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遙遠的童年時代,那還是個分不清童話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年齡,有三件東西在我的生活中閃爍著神奇美妙的光彩。那就是爺爺的銀發、爸爸的眼鏡和書櫥里的書。
爺爺的銀發是孩子們的寶貝。那絲絲銀發中好像隱藏著無數美麗有趣的故事,爺爺總是那樣安詳地摸著銀發一個個地給我講出來。
爸爸的眼鏡是大人們的寶貝。它神奇而聰明,我經常看著爸爸那么扶一扶眼鏡,就能回答出許多叔叔阿姨甚至是爺爺提出的問題。
書櫥里的書,爺爺說,它們是“知識的海洋”,就是把爺爺和爸爸的知識加起來,也只不過是那大海里的一只“小貝殼”。連爺爺和爸爸都要天天問它們呢。
我曾多么渴望得到這三件東西呀!可是卻不成,我的頭發無論如何也不變白,而眼鏡呢,爺爺說小孩不能戴,戴了要摔跤的。
不過沒關系,那最萬能的寶貝“書”我能夠看。不是連爺爺和爸爸雖然有了銀發和眼鏡也還要問它們嗎?于是我急忙扒著書櫥往里看,那么多的書:紅色的、金色的、暗綠色的、咖啡色的……上面印著許多我不認識的字,一排排神氣地站在那里,好像在警告我不許碰它們。我懷著敬畏之感小心翼翼地看過去,忽然看見一本,上面只有三個字“怎么辦”,多簡單呀,我全都認識,一定也像《小朋友》一樣有趣而可愛。我趕忙踮起腳尖,使勁兒把它抽了出來。打開一看,卻驚呆了。滿篇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個也不認識。仿佛在商店里買東西時,擠呀擠呀,突然間一抬頭,發現四周都是生人,爸爸媽媽不見了一樣,當時真想哭啊。這時爺爺走來告訴我,從小好好學習,長大就能看懂這些書了。還說這是好書,好書能使人變得聰明、高尚、美麗、堅強,一定要喜歡這些書。
當我進入中學,拿起的第一本“字書”就是《怎么辦》。我一口氣將它看完,正如爺爺所說,一種美好而純潔的感情充滿了我的心。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光輝里,我想對一切人微笑,想犧牲自己的一切去幫助他們。當我知道了,列寧本人就很喜歡這部書,還說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自己就是看了這部書才懂得革命的。這崇高的評價使我再一次仔細地翻看這部書。我發現薇拉沒有上戰場消滅過敵人,沒有跳下水救過小孩。她的感人,是因為在平常的生活中一切都按著最好的準則去做,并盡一切力量幫助別人,使別人過得好。這么說,我只要象她一樣的生活,就也能變得和她一樣美好而高尚嗎?發現了這一點,我曾是多么高興啊。
從此,我更愛看書了。軍隊的女兒》、《紅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青年近衛軍》……一本接一本。我曾為英雄們那忠貞的紅心和堅強的意志而感動得淚流滿面,也曾因自己無法挽救江姐和牛虻的生命而痛哭流涕。這些書成為我的朋友和老師,這些書向我展示了一個高于現實生活的光華燦爛的新世界。
我仔細地翻看著每一本書,生怕弄臟或折卷了。那時,我又怎能想到,這雙這么愛撫過書的手,有一天居然會親自把它扔到火里去啊。
是的,這是一場大火,燃遍整個中國大地。當它突然在我面前燒起時,我是多么興奮呀。以前我常恨自己生得太晚,沒趕上那烽烽火火的革命戰爭年代,這回可好了,一場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突然降臨了,我全身心地投入了進去。
可是一天深夜,忽然一群人闖進我家,亂翻亂砸,又宣布爺爺和爸爸是“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我是“狗崽子”而不再是“革命小將”。當時我不斷地揉著眼睛甚至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我想這也許是個惡夢。當我明白了這不是夢的時候,以前那個革命的“我”就一下子死了,一個“狗崽子”的我一下子生了出來,這個新生的“我”正瘋狂地撲向一根稻草,因為我還被告知,只要能與“反動家庭”劃清界線,就還能“重新作人”。我的一篇日記上寫著:“今天,勒令我們‘三天之內必須用革命的烈火燒毀所有反動書籍’。造反派還找我談了話,說‘能不能燒書,是能不能革命的試金石’,也是‘對我的考驗’,我一定要經得起考驗,要進行堅決的斗爭。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在我的“堅決斗爭”和造反派的多次“幫助”下,雖然早已超過了三天,可是終于決定燒書了。
