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國人物傳》公開出版發(fā)行想起
《民國人物傳》第一卷終于公開出版發(fā)行,令人高興!我為史學界高興,為讀書界高興!
這本書的書名之上,冠有一道小題:“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從《前言》里看出,編寫《中華民國史》的計劃中,要編三種資料:《大事記》、《人物志》和專題資料《中華民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前言》說:“關(guān)于人物志,需要寫傳記的約一千人;列入人名辭典的約四千人;另外還擬編制若干人物表。”這種做法一定為讀書界雙手歡迎。
過去那幾年間,順利印行的新書甚少,可讀的新書更少。某些名曰資料匯編或文章選編的纂集,往往是找來幾根棍子,支撐著別具只眼的高論。這種夢魘似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象《民國人物傳》這類書終于公開發(fā)行,我覺得,把它放在廣闊的前景中去考察,可以看作是歷史研究和論述工作方面的一塊小小的計程碑。
我說的只是一塊小小的計程碑,并無把它說成一座什么史學豐碑的意思。很可能有人會說,就這么一本書,究竟有什么稀罕?
誠然,它是一本沒有什么“稀罕”的資料書。李新、孫思白同志主編的這一卷,正文四百頁,介紹民國人物六十七人。按印刷頁計算,文稿二十七萬二千余字,平均約四千字一人。編者在《后記》中謙遜地說:它“是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組各位同志的習作”。書中按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分類列名。最短的一篇,是往日基督教界的頭面人物余日章,一千三百字。這個人的存在,就是美帝國主義在中國制造的人形鴉片。最長的一篇,是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約一萬九千字。其次,竊國稱帝的袁世凱,寫了不到七千字。胡漢民、鄧演達等人,均在五千字上下。編者在《前言》中說:“每篇以二三千字為準,不必寫得太長。”簡短難于鋪敘,這一卷文字與原來的設想相距尚不遠。
認為這種書不“稀罕”是有根據(jù)的。過去,報刊和書籍,介紹人物生平經(jīng)歷、逸聞遺事者,屢見不鮮,毫不足奇。這固然由于舊時代的政治情況,各種社會因素的作用,以及治學為文的慣例影響所致。此中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奇聞百出,不可思議。憶我兒時,某些地方志《列女傳》里三兩行,卻是以魚翅席幾桌和銀元若干論值的。報刊的涌現(xiàn),小冊子的盛行,當世和近世人物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項。稍有虛名的人,字號、鄉(xiāng)里、行第、簡歷和撰著等等,很易共曉。當我兩肩方與書桌相平時,蔣介石已騙取了北伐軍總司令的職位,正在蘇、浙、皖一帶耀武揚威,上海報紙就發(fā)表過他的生辰“八字”,屬豬的命單,預言其結(jié)局為討飯無路。知名的報刊,如天津《大公報》主辦的《國聞周報》,封底一期一篇人物;上海美國人鮑威爾父子主編的《密勒氏評論報》(英文),也是一周一人,都附照片。《世界知識》則注意域外人物的介紹。流行的雜志,一般都有人物的評介。本書寫到的“天廚味精”吳蘊初,記得早在三十年代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上就讀到過。這個雜志所介紹的中外人物,約在1935年左右,便合輯為《人物評述》一厚冊而由生活書店印行問世了。提起清末民初的人物,沃丘仲子(武進費行簡)的《近代名人小傳》、《當代名人小傳》各有三兩冊,史傳筆法,頗有材料。北平小型報《時報》館也編過四、五百頁的書,大本小字,白下群魔,網(wǎng)羅甚伙。到抗戰(zhàn)結(jié)束后,重慶尚有《人物雜志》出現(xiàn)。*其它有關(guān)撰述甚多。人們都知一句舊話:“知人論世”。“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可乎?”往日刊行過的人物志這類書,如果目前有人編一份1905—1949年所刊中國人物書籍目錄,兼及海外所出中外文本,那將不是沒有用處的。而報刊人物介紹,汗牛充棟,雖有一部分成書的報刊目錄可作底子,也不是輕易可以編出目錄索引來的了。
