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論“文學是人學”》一文,寫成于一九五七年二月初。同年五月號的《文藝月報》上發表以后,不久就受到廣泛的批判。但發展到把學術問題當做政治問題,甚至當做敵我問題來批,卻實在是我始料所不及的。于是我在同年十月二十六日,寫了一篇自我批判文章——《〈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綱》。我在自我批判中是極力在強使自己接受當時一些批判者的觀點的,自然難免有違心的地方;有許多提法,在今天看來更顯然是不妥當的。但總的來說,我的態度還是嚴肅的,的確是想檢查自己的錯誤,并認真探討一些問題的;決不是一味的茍合取容,一味的隨風倒。特別是對我當時的想法的敘述,更是經過思考的,十分真實的。并且我覺得,其中的有些意見,即使在今天,還是很值得討論的。
從《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發表并受到批判以來,特別是在林彪、“四人幫”橫行的十多年里,“文學是人學”這句話,是絕對不許提的。“四人幫”被粉碎以后,黨所一貫倡導的實事求是的優良作風重又得到了發揚,高爾基的這句名言,也被人們重新提了出來。但究竟應該怎樣理解并正確闡釋這句話,并使它有利于我們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發展,卻仍是一個需要大家進行認真探討的問題。我自受到批判以后,二十多年來,很少再考慮過這個問題,因此一時也談不出什么意見。現在愿意把當年寫的這份《自我批判提綱》中談自己“當時的想法”的部分公開發表出來,以引起大家的討論,并求得大家的批評幫助。這里,我只就原來的《自我批判提綱》刪去了其中的“原文要點”和“今天的認識”兩部分,此外基本上沒有作什么改動。這不但是為了保存當時的真實思想,也因為今天我的想法并沒有什么根本性的變化。
一九八○年三月十六日
我在《論“文學是人學”》一文里,一共談到了五個問題,就是:一、關于文學的任務;二、關于作家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三、關于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四、關于各種創作方法的區別;五、關于人物的典型性與階級性。我認為談文學最后必然要歸結到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品對人的影響上。而上面這五個問題,也就是在這一點上統一起來了:文學的任務是在于影響人、教育人;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是作家的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就是我們評價文學作品的好壞的一個最基本、最必要的標準;就是區分各種不同的創作方法的主要依據;而一個作家只要寫出了人物的真正的個性,寫出了他與社會現實的具體聯系,也就寫出了典型。這就是我那篇文章的內容大要。
下面我想分別就該文所涉及的幾個問題,說明一下我當時的想法。
一、關于文學的任務
我認為文學的任務,主要應該是影響人,教育人。應該是鼓舞人們去改造現實,改造世界,使人們生活得更好,而不在于反映現實。因為,正如周揚同志在《生活與美學》譯后記中所說:“藝術再現現實,只說明了藝術發生的根源和內容的性質,并不能說明它在歷史上的重大的作用。”(《生活與美學》,第169頁。1949年6月群益版)高爾基也一向認為消極的任務是文學所不足取的。把文藝的意義、作用,局限在反映生活這一點上,就等于是否定了文藝的存在的必要。(參看契同諾娃:《高爾基——社會主義美學的奠基者和蘇聯作家們的導師》一文。文載1948年高爾基研究年刊)文藝之所以對人們有益,不僅在于人們可以通過它來認識現實(這當然也是重要的),而尤在于它能夠激起人們改造現實的熱情和毅力,能夠使人們為實現人類的美好理想而斗爭。文藝反映現實,這當然是個無可爭辯的唯物主義的命題。但這一命題只是說明了存在的第一性和意識的第二性。并沒有多告訴人們一些什么。人們通過這一命題,并不能對文藝的性質、特點有所了解。而且,“現實”這個概念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概念,一切存在,都是現實。文藝所反映的現實,是否有它的特定的范圍呢?是否有與其他社會意識形態的不同的對象呢?根據別林斯基的意見,是沒有什么不同的。他認為文藝與其他意識形態的區別,不在于內容,而只在于創造內容的方法。