離暑天不遠，平常的熱，已受不住，怎還經得住大火來烤哩！

眾人聽了，多后悔早上答應時，不該寫學制模。

兩點鐘到招工處，管理員逐一檢閱我們的護照，驗畢，然后用正式表冊填寫各人履歷，和所愿望的工作，早上簽名學制模的同學，多趁此機會，改報銼工。不改的只有六人，我也是六人中之一。

四月十八日

今日星期，各工廠都停工休息。下午出游街上。

在公園內遇華工五人，彼等現在此地人造絲工廠作工，遠遠見著我們，就脫帽招呼。我也跑上前去問好，有一兩位同學，反遠遠的避開。他的意思，以為不和華工接近，法國人還分得出那些是學生，那些是華工。若同做一塊，就要受法國人一例的輕視，我很不以他們這種見解為然。

四月二十日

我們今日是開始作工的一天，所以起得格外的早。五點鐘已收拾完備，六點鐘到食堂吃咖啡，六點半鐘進廠。

工頭將我們學制模的六個人分去和幾個熟練的老工人一塊，一面學習，一面幫他的忙。我和李君相從的，是兩個老工。內有一個，已經在廠五十年，他

還看見李鴻章來參觀過，作工的經驗不消說是很好的了。

翻砂大概的方法，雖然幾句話事已說明，但是做起來，卻很不容易。我們今天只是幫他鏟泥土，他不要我們筑。因為筑的松緊，關系很大，若是松了，把木型取出后，必至潰散，若是緊了，鐵中所含的一種氣體，不能發舒，也要爆裂，所以我們只好袖手旁觀了。

四月二十一日

每星期熔鐵兩次，今天正值熔鐵之期。下午爐內鐵熔，工人用鐵桿將爐門撥開，有紅水一股，直奔而去，火花四射，眼為生眩，用巨鐵桶接著。這紅水便是已經熔化的鐵了。一桶既滿，爐門復閉。取重機提至模型側，緩緩注入型內，待鐵冷后取出，便得一鑄成機器。

當倒鐵時，我立十步外觀看，已覺熱不可支。那照料倒鐵的人，我真佩服他能受這大熱。

四月二十二日

今晨頗冷，我入廠時，著衣過單，被冷風一吹，只是發戰，很想得點用力工作，勞動勞動，借以驅除寒氣。惟事偏不來，遲之又久，二老要用泥，努力鏟了幾十撮，周身頓覺暖和。

四月二十三日

今日工頭又將我與王君良翰，另換和一法國工人作工。這工人年只三十幾歲，名惹爾維，性極活潑，好談話。

惹爾維所作的工，是一個大齒輪的模型，工作也很繁復，齒輪的齒，不能同時筑，須將輪建筑好后，一瓣一瓣的拿來安放。我今天幫他撮了很多的土，又幫他筑模。筑模先用人力，后用汽錘。這汽錘的力量很大，我拿在手中，周身的筋肉都為抖動，剛筑完一周，已經汗流遍體。但我仍努力筑完了，方才放下。

我作工的時候，忽有書記給我一小函，拆開看見上面寫著有我兩封掛號信。

這兩封信都來自上海，有一封信內附著一張七千六百多佛朗的匯票，是蔡衡武先生匯給我和劉范蔡梅四君分用的。諸同學見我們有款到，多以為我們必轉學校讀書，不再作工了，殊知我們心中，卻另是一種打算。

四月二十四日

今日惹爾維令我試做齒輪的齒型，這齒型是雕在一個寬長不過八寸的小木篋里面。象這種模子，稱為心模，因為他是制來放在大模子里面的。我初筑第一個，過緊了不合用。第二個又松了，一出模便潰散。第三個雖合用，但是取木型的時候，觸壞了一點，修補很不容易。我今天只做成兩個，王君做成十幾個。

翻砂這項工作，普通聽去，以為是很粗的工作，實在卻非常細致。我還嫌我性情粗莽，不配做呢。

四月二十六日

連日作工，已經上路，起居飲食，也有定時，因把每日工讀時間表擬定出來。

上午五時起床

五時半到六時半讀書

六時半后吃咖啡入廠

（由宿舍到廠須走一刻鐘路）

七時至十一時半作工

十一時半至十二時半午餐

十二時半至一時閱讀

下午一時入廠

一時半至五時作工

五時半至六時晚餐

六時半至九時讀書

九時半后睡眠

統計每日作工八點鐘，讀書五點鐘，睡眠七點鐘。其實認真研究學問，每日讀書的時間，并不在多。果能做到心不外馳，讀一點鐘可比別人讀三點鐘或四點鐘。一天讀五點鐘的書，已經是很多很多的了。

古人如沈鱗士之織簾，六祖之磕米，都是借作工來把性子磨堅定，由這里面去證悟大道，我很有取他這種精神。

四月二十九日

連日天氣甚熱，廠中尤為干燥，遍地都是泥砂，大風過處，砂即騰起，著于面上，為汗水所粘凝 ，偶一拂拭，其狀越怪丑可笑，鼻為灰沙窒塞，呼吸因之迫促，時時仰面噓氣，以自蘇。

我非不知勞動為自己對人類應盡之一種義務，勞動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勞動是愉快的事業，對于勞動而生痛苦觀念是很可恥的事，但是現在這種勞動，完全是替別人做事，拿勞力賣錢，不是自動自主的勞勃，若認為安，則是現在的勞動運動，可以無須乎有了。