然而,目前讀書界正處于“學問饑餓”的時刻,出版界正想要奮發(fā)有為,史學界呈獻出他們的初步成果。盡管這果子還有點青澀,卻是書林二十多年來所罕見的收獲,而且公開發(fā)行了,——這本身就不尋常。
因為它運用馬列主義觀點來寫斷代人物傳。《史通》分敘六家,統(tǒng)歸二體。《史記》是紀傳體的創(chuàng)始。《史記》記載人物活動有三種體例,即本紀、世家和列傳。司馬遷的紀傳體文字,力求紀實,手法多樣,褒貶兼具,于樸素精煉中顯示其飛揚生動的文采,魯迅因此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種文體有其敘事缺陷的一面,它總是和編年體相互并行的。我們偉大的祖國具有悠久的歷史,特別是近百數(shù)十年來,無數(shù)驚人的事變,走過苦難的歷程,充滿著尖銳復雜的斗爭,產(chǎn)生了各種面貌的人物和值得總結(jié)的豐富深刻的經(jīng)驗教訓。毛主席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中恰如其份地表達了我國人民的民族自豪感,提到我們民族的開化史上,“有許多偉大的思想家、科學家、發(fā)明家、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和藝術(shù)家,有豐富的文化典籍。”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提到“自從一八四○年鴉片戰(zhàn)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jīng)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有正必有反,有美就有丑,歷史上就有各式各樣的正反兩方面的人物。歷史書籍如果沒有人物,只見銅器鐵器的出現(xiàn),規(guī)律法則的作用,洋槍大炮的飛舞,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千真萬確,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而人民有自己的領袖和代表,自己的朋友和敵人,都應該是一個個具體的有名有姓的人。系統(tǒng)的人物介紹一類書籍業(yè)已久違。現(xiàn)在這本書的《前言》宣稱:“大家一致認為: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闡述中國剝削制度社會最后一個朝代——中華民國的興亡,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根據(jù)這一認識,不但寫一本中華民國史,還要編三種資料,其二就是中華民國人物志。前言里列出寫傳記的五項原則,這是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系統(tǒng)地編撰斷代紀傳的一次有組織的嘗試,值得我們歡迎和注意。
還因為它并不喧嚷地走進了禁區(qū)。這當然是它的工作任務決定的,但需要決心、認識和氣魄。多年來都講要“厚今薄古”,“今”的召喚已久。可是,薄古匪易,厚今尤難!縱無明文條令,從來也沒有象公布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那樣宣布過什么禁區(qū),而“今”卻是學人望而生畏的題目。現(xiàn)在這本書恰恰是在禁區(qū)中活動的成果。單是編三種資料,將涉及這一歷史時期的各種現(xiàn)象和問題,要寫傳記的人物約一千人,編者還希望“大家都來寫”,“那個行業(yè)的人由那個行業(yè)的人來寫最好,那個地方的人由那個地方的人來寫最好”。這是史學戰(zhàn)線上的佳音!這有利于促進學術(shù)的躍進。這里面有不少人物往往被認為是“不可接觸者”。不少近代現(xiàn)代人物的著作、函牘、文獻材料等等,在有關(guān)單位的保管部里悄悄地躺著,和地下的礦藏一樣迫切等待著勘探和采掘。甚至舊日公開行世的書刊,也可能被當作“絕密”而錮藏著,一般讀者固難接近,更不用說利用它們來作樹碑立傳的素材了。其實,一部五四運動史,如果一定要涂去陳仲甫、胡適之的名字,不涉及他們的活動,不嚴正地評介他們的作用,真不知這部書如何運思和下筆呢。