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寶林
任老,我是心儀已久的了。
一九五八年吉月吉日,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了一個文藝晚會,大軸子是侯喜瑞、雷喜福二老的《群英會》,倒第二是我的《戲劇雜談》。從中央廣播說唱團拆我的單檔兒,如果公事公辦的話,官價是八十元整。說唱團和出版社是關系戶,用不著那個。出版社的領導為感謝我們的熱情支持,要送幾種書作為紀念。我卻不過他們的盛情,就干干脆脆地提出來:“給我鬧一部你們剛剛出版的任半塘的《唐戲弄》吧!”
《唐戲弄》,出版于一九五八年六月,是任老的一部八十萬言的巨著。我把它啃下來挺費勁,可是我下了決心啃。多年來,我有一個心愿:想把相聲這門口頭文學從實踐提到理論的高度。當然這首先就需要把相聲的起源和發展加以爬梳,理出個脈絡來,此即所謂“學術權威”之所謂“尋源溯流”乎?做為一個演員,我可不敢懷有“藏之名山,傳諸后世”的野心,我只是覺得相聲的歷史不應該只能向上追溯到藝名“窮不怕”的朱紹文先生,從清文宗(愛新覺羅·奕
《唐戲弄》是部斷代的專著,說實在的,還沒能完全滿足我個人的學習愿望和探索企圖,我要“上下五千年”!
今年,早春二月,我聽說任老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請到北京來,搞一個關于敦煌寫本歌辭的科研合作項目,不禁為之大喜,堅請吳曉鈴先生作介,同到任老在福祥古剎的寄廬登門求教。承蒙任老不棄,慨然把他的未刊手稿《優語集》相授。這些天來,我早起遲眠,貪婪地讀著,雖不能說是達到“廢寢忘食”的無我之境,但是的確再也沒有時間“打百分”了。這部手稿大大地填充了我所渴望知道的李唐以前和以后的有關俳優調諧的資料的空白,充分地滿足了我的求知進學之衷。任老叫我在《優語集》的卷首寫幾句話,我深知必然會遭到“佛頭著糞”的譏誚,但是,卻之便為不恭,恭敬不如從命。
我讀過王國維的《優語錄》。《優語錄》攏共收了五十條:唐代八條,五代三條,南北朝三十八條,明代一條。任老這部《優語集》九卷正文竟收了三百五十五條:先秦至六朝二十四條,唐代四十四條,五代三十一條,北宋五十二條,南宋二十八條,元明兩代三十三條,清代上卷五十九條,下卷五十三條,民國三十一條。這里還沒有把兩個附錄(語逸四十五條,語比三十七條)的八十二條計算在內,單就數量來說,就超過《優語錄》七倍。再就時限來說,也確實可以夠得上“上下五千年”了。除此以外,我認為更為重要的是,任老在文獻的鉤沉和考訂上做出了許多刊謬補闕的可喜功績。例如: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里引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一所記宋高宗趙構時優人諷刺郡王張俊“在錢眼內坐”的故事說“此條當出宋人小說,未知所本”。任老就查到了原始出處是羅點的《武林聞見錄》。這還不算,任老又在文獻的鉤沉和考訂的基礎上,把“優語”產生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因素勾勒出來,并且加以公正的評價,例如:任老比較宋代洪邁在《夷堅志》里記優人裝做和尚講“生,老,病,死,苦”的“苦”是“百姓一般受無量苦”一事和楊小樓在“五四運動”時期演《五人義》把臺詞“咱們砸廠衛校尉去”改為“咱們走,去燒賣國賊的房子!”一事,下了前者是消極的“哀鳴”,而后者是積極的“怒吼”的結語,對于我們演員是很有啟發作用的。
任老已經是八十有三高齡的人了。讀了他的著作,使我開擴視野,增長識見,給我在探索喜劇形式和諷刺藝術的發展歷史上以莫大的鼓舞,自然不在話下。這種鼓舞更多是來自他的“不知老之將至”(應該是“不知老之已至”更為恰合身份吧!)的奮斗精神和堅強毅力,這是屬于一個革命者的高貴品質,屬于一個科學家的探求真理的頑強意志。我要通過艱苦的考驗向他學習。這里的話不屬于“樂而為之序”的范圍,是我表示決心的誓言。
北京“一戶侯”居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大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