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平
“二十四史”是冠蓋我國史壇的煌煌巨著,它的記事起于傳說中的黃帝,止于明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歷時四千多年,其中保存了系統而又豐富的歷史材料,成為研究我國歷史不可缺少的基本文獻。長期以來,人們盼望看到經過整理的“二十四史”。現在這一愿望實現了,中華書局用統一的裝幀出齊了全史。這是“二十四史”流傳過程中最新的本子。
翻開新本“二十四史”,一目了然,它的整理工作主要有二項,一項是標點分段,另一項就是校勘。
前人說過:“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所以,對于閱讀“二十四史”的人來說,能否提供一個質量好的校本是很重要的。這個道理并不難理解。“二十四史”的第一部書《史記》成書于漢武帝時代,到現在,迭經傳寫翻刻。即使最后一史《明史》,殺青于清雍正年間,乾隆四年初次刊行,至今也傳布了二百多年。由于作者的筆誤,抄寫刻印的訛脫,流傳中的散佚,加上封建統治者有意的竄改,就使每一史都出現程度不同的訛、脫、衍、倒。有時增減一字,弄得人們迷惑不解,甚至使史實走失了原樣。殿本《周書·趙肅傳》載:肅于“永安初,授廷尉天平,二年,轉監。”什么是“廷尉天平”?歷代從未設置此官。如果“天平”二字屬下句讀,也于史實不符。其實“天”是衍文。據《魏書·官氏志》第六品有廷尉正、監、評。廷尉平卑于監,所以過了一年趙肅轉為監。這里只是增出一字,就使人不解其義了。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可見校勘“二十四史”是一件重要的工作。
“二十四史”最后形成于乾隆年間,在新本出現以前,雖然有過幾次印行全史,但就版本而言,可以分為兩大系統,即乾隆時武英殿校刻本和商務印書館在1930年至1937年印行的百衲本。后者意在保存較早的版本,只對個別史文偶或改正,基本上沒有作校勘。殿本倒是作了校勘,卷末附有“考證”。遺憾的是校勘粗疏,考證多誤,字句錯誤和脫葉錯簡,屢見不鮮。《四庫全書總目》批評明代監本《史記》刪節張守節正義,但查考殿本,正義整條脫漏和部分脫漏的條目也有近百條。對《漢書》顏師古注,也有大量的刪芟。尤為惡劣的是,對《元史》進行了肆無忌憚的竄改,有些地方隨意增刪文字,改譯口語為文言。洪武本《泰定帝紀》記載的即位詔,都是直譯口語,乾隆四年刊本還保留了原貌,四十六年全部改譯為文言。乾隆帝以原書譯名舛誤為口實,命令館臣重加修訂,對人名、地名、官名、物名作了許多改動。當時沒有另鐫新版,而是草率地在原版上剜刻。有時改動的名稱與原來的字數不相符合,便損益上下文。封建文人向來稱頌乾隆時期是“稽古右文”的“盛世”,可是“二十四史”卻在“盛世”有過這樣的厄運。
今天,“二十四史”傳布過程中遭遇的厄運一去不復返了,經過整理的新本,與殿本迥然不同,給人一種面貌一新的感覺。這固然由于有了標點、分段,但也與整理者進行了大量細致的校勘工作分不開的,據粗略統計,《元史》校勘記有二千六百多條,《宋史》多達四千多條。經過校勘,多少年來以訛傳訛的誤文得到改正,脫落殘缺的文句得到增補,竄入史文的衍字予以刪除,錯亂倒置的史文得到乙轉。不少過去的疑滯,經過整理者的校訂,都迎刃而解,大大方便了讀者。我們仔細閱讀校勘記,就會感受到整理者嚴肅認真的工作作風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
著手校勘“二十四史”,首先要解決工作底本問題。古人校書,有一種不良的風氣,盲目相信古本。當然,一般說來,刻本越早,錯誤也就少一些。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某些古書經過后人整理,晚出刻本的質量反倒高于宋元舊槧。所以,一個負責任的校書家,應該從實際情況出發,擇善而從。新本“二十四史”的整理者就是本著這種精神來選擇底本的。經過不同版本之間的對比研究,《后漢書》以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南宋紹興本作為底本,《南史》、《北史》以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元大德本為底本。這些宋元刻本,訛誤較少,確定為工作底本,無疑是妥善的。《漢書》則沒有選取現存較早的北宋景