當代的蘇聯文藝學家布洛夫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認為文藝的對象是人,是人的環境,以及人對環境的態度(《蘇聯文學藝術論文集》第116頁)。我是贊成布洛夫的意見的。我認為在文藝中,所謂現實就應該是指的人的個性(人的思想和行動,理想和愿望)。因為,人是不能脫離一定的時代、社會和一定的社會階級關系而存在的;離開了這些,就沒有所謂“人”,就沒有人的性格。所以人,可以說就是具體的現實。而一般觀念中的現實,只能是文藝的背景而非對象,只能是文藝的出發點而非目標。否則的話,象抒情詩、音樂、舞蹈、雕刻等等,怎樣能反映現實呢?正因為人是社會現實的焦點,是生活的主人,所以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現實,抓住了生活。你只要真正的寫出了人,寫出了人的個性,就必然也寫出了這個人所生活的時代、社會和當代復雜的社會階級關系,就必然也反映了整個現實。我認為今天的許多作品之所以還缺乏巨大的激動人心的力量,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作家是從“藝術的任務是在于反映整體的現實”這一命題出發,力求在自己的作品中全面地反映現實的各方面的動態,而又不把他們集中到主人公的個性的成長發展的過程中來描寫,因此,使得主人公的形象在作品中被沖淡了,好象他只是為了反映現實的需要才被引進作品來的一個工具,而對于現實的反映也由于沒有能抓住作為現實的焦點,作為把現實的各方面聯系起來的樞紐的人,因而也往往是支離割裂,不能給人以一個統一完整的感覺。
二、關于作家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
我以為世界觀與創作方法應該是一致的。在創作過程中,作家的世界觀是起著決定性的指導作用的。我一向反對世界觀與創作方法可以分裂的說法。我認為這種說法在理論上既站不住腳,在實踐上也缺乏佐證。分裂論者常以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人為例,認為創作方法與世界觀是可以互相沖突的,并引恩格斯論巴爾扎克的話以自證。其實,巴爾扎克與托爾斯泰這兩個人的情形之所以會如此,正象許多人所已經指出的那樣,并不是他們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有矛盾,而是由于他們的世界觀的內部本身存在著矛盾。他們的作品中,既有進步的一面,也有落后的一面,正反映出他們的世界觀中既有進步的因素,也有落后的因素。但這種說法,還嫌籠統。因為我們知道巴爾扎克與托爾斯泰兩個人的作品,鮮明地表現了進步的、有利于人民的傾向,它們的消極落后的一面是次要的。籠統地說它們既有進步的一面,也有落后的一面,是不分主次的說法。是不太切合實際,因而也就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的。于是,為求其與作品的實際相符起見,必須證明這兩個人的世界觀的主導傾向也是進步的。事實上,也的確有人在這樣做,在作這樣的論斷了。但是,狹義的世界觀,主要是指哲學觀而言,象托爾斯泰與巴爾扎克這兩個人,他們的哲學觀點是很難被說成是進步的。那末,應該怎樣來解釋這種現象呢?我以為這又與我上面所說的文學的特性有關了。在文學領域內,既然一切都是為了人,一切都是從人出發的,既然一切都決定于作家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那么,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應該是其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了。于是我把托爾斯泰與巴爾扎克的勝利,說成是人道主義的勝利。