那天,幾個造反派到場監視。爺爺和爸爸站在火邊往里扔,我懷著“終于徹底革命了”的想法一趟趟興奮地搬著。紅色的、金色的、暗綠色的、咖啡色的……我無暇細看,反正都是“反動、黃色”書籍,一古腦兒扔進去就是了。至于那本《怎么辦》是什么時候扔進去的,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后來,爺爺坐在了地上,爸爸摘下了眼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不戴眼鏡的樣子。
隨著這場大火,我在思想上來了個全面徹底的大清洗。凡是與當時標準不合的一切都“滾他媽的蛋”。有所眷戀嗎?有所不舍嗎?那還是“不徹底”、“資產階級的動搖性”,還要堅決的斗。我虔誠地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立志做一個“目不邪視,耳不兼聽”的響當當的造反派。
但是,就象嚴冬的花園里沒人注意到向陽的墻角下還殘留著綠草,我并沒發覺在我那大遭砍伐的心靈深處,有些東西仍然高居圣壇,沒被打倒。
那是在農村插隊兩三年后的事。那時,我們昏熱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腳也慢慢落到了地面上。一天下大雨,無法出工,又無事可做。大家或靠或躺地擠在炕上發呆。百無聊賴中有人隨手打開了半導體。這次竟意外地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傳來了這樣輕蔑的話語:“……有個名叫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人,寫了一本叫做《怎么辦》的書……”接著就是破口大罵,什么薇拉是“地地道道的資本家”、“臭老板娘”等等。我們那里好多人都是看過并喜歡這部書的,更知道列寧對它那崇高的評價。當時,我們震驚了。“怎么,難道就用這種口氣提起列寧所肯定過的書嗎?對車爾尼雪夫斯基就該這么侮辱嗎?而且,退一萬步說,即使批判,難道就用這種口氣去批判嗎?難道閉起眼睛把人臭罵一頓,羞辱一番,就算是勝利嗎?”我似乎覺得,被人追到了天盡頭,難道連這天邊的一點兒地方,也要被劃到禁區里去嗎?而且,更可怕的是,難道……難道我以前所珍愛過的一切,也都是被這么否定掉的嗎?……
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到爺爺的銀發,爸爸的眼鏡。我第一次想到了那一本本的書,折卷著、漫散著、仰開著、俯臥著在火里燃燒的情景。我努力回憶,那部《怎么辦》是什么時候扔進去的,它燃燒的時候究竟是仰開著還是俯臥著的,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卻記起往火里扔書時,爺爺的手是顫抖的,爸爸的手是急促的。并且,我們都不斷地用手背、袖口擦著眼淚。我是被煙熏出來的,他們當然也是,我從未懷疑過。可是,現在我卻禁不住自問:“他們是被煙熏的嗎?是嗎?確實是嗎?”“他們是反動的嗎?那些書是反動書籍嗎?”
我想起,正是《軍隊的女兒》、《邊疆曉歌》……這些書鼓舞著我們上山下鄉“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們這群青年是唱著“寶貴的生命屬于人民,讓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這首歌離開北京的。我們這些在城市中長大的青年,千里迢迢來到農村,第一天就脫掉鞋襪跳進牛羊圈里,肩壓扁擔蹣跚在挖河工地上,赤手空拳拔著一畝畝豆子。肩壓腫了,手出血了,滿身滿臉都是糞,沒叫一聲苦和累。第一次挖河時,我搶著挑土,還要多挑。第二天當扁擔壓上紅腫的肩膀時,我咬緊牙鼓勵著自己:“堅持、堅持,向保爾和牛虻學習,向海英和江姐學習……。唉呀,不對,這些書都是受批判的,那……那就向真正的江竹筠烈士學習,江竹筠好象不是叛徒。”想到這兒,我忽然覺得周身發冷,不敢再想下去。難道就是剛才辱罵《怎么辦》的這樣一付肆虐輕狂的嘴臉,多年來一直在撥弄著一顆用著全部的真誠去信仰,用著全部的感情去恨和愛的心嗎?多年來,我一直在用“革命”的皮鞭抽打著自己的靈魂。到頭來,弄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鬼了。如今,我才第一次自問:“我這個人到底反動在哪里?到底要改造到什么時候才算是革命的?”
