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爾扎克的著名長篇小說《幻滅》里,曾有不少地方談到中國。例如,在描繪呂西安的相貌時,就說他的眉毛“仿佛出于中國畫家的手筆”。大衛·賽夏在得知呂西安愛上了貴族巴日東太太之后,曾對呂西安說:“可是你們受著成見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林蘭還要遠。”還有“南京緞褲子”、“北京的皇帝”。當然,巴爾扎克在這部小說里談得最多,說得有聲有色的是中國造的紙。他借書中那個正直、善良而又富于進取心的青年發明家之口,對中國紙贊揚備至,欽佩萬分。他說“中國紙又薄又細潔,比我們的好多了,而且這些可貴的特點并不減少紙的韌性;不管怎么薄,還是不透明的。當年大家對中國紙極感興趣。”他還拿中國紙同法國紙加以具體的比較,說用法國仿小牛皮紙印一套精裝的服爾德全集,重達二百五十斤,而用中國紙印,則不到五十斤。令人最感興味的是,巴爾扎克還講了一個關于校對出身的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圣·西門和另一個校對為中國紙的原料問題打賭的故事。前者根據德國醫生兼博物學家開普弗的考察和法國教士阿爾特在一七三五年出版的《中國散記》的記載,認為中國造紙的原料是楮,而后者則認為是絲。并把問題提到法蘭西學士院,請馬賽爾來加以評判。馬賽爾倒并非什么造紙專家,但他在跟隨拿破侖遠征埃及時,任隨軍印刷所的負責官員,于一八○四年回到法國后,還擔任過帝國印刷廠的廠長。馬賽爾評判不了,要他們去請教葛羅齊埃神甫(1743—1823年)。這個神甫不僅有介紹中國情況的著作行世,還珍藏著一部附有插圖的講到造紙技術的中國書籍。圣·西門和那個校對果然找到了葛羅齊埃。但這個神甫說他們兩個講的都不對。他根據所掌握的材料說:“中國紙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絲,而是用搗碎的竹子纖維做的紙漿。”這個故事大概是巴爾扎克從什么人那里聽來,可能還是輾轉聽來的。所以他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們葛羅齊埃神甫收藏的到底是中國什么人的著作。
如果就中國古代造紙的原料來說,不僅有竹,也有楮和絲。例如,蘇易的《簡紙譜》就云:“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麥面稻稈,吳人以繭,楚人以楮為紙。”葛羅齊埃收藏的顯然不是這部講造紙的中國書。否則,他就不至于說圣·西門“他們兩個打的賭都輸了”。
葛羅齊埃收藏的該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呢?
這個問題,在《幻滅》的法文版里,巴爾扎克是這樣寫的:“L’abbé Grozier pcssédait un livre chinois,ouvrage à la foisiconographique et technologique,où se trouvaient de nombreu-ses figures représentant la fabrication du papier dans toutes sesphases……”傅雷先生把這句話譯為:“葛羅齊埃神甫藏著一部專講造紙技術的中國書,附有不少圖解,說明全部制造過程;……”很明顯,原文并無“專講”二字。譯者無意中加上的這兩個字,倒反而把事情弄得復雜了。其實巴爾扎克只是說葛羅齊埃藏得有一本中國書,其中附有插圖,還有對造紙技術工藝流程的說明。在緊接這句話之后,巴爾扎克還描述道:葛羅齊埃“指給我們(按:即圣·西門和另一個校對——引者)看紙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畫得很精”。
根據巴爾扎克這段語焉不詳的敘述來看,葛羅齊埃收藏的那部中國書,倒頗似我國明人宋應星著的《天工開物》。該書《殺青》一章,介紹的就是我國古代造紙的技術,還特別著重地講述了用竹造紙的工藝,而且所附的六幅插圖,都是說明用竹造紙的工藝流程的。我國這部著名的古代科技著作,很早就揚名海外。據說《天工開物》的原本曾收藏在日本帝國圖書館里。
當然,這里說葛羅齊埃收藏的那本書有些象《天工開物》,也不過是“姑妄言之”而已。倒底如何,只好留給巴爾扎克學的專家們去考訂了,如果他們有興趣的話。
在《幻滅》里,巴爾扎克還提到用樹皮造紙的事。關于這,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云:我國遠在東漢和帝時就開始用“樹皮、故帛、魚網、麻繒,煮爛造紙”。用舊布造紙,相傳是在中唐時期由我國經西路傳到中東一帶的阿拉伯國家的。而歐洲在十二、三世紀才開始用棉布做造紙的原料。如果蔡倫采樹皮造紙之說屬實,在法國直到一八三○年初,即在巴爾扎克構思《幻滅》的前三年,才有個叫布拉爾的法國人用腐爛的松樹皮作造紙的試驗,剛剛獲得初步的成功。在這一年的《巴黎評論》雜志上曾報道過這項創造發明的新消息。但較之中國用樹皮造紙的歷史已經晚了一千多年。
巴爾扎克早年曾經營過印刷所的業務,因此他對紙的情況頗為熟悉。雖然他的印刷所在一八二八年倒閉了,但他對紙的生產和技術上的革新依然十分關心。他自己就曾多次計劃生產一種質量又好,成本又低的紙。也許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他才對中國紙表示出那樣濃厚的興趣和關注。
巴爾扎克對中國的興趣并非始于《幻滅》,在他的《人間喜劇》里,就收有一篇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八日發表在《漫畫》雜志上的雜文,題目就叫做《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