應該說,我是很重視世界觀在創作過程中的作用的。但我所重視的只是包括在世界觀中的某些觀點的作用,而不是整個世界觀的作用。具體說來,我所重視的,只是其中的道德觀點與美學觀點。對于自然現象的觀點之得不到我的重視,自不必說了。就是對于社會政治的觀點,我也認為并不是很重要的。因為,我看到歷史上許多杰出的作家,他們并沒有先進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甚至他們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還是反動的。然而他們仍寫出了偉大的極有教育意義的作品。而且,還有一些作品,特別是一些抒情的、或寫景的小詩。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之類,是很難看出其中有作者的什么社會政治觀點在內的。可見社會政治的觀點,對一個作家來說,并不是十分重要的東西了。我之所以認為文學不必以反映現實為直接的任務,所以把人道主義作為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作為評價文學作品的最基本的、最低的標準,作為區別各種創作方法的主要依據,其根本的原因就在這里。當然,如果完全忽視作家的社會政治觀點,那也是十分錯誤的。因為,世界觀固然是人對世界、對周圍的現實現象的各種觀點的總和,固然它本身是既統一而又有矛盾的,我們為說明問題方便起見,是可以把他們加以分析的;但它們相互之間,卻是有著有機的、不可分割的聯系的。把它們彼此割裂、各自獨立起來也是不對的。有一些并沒有進步的(甚至只有反動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的作家,雖然也能寫出進步的、有益于人類的作品。但是在他們的作品中,也一定必不可免地包含一些消極的、有害的因素。這些因素正是由于其社會政治觀點的錯誤而來的。而且,這種作家的作品,盡管的確具有進步的意義,但這種進步意義也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決不能與那些具有先進的社會政治觀點的作家的作品的進步意義相比。同時,還必須指出,我們說他們具有反動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主要也只是說他們對社會的前途的看法,對究竟應該建立怎樣一種政治制度來代替現有的政治制度的看法是錯誤的,或者反動的,而不是說他們對當時的社會制度、政權組織所作的評價也是錯誤的。假使他們對當時的社會制度、政權組織作出了錯誤的、與人民大眾完全相反的評價,他們就決不可能寫出具有進步意義的作品來,而只能寫出反動的作品了。有一些作品雖然并沒有明確的表現出作者的社會政治觀點,但我們仍可以而且應該從社會政治的觀點來予以評價,就是首先要看它是有利于社會的呢,還是不利于社會的?有利于人民群眾的生活的呢,還是不利于人民群眾的生活的?不過,我認為我們對作家的社會政治觀點的一般要求,也只不過是如此而已,不必要求作家一定要有最先進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能有,當然最好;否則,只要他能站在一般人民群眾的立場,能關心人民的生活,同情人民的疾苦,也就行了。而關心人民的生活,同情人民的疾苦,不是別的,正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態度。
三、關于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
我非常重視文學的教育作用、文學的影響人的心靈的作用。我認為文學作品的歷史地位與社會意義,首先是從它描寫人、對待人的態度上表現出來的。凡是能夠美化人們的靈魂,引導人們向上、刺激人們起來為爭取美好的生活而斗爭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反之就是壞作品。一切時代的進步藝術跟頹廢派藝術之所以針鋒相對,主要就在于它們描寫人的態度的不同,對人的理想的不同。如果一個作家對人生抱著消極的態度,對人類的活動,對人類的理想與愿望,沒有深切的關注與同情,是決寫不出好作品來的。世界文學史上的偉人,雖然不一定具有先進的政治主張,與勞動人民也不一定有著深厚的聯系,但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沒有一個不是反對強暴、同情弱小、憎恨詐偽、贊美正直的。在有一些古典文學作品中,我們可能不容易找到人民性、愛國主義、現實主義等等。但人道主義精神卻是決不會缺少的。如果連人道主義精神都沒有,那就決不可能是好作品,決不可能成為古典文學作品了。就拿人道主義與人民性、人道主義與現實主義的關系來說,我認為它們也決不是互相對立的,而是有著異常緊密的聯系的。可以這樣說,人道主義是構成人民性和現實主義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哪兒沒有人道主義,哪兒也就不會有人民性和現實主義。所以我認為人道主義原則是評價文學作品的一個最基本、最必要、也可以說是最低的標準。符合了這個標準就基本上是個好作品,就一定有其可取之處。至于好到什么程度,可取之處究有多大,那就得運用人民性等等的標準去衡量了。