新本“二十四史”的校勘,就其內容來看,各史遵循著一條原則,即只校史文字句的錯誤,對于各史記事的疏漏和謬誤,都不去涉及。對此也許有人提出異議。但我們認為,校勘作為一門科學,它承擔的任務就是厘訂書籍文字的訛誤,恢復原書的本來面貌。史實的糾謬補缺,嚴格說來,那是注釋和考證所應解決的問題,而不應該要求在校勘范圍里加以解決。殿本“二十四史”卷后所附的考證,就沒有注意區分兩者的界限,有些條目屬于校勘,有些條目純屬史實的注釋和考證,漫無體例,結果那一項內容都掛一漏萬,未臻完善。
校書質量的好壞,與能否運用科學的校勘方法有著直接的關系。前人在校書實踐中,創造了“對校”、“本校”、“他校”、“理校”等行之有效的方法。新本“二十四史”的整理者根據各史的特點和每一具體問題的要求,靈活地采用了這些校勘方法。
就全史的校勘來看,整理者把對校作為最基本的方法。所謂對校,就是確定一個誤字較少的版本作為工作底本,然后選擇本書其它版本來校錄異同,判斷是非,改正文字錯誤。這是校書簡便而又穩妥的基本方法。新本“二十四史”用這一方法發現了許多重要的異文,訂正了很多史文的訛脫衍倒。前人使用這種校勘方法,往往喜歡把他本與底本的異同,一一照錄,正誤雜揉,校勘記繁蕪,使人不得要領。新本“二十四史”就沒有這種弊病,底本不誤而它本誤的,一律不撰寫校勘記。但底本不誤而它本有參考價值的異文,還是加以收錄。這既薈萃了各種版本的長處,又使校勘記比較簡潔。
本校也是新本“二十四史”經常使用的方法。本校是指以本書前后相互校證,從中發現和糾正錯誤。“二十四史”是用紀傳體編寫的,本紀記載帝王的政跡,列傳是人物傳記,表譜列書中的人物和史事,志敘述典章制度,各個部分相輔相成,有著內在的聯系。整理者掌握了這一特點,充分地加以利用。如舊本《三國志·孫和傳》裴松之注引《吳書》說:“諸葛豐偽叛以誘魏將諸葛誕。”其實這并不是諸葛豐的事。據《孫權傳》裴注所引《江表傳》:赤烏十年,孫權“遣諸葛壹偽叛以誘諸葛誕”。諸葛豐是諸葛壹之誤。整理者發現了裴注所引《吳書》的錯誤,就以《江表傳》為證據予以改正,并在校勘記中說明理由。這種以本書校本書的做法,是令人信服的。
在對校和本校之外,新本“二十四史”還較多地使用了他校法。簡單地說,他校法就是用他書校本書。各史撰修時,總有其他文獻資料作為依據;記述的史事,也往往見于同時代的其他書籍;后人著書,免不了征引前代編修的史書。這就可以利用前人、同時代人和后人的著作來訂正各史的文字錯誤。新本“二十四史”的校勘記,幾乎無一不廣泛地搜集他書作為訂正錯誤的依據。《明史》成書較晚,今天我們仍能看到最早的乾隆四年武英殿原刻本,不存在版本對校的問題。所以新本《明史》的糾謬補缺,主要靠他校。整理者不但使用了《明史》的藍本《明史稿》和史料豐富詳盡的《明實錄》,而且對《明會典》、《寰宇通志》、《明一統志》、《國榷》、《綏寇紀略》等書也多所采摘,使《明史》的許多錯誤得到糾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魏書》,整理者用類書《冊府元龜》進行校勘,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舊本《魏書》殘缺嚴重,不但有個別字句的脫漏,而且有成行整頁的脫漏。清人盧文
新本“二十四史”的校勘,還采用了推理的方法,我們稱之為“理校”。由于學識的局限,這種方法容易使人陷入主觀片面,顛倒了是非。就全史來看,只靠理校訂正史文的地方并不多。可見整理者的態度是相當慎重的。
幾種校勘方法,在整理者那里不是分割的,而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有時為了糾正一處錯誤,同時運用兩三種方法,取得較為堅實可信的證據。殿本《周書·王雅傳》記載雅“除都督,賜爵居康縣子”。新本改“居康”為“居庸”,并在校勘記中說:“‘庸原作‘康。諸本和北史本傳、《冊府》卷八三五都作‘庸。二張以為‘康字誤。按魏書卷一○六上地形志上東燕州上谷郡有居庸縣。殿本刻誤,今逕改。”一字之改,運用了對校和他校,兩種方法互相補充,提出了幾個理由說明殿本的錯誤,使改字有了充足的證據。