我被罵成“狗崽子”,薇拉被罵成“臭老板娘”,《怎么辦》被罵成壞書,而那些“好的、革命的”書又怎樣呢?我瞟了一眼墻上吊著的一塊木板,上面放著的許多雜物中有一堆書,已是蛛網塵封了。這些書曾騙取了我們怎樣大的熱情啊。但是頭幾本一看過,大家就發現這些書都象是用“捂”了的棒子面做出的貼餅子,使人難以下咽。貼餅子不得不吃,而這些“革命小說”卻可以不看。漸漸地,我們就將它們“束之高閣”了。
那次偶然聽到的廣播,在每人心中掀起了波瀾。從那以后,我們不再麻木地生活了。大家開始思考、交談。而那些“革命小說”連“高閣”也耽不住,漸漸被我們拿下來做為各種用途,這些都比作為“書”更于人有益。
從那以后,我們在“反動黃色”作品的領域內開始了一個大漫游。從屈原的《離騷》到曹雪芹的《紅樓夢》,從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到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從巴爾扎克到左拉,從莎士比亞到肖伯納。我們從各個角落去搜書、借書,如饑似渴地看著、議論著。
這些被判了死刑的書,在我們面前顯出了強大的并非任何人力與時間所能消毀得了的生命力。這些書使我們觸到了人民的脈搏,使我們嘗到了藝術之杯中的美酒。這些書使我們的知識得以增加,精神得以升華。這么好的書,為什么硬要說是“黃色、反動”的不許看呢?這里有很多都是馬克思和列寧所喜歡的呀!難道象高爾基幼年時認為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信仰著兩個不同的上帝一樣,我們國家有些人所說的“革命”與馬克思、列寧所說的也是兩個不同的“革命”嗎?否則,為什么列寧領導的革命對人民是那樣的溫暖,象是明媚的春天,給人以光明和生命,而我們國家這些人所搞的“革命”,對人民卻是那樣殺氣騰騰,有如肅殺的秋天,使人想到黑暗和死亡呢?
林彪的自我爆炸,真正使我“靈魂深處爆發了革命”。我忘不了在北京有一次大游行時,在我們那大型民族舞的方陣中央,聳立著一個“林彪委托江青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的模型。現在林彪自我爆炸了,而她呢?……思考只能到此為止。甚至連這名字都不敢提到的思考,在夜深人靜和大家擠在一個炕上睡覺時,也只是在心的深處顫一顫,因為我總怕在寂靜中連“思想”都會發出聲音。
但確也有著真的勇士。1973年一個秋天的上午,我和一位女同學一起到鎮上買東西。她原是為了愛情毅然和她的男朋友一道下鄉來的。起初,我們這些信奉“革命小說”的“君子”還罵她是“流氓”。現在我們已是很好的朋友了。雖是秋天的上午,太陽仍然火辣辣的很熱。玉米已長得一人多高,葉片肥大,一片蒼綠。我們邊走邊談,插進無邊的玉米地中的一條小徑。周圍是綠色的墻,熱氣蒸騰,很是悶人。但是我們每次到鎮上都愿走這條路,因為可以放心地說話,玉米是不會有耳朵的。我們談論著自己的命運、社會上的各種怪現象和報紙上的運動。后來談到了當時聲名赫赫的那位“旗手”,談到了她的一篇“講話”。我的同伴用極其輕蔑的口吻說:“當時我看了就很不舒服,也還算是個堂堂八億人民的領導人呢!滿篇講話左一個‘項鏈’、右一個‘項鏈’,還不如個王熙鳳,一付小娘相!”她的聲音很低,可我卻被震昏了,又被震醒了。我壓住心跳,貪婪地聽她講下去。好像小時看著一個勇敢的小哥哥在我面前痛快地撕碎一條把我嚇得要死的紙蛇一樣。
忽然,一陣清風送來幾聲牛鳴。我們已走出了玉米地。前面仍是一馬平川的土地和草原。一只鷹在高高的天空中飛著。我頓時覺得異常清爽,不覺伸直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早已看慣了塞北這“天蒼蒼,野茫茫”的風光,可只有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原來天空竟是這樣寬廣,可以讓鳥兒自由的飛翔。