我對于我現在的作工，是抱定下面的四個條件去做：（一）養成勞動的習慣。（二）把性磨定，把身煉勁。（三）達求學之一種方法。（四）實地考察法國勞動真象。

我只在這四個條件里面去求勞動的愉快，解眼前的煩惱，更進的事，就非我現在所知了。

有一些人口頭上常謂勞動為自己對人類應盡的義務，勞動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勞動是愉快的事業，但他們的行事，并不見他們對于這工作發生什么愉快的感想，反時刻都在愁悶里面過日子，即如作工時，數數看鐘，或不滿于現在所做的工作，便是不想勞動

的表示，豈不是言行不能相符么？更有因工作不如意而咒罵教育會辦事人的，這種人認識不清，倚賴根性未脫，忘卻自己人格，更不足道，我所提的四個條件，他們雖然會批評說不徹底，在我卻真實得很大的受用。

四月三十日

今日將昨所筑輪軸模型，修整光潔，修整工夫，非常細致，所謂靈巧的翻砂工人，就是能嫻熟此事的。

制圖第一步為設計，擬定制造物之形式，說明制造之方法，并算出其尺碼，此事非有經驗之工程師不能勝任。第二步由制圖員依照設計所定式樣尺碼，制成工作圖，分配于各部工場，制圖員多為中等以上學校學生充當，凡完全之工人，必須懂數學能認圖 。翻砂因木模多已做好，不知圖，尚無大礙，若木工銼工車工則離圖即不能做，以前我聽得人說欲為一完全工人，至少須當三年學徒，今以此證之三年果不為多也。

午后接法華教育會通告，謂五月一號，為工人大紀念日，（八點鐘工制實行紀念日）各國工人，這天都要一律罷工，舉行一種極大的示威運動，法國尤為激烈，（去年五月一號巴黎工人因罷工與軍隊沖突死傷數百人）望在廠諸同學，當與外人一致行動，不可故為立異，致生惡感，又罷工時，常有若干無知識的工人，于中暴動，或對外國人加以侮辱，我同學當這天，總以少出外為好。

夜間同學公議明日一致罷工。

五月一日

我們要研究法國的社會運動，今天正是一個實驗的好機會，諸同學沒人肯到工廠里面去看看真象，我便一人奮勇獨往。經過街上時，見滿街多是工人，三個一簇，五個一團，高頭議論，不象要去作工的樣于，工廠門首，站的人尤多。

五月三日

同學多素習于弄尊處優，作了這幾天的工，手上傷痕累累，我以為這不過是皮膚之傷，只要手生繭皮，就不怕痛了。

報載巴黎五月一日罷工，工人與軍隊沖突，死傷數人，惟騷動遠不及去年之甚。

五月六日

同學鄧武君，今日自納河舍來，傳述彼間作工情形，非常勞苦，鄧君所進工廠，為化學工廠，所作之工，為推小車背麻袋等事，工資只有十三佛郎，麻袋裝牛骨，每只重約百斤，雖力不勝任，亦須勉強負荷，彼間原有同學二三十人，因不能耐此苦，紛紛回巴黎，鄧君系往承其乏，非特安之無怨言，且已積數百佛郎，將欠帳還清，吾因此證明凡事本無難易苦樂，所謂難易苦樂，皆各人主觀認識之不同耳。

吾輩立志來法勤工儉學時，即已決心和困苦奮斗，今日所受，并不甚苦，縱令為苦，也應努力將它打破，象這種畏難而退，甚且還要怨恨以為受了倡導人的哄騙的，真是把勤工儉學四個字污辱了。

五月十日

昨日雖聽說今天有罷工消息，因為是傳聞之辭，恐怕不很的確，今晨仍然照常入廠，走到街上，覺情形與往日大異，軍警持槍守路口，馬隊往來游行，市面頓現一種肅殺的氣象，工廠門首，駐兵尤多，工人多聚集觀望，欲進而又不進，司令者恐發生危險，令馬隊沖散。

這次罷工的原因，是總工會要求政府將鐵路礦山種種事業，由資本家手里，收歸國有，號召全國工人，一致罷工，作極大的示威運動，必定要得了一種結果，然后才可望停止。

前日蔡先生匯給我們的七千六百余佛郎，我們現在工廠作工，每月所得，足敷用度，實無需用的必要，聽說倫敦的師友，境況很是窘迫，我們遂決定將這筆款轉匯去接濟他們，五日前接著師友復書，說我們現在也要作工，不受這筆款，望我們留作將來的學費。

講到進學校，我們已進天然的社會學校了，若是定要抱取幾本講義，在講堂上鬼混幾點鐘，然后為學，那么在中國、日本都很好研究，不必遠來法國了。我說這句話，并不是反對人不當進學校，就是我以后也要進學校，是說吾人當求活學活智，不可注重文憑，專讀死書。

我們對于這筆款的處置，討論了許久，竟想出一個很好的法子來，同學熊路青蔡濟寬二人，想到美國勤工儉學，因為困于經濟，不能成行，如今這筆款，我們五人分了，各人所得有限，補益很少，若是合起來，就可幫助他兩人赴美，豈不是件快事么。我們當即決定，通知他兩人，他兩人最初只推辭，以為我們現在作工，他怎好拿取我們的錢去讀書，后來我們說明了，不只是幫助你們到美，是望你們在美國替我們立一個勤工儉學的根基。以后我們也有赴美留學機會的。他們聽了，方才應允。日內即準備動身。我們今后，只要有一技一能可以謀生，直可以世界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