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中曾講到一個故事,說三國時鐘會寫了一篇《四本論》,寫好后很想請嵇康看一看,于是把文章放在衣兜里,去見嵇康。走到嵇康家門口,忽然覺得害怕,不知道嵇康對這篇文章會提出什么責難,不敢見嵇康的面,便把這篇《四本論》從門外扔進院內,拔腳就走。
此事看來似乎很可笑,但卻告訴我們,古人著書,求一個知音者的批評之難。三國建安時,曹丕著《典論論文》,就感嘆過“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又說“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南北朝時的文藝理論專著《文心雕龍》,也對某些片面的文藝評論,加以批評,說它們是“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在對別人著作的評論中,以己之所長,輕人之所短,這是弊病之一;合于自己見解和趣味的大加贊賞,與自己不合的則一概否定,這是弊病之二。古人這些對批評的評論,還是可以有所鑒戒的。
當然,古人也有好意修改別人的作品而得罪的。據《唐詩記事》載,牛僧孺應科舉時,曾將自己的詩文投獻于詩人劉禹錫,劉禹錫乃“對客展卷,飛筆涂竄其文”。“歷二十余歲,劉轉汝南,公(即指牛僧孺)鎮海南”,二人又一次見面,牛談吐之間對劉很不客氣,還給劉寫了一首詩,最后兩句是“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后塵”。意思是說,你莫怪我喝了酒用言語輕薄你,你只要想想過去我把文章投獻給你,你就明白了。過后劉禹錫對自己的兒子說:“吾成人之志,豈料為非;汝輩進修,守中為上。”表示大為后悔。這一記載是否確實,還可進一步考核,如據史傳,牛僧孺做過淮南節度使,從未在“海南”做官,恐字有誤。古人記此事,大約也是說明以文字賈禍的一例。劉禹錫“飛筆涂竄其文”,可能改動的多了一些,但牛僧孺的度量也實在太小。如果我們現在出版社的編輯,碰到幾個象牛僧孺那樣的作者,恐怕不敢下筆了。
上面說到曹丕,且說建安時期,群雄紛起,三國鼎立,曹魏的文學是最為興盛的,這主要是社會原因,但與曹操父子有意識的提倡以及他們的作風也是有很大關系的。《文心雕龍·時序篇》就曾說:“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文帝即曹丕,陳思即曹植。當時曹操是丞相,封魏王,曹丕是魏太子,曹植是貴公子,在他們周圍聚集了一批文士。可以注意的是曹植有一篇寫給楊修的書信,收錄在《昭明文選》中,即《與楊德祖書》,其中有一段,頗可玩味: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
這段文字,從文章角度看,也是搖曳多姿,聲情并茂的。筆者以為,它給人的啟發,不只是曹植臨文的謙虛態度,而且可以見出曹植與其屬下文士談論文章時的那種平等待人的作風。丁敬禮為丁
丁敬禮的話也有啟發。一個作者請人提意見,沒有比他這番話再得體的了。“文之佳惡,吾自得之”,表示自己心中自有準則,并非盲從,也不是一聽到批評意見,就六神無主,緊張得不得了。但還是請曹植批評者,是因為“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把曹植當作知心朋友,而不是看作什么長官上司,只有這樣,才能寥寥數語,作此推心置腹之論。
魯迅先生曾概括建安時期文章的風格之一為通脫。所謂通脫,即是不拘儒家禮法,思想比較解放,這種時代風氣也表現于曹丕文中。曹丕寫《典論論文》,對于當時著名文人如王粲、劉禎等一一作了評價,稱他們“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
古人不象現代社會那樣,讀者對一部作品可以在報刊上進行公開批評和自由討論,作者也可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辯答。而且,即使曹丕、曹植那樣,也還是把文學當作個人的事業。今天,我們社會主義文化的發展,當然不是封建時代文化所能比擬,我們的作者和讀者,創作者和批評者,是新型的無產階級的同志關系,在對作品的討論中,更可以建立平等的、同志式的關系。今天,我們批判了“四人幫”動輒揮舞帽子和棍子的惡劣作風,發揚社會主義民主,迎接文化學術的繁榮春天,來回顧一下古人對著述批評的態度,以及一些時代風氣,恐怕還是有所啟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