古城的怒吼,湘江的激浪,津門的呼應,以及上海、蘇、皖、鄂、粵各地的回響,都將被寫到。各有主從重輕,不得一筆抹煞或無限放大。政治的激動震懾了學術(shù)的展翅,學術(shù)的徘徊辜負了政治的囑咐。二者俱傷,一事無成。黨所教導的“厚今薄古”、“古為今用”的方針,難以得到酣暢的執(zhí)行。現(xiàn)在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資料書,并無沖破禁區(qū)的叫嚷,卻在做一些起碼的工作,值得我們歡迎和注意。當然,附帶插一句,還要多謝出版者,想必經(jīng)過幾番考慮而后才公開發(fā)行的吧。
上述兩點之外,還因為它重視材料的搜集、整理、考核和編訂。寫一部書,首先要切實占有材料,本來是個老生常談。我們不能不想起列寧寫《俄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那是在俄國1895—96年大罷工爆發(fā)后一個稍呈沉寂的時期,列寧著手寫書時是1896年1月被捕以后,他從獄中托人按他擬定的書單找書,克服了種種困難,成功地搜集了為進行研究所必需的一切資料。封建落后的舊中國阻礙了文化的發(fā)展,資產(chǎn)階級也沒有為我們準備必要的社會經(jīng)濟資料。這許多年雖說已經(jīng)做了大量保管整理的工作,種種原因使其缺乏必要的人力和照護。“四人幫”及其侍從之臣更破壞了我國史學研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們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非常鄭重其事地胡說八道,不要真實的材料,不顧歷史的事實,全憑捏造、曲解、閹割和偷換來創(chuàng)作他們的史論。在一陣難堪的破壞之后,我們至今還聽到有關(guān)搶救和保管歷史資料的呼吁。我們面前的這本書在《前言》中表示:“為一個人寫傳記,必須充分占有材料,認真進行研究。只有對這個人的一生有了總的概念,對他的主要言行有了具體的判斷,并且自信這個概念和這些判斷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然后才可以下筆。”又說:“不要離開事實材料,作過多的評論。”“要求真實可信。”“不要以訛傳訛。”這才是我們黨歷來提倡的優(yōu)良的學風和文風!關(guān)于《民國人物傳》的選錄標準,書后有個附錄,不用重復抄摘。這樣地重視事實材料,“寧可不寫或存疑”,值得我們歡迎和注意。
我只根據(jù)上述三點感受,說這本書是歷史研究和論述工作方面的一塊小小的計程碑。我還要重復一下,我沒有說它是史學創(chuàng)作方面劃時代的里程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這二十幾萬字的作品,如果要尋章摘句,列舉幾條史實的失誤,敘述的欠當,并非難事。而這些,和關(guān)鍵已否把握,繁簡是否得宜,文字如何抒寫,應留待廣大讀者的檢驗和批評。
寫到這里,我不由地想起吳玉章老前輩的話來。他的《歷史文集》序言中有一段,用他自己的話說,“并非什么高論”:
歷史既然是一門科學,而科學都是老老實實的學問,因此,研究歷史就必須采取老老實實的態(tài)度。研究任何一個歷史問題,都必須占有充分的材料,進行認真的分析,史實務求其真實,評論務求其公允,只有這樣,才能取得一定的成績。“事實確實,立論公平”,這就是我研究歷史的座右銘。
這又何止講的是研究歷史呢。為政與治學并不是不相通的。若以片面一言,而定歷史人物終生者,知慚愧否?誠如吳老所說,“但要做到也頗不易。”我們面前的《民國人物傳》的《前言》說:“凡是有疑問而又查不清的,寧可不寫或存疑,不要以訛傳訛。”這就不以我為準,留待今后和大家來繼續(xù)研究。
我看《民國人物傳》的編寫、出版與公開發(fā)行,可能是個好兆頭。從黨的十一大到三中全會,的確為我國的學術(shù)文化事業(yè)迎來了明媚的春光。天高路遠,春郊好試馬。讓學術(shù)振翼高翔吧。既已邁開大步,那就不要遲疑駐足,堅持主張,開展工作。我們盼望在這方面有更多更多的成果,為史學界也為了讀書界。
七九年一月十日于北京弘慈廣濟之廬。
*由于舊藏日用書籍已付一炬,而到圖書館查書至今仍需極大的耐心和不惜浪 費的寬裕時間,這里只有憑記憶敘述,難免不準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