飛上蒼空的鷹,是再也關不住的了。從那以后,中國大地上還刮過一陣陣妖風毒霧,甚至天安門廣場那花圈的海洋上,也曾罩住了腥風血雨。但是,蒼鷹在這一切之上翱翔,它穿過云霧,穿過風雨,看見太陽長在,知道春天一定會到來。
如今,已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了。“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的時代,又一次過去了。
如今,爺爺整天坐在擺著一盆“萬年青”的書桌邊,整理著一份份講義和稿件。他的頭發更白了,而且少多了,好像都變成了雪白的長胡子。他已不摸頭發而經常摸著雪白的胡子了。
爸爸的頭發,也已經星星點點地白了。他戴著一副新的漂亮的黑框眼鏡。以前那副,因為曾有人說“戴著黑邊眼鏡本身就是一種陰暗心理的發泄,是對社會主義的極端仇恨”而被砸碎了。現在,他不斷地給人講解著各種高深的理論問題和粗淺的入門知識。勸他們休息一會兒的人總會聽到這樣一句話:“不,時間耽誤得太多了”。
我們家里又有了滿滿幾書架的書。《怎么辦》也回到我們的書架上來了。這部書雖然一直沒有重印,爺爺卻弄了一部舊的來。那是爺爺四十年前教過的一個學生,后來在造紙廠當黨委書記。文化革命時掛著黑牌在廢紙回爐車間勞動,冒著很大危險從廢紙堆里偷偷撿出來的。爺爺四十年前給他講過這部書,所以他一直珍藏著,現在送給了爺爺作為紀念。我相信,書架上這些重印的新書、珍貴的舊書,就像春天的綠葉,隨著愈濃的春色,還會不斷地增多的。
但是,我還是特別喜歡那部破舊的《怎么辦》。盡管它的封面已經撕掉一半,上面還有擦不掉的泥腳印。我永遠忘不了,正是它的力量,才使我在“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千里冰封之下撬開了第一道裂紋;正是它的光輝,才使我在昏沉麻木的狀態中,第一次看清了姚文元那個反革命小丑的狂妄無知的面目。爺爺說得真對:“好書能使人聰明、高尚、美麗、堅強。”我甚至并不后悔曾經將它燒掉。它燒掉了,又回來了。有當年我那樣一個一心想革命的孩子把它燒掉,就有那樣一位革命的老干部把它從回爐的廢紙堆中撿回來。這不是更說明了它是燒不掉、禁不了,也永遠罵不倒的嗎?
每當我打開這部破舊的書,初看時那種甜美、博愛的心情卻更多地被一種強烈的仇恨所代替。我憎恨破封面上那個泥腳印:是它,扼殺了一切光明;是它,殘害了無數新苗;是它,宣判了知識和真理的死刑。我看著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畫像,他也戴著眼鏡,可能頭發也白了吧。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爺爺的銀發和爸爸的眼鏡,當然,我已經懂了,這些不是知識的原因,而是知識的結果。它們也不再對我發出神妙的光彩,而是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我為掌握知識而奮斗,又像激昂的號角,召喚我為捍衛真理而斗爭。為了獲得知識,掌握真理,我們的前人除了艱辛的勞動外有許多還付出了寶貴的生命。今天,我們又能學習它、掌握它,不也是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嗎?
我今后怎么辦呢?《怎么辦》像個大問號似的,總這樣不斷地問著我,而每次我都暗暗地、堅定地回答:“怎么辦?就這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