歷代校勘和研究“二十四史”中的一史、數史或全史的不乏其人,留下了大量的成果。新本“二十四史”的整理者非常重視這些成果,進行了認真地清理,吸取了其中正確的見解。宋、明兩朝治《漢書》特別強調校訂,清代學者校訂與釋義并重,這方面的專著和散見的札記陸續行世,僅王先謙的《漢書補注》就征引了六十余家。近人楊樹達的《漢書窺管》也是功力頗深的。新本《漢書》的很多校勘意見都是根據王、楊兩書,經過分析研究撰寫的。新本《史記》更是集中使用了前人的成果,張文虎的《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是新本改字的主要依據。一些人們難見的稿本,如張森楷的各史校勘記也被吸取了。整理者注意吸取前人成果,并不墨守前人成果,一些不正確的見解,理所當然地被拋棄了。即使正確的見解,整理者也往往提出新的證據加以補充,使其愈加充實完備。
清代有名的文字學家段玉裁說:“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這話是有道理的。發現各史不同版本之間和本史與他書之間的文字差別并不困難,難就難在正確地判斷是非。這就要求校書的人不臆斷,不輕改。殿本“二十四史”缺點之一就是證據不足,妄下斷語,輕率地改字,又不交待改字證據的出處。新本“二十四史”克服了殿本的缺點,凡是增刪改易的地方,都說明底本原來作某字,現在校改的證據和證據的具體出處。這樣即使校改錯了,也便于讀者糾正。遇到改字證據不足和是非難斷的文字,一般不改動底本,只在校勘記中說明整理者的看法,幫助讀者作出選擇。偶或對異文拿不出見解,也不強不知以為知,而是存疑不論。這種態度是可取的。
舊本“二十四史”存在許多文字錯誤,給讀者設置了重重障礙。這些障礙,在新本中大大的減少了,整理者辛勤的勞動,不知給讀者掃除了多少攔路虎。一些不明其義的史文,經過校正,文義了然。如殿本《梁書·元帝紀》載討侯景檄文,有一句說:“家有隕山之泣。”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百衲本、明南監本作“家隕■山之泣”,墨丁是表示缺字,文義也不可知。但經過校訂,新本《梁書》改為:“家隕桓山之泣。”這是完全正確的。據《孔子家語》記載:顏回聞哭聲,“非但為死者而已,又有生離別者也。……桓山之鳥,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將分于四海,其母悲鳴而送之,哀聲有似于此”。梁元帝正是用了這個典故,說侯景暴虐多端,使江南人民家家有生死離別的愁苦。長期懸而未決的疑案,被細心的整理者解決了。一些導致史實錯誤的訛脫,經過校正,為研究歷史提供了可靠的史料。如舊本《元史·刑法志》載:“諸奴婢告其主者處死。”新本根據《元典章》在“奴婢”下補入脫去的一個“誣”字。有無這個“誣”字,史實是大有出入的。還有一些無法卒讀的句子,經過校正,能夠通暢地閱讀了。由于新本“二十四史”作了科學的校勘,使它在這部史書的流傳史上成為最受人們歡迎的一種本子,以前影響較大的殿本和百衲本,必將被新本所代替。
校書不是純技術性的工作,它有鮮明的思想性。在封建社會,某些官僚地主附庸風雅,以校書來“習靜養心”。有些士大夫則以此炫博鬻奇,或者企圖“校成一書,傳之后世”,使他的名字“附驥以行”。乾隆命令館臣竄改《元史》,則是出于壓抑漢民族意識的政治需要。盡管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在校勘“二十四史”中取得一些成就,但因為受到封建意識和階級偏見的束縛,影響了校勘的質量。例如他們在校勘時要避家諱,避皇帝諱,不敢直接恢復史書的本來面貌。當階級利益與校勘的科學性相沖突時,便與科學背道而馳了。今天校勘“二十四史”是為批判地繼承文化遺產,建設無產階級新文化服務的,要求校勘工作有高度的科學性,盡可能恢復史書的原貌,這是新本“二十四史”的質量超越舊本的重要原因。
“二十四史”卷帙龐大,千百年來形成的問題相當繁雜,給校勘工作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所以新本“二十四史”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缺點和錯誤,有的地方校勘失當,按斷有誤。如《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昭襄王四十八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