我也知道我這種想法是頗有人性論的傾向的。但我以為馬克思主義者本來并不否定人性的存在。毛主席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到有沒有人性這東西時,也說當然是有的。文學既然是以人為對象(即使寫的是動物,是自然界,也必是人化了的動物,人化了的自然界),當然非以人性為基礎不可,離開了人性,不但很難引起人的興趣,而且也是人所無法理解的。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階級所產生的偉大作品之所以能為全人類所愛好,其原因就是由于有普遍人性作為共同的基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關于希臘藝術的不朽魅力所說的一段話,我以為也顯然指出了人性在文藝中的作用。而且我也并不像資產階級人性論者那樣,主張文學應當描寫永恒不變的超階級的人性(那樣一種人性是沒有的。資產階級的文藝學家之所以要提倡這樣的人性論目的無非在掩蔽階級矛盾,麻醉被壓迫階級的階級覺悟罷了),我認為人性是隨著時代、社會等等條件的發展而發展,因階級性、個性的不同而有其不同的表現的。但盡管如此,仍不排除縱的方面的繼承性,橫的方面的普遍性。沒有這種繼承性與普遍性,人類的一切交往便都不可能,也就不可能組成社會,不可能有歷史。而這繼承性與普遍性的基礎就是共同人性。所謂人道主義,我以為就是這種人性的肯定與發揚。文學既以人為對象,既以影響人、教育人為目的,就應該發揚人性、提高人性,就應該以合于人道主義的精神為原則。我認為人道主義原則與階級性原則是并不矛盾的,只有歷史上的先進階級才能發展人性,才能講人道主義。而那些落后的、反動的階級,就只能阻礙人性的發展,甚至戕害人性。譬如今天的資產階級雖然也在空喊著人道主義,但事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完全違反人道主義精神的。今天最講人道的階級就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的最終目的是實現共產主義,而共產主義也就是真正的人道主義,也就是最高的人道主義。
四、關于各種創作方法之間的區別
文學上的主要流派,如高爾基所說,有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兩個。兩者的區別是很顯明的,既在描寫的方法上,也在對待現實的態度(注)上。在態度上,現實主義者忠實于現實,他的作品是從忠實地反映他所理解的現實出發,對現實盡管有所不滿,有所抗爭,但決不歪曲現實以求合于自己的理想,而只是寓褒貶于忠實的記述中。浪漫主義者忠于自己的主觀,忠于自己的熱情和理想,他輕視客觀現實,特別輕視現實生活的細節,他在作品中常常可以改變現實的面貌,使之適合于自己的理想,適合于自己的感情的要求。在方法上,現實主義者以生活本身的形式來反映生活,再現現實。他的題材是按照嚴格的生活的邏輯來安排的,他把他獲得真理的過程真實地再現出來,使讀者通過閱讀,能夠一方面認識作者所反映的現實,一方面得出與作者從現實所得到的大致相同的結論。浪漫主義者是通過一些想像出來的、甚至是離奇的情節,來表現他的熱情與理想的。(當然,這種熱情與理想的產生,也是有它的現實根源的。)他要使讀者接受的東西,也是他的熱情與理想。所以,要區別這兩種創作流派是很容易的。但是,要區別積極的浪漫主義與消極的浪漫主義,要區別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過去的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就不能從上面所說的態度和方法兩方面入手了,而必須從另外的地方著眼。
我以為浪漫主義與一切頹廢主義的區別,顯然并不在描寫的方法上,也不在對待現實的態度上,而是在于對待人生的態度上的。對人、對生活抱著積極的態度,作品中滲透著人道主義精神的,就是浪漫主義;否則就是頹廢主義。同樣,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區別,也應該從它們對待人和生活的態度上去找。現實主義者對生活抱著積極的態度,把人當做世界的主人來看待,當做“社會關系的總和”來理解。他是用一種尊重的、同情的、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態度來描寫人,對待人的。自然主義者對生活抱著輕蔑的態度,把人當做地球上的生物之一,當做一種具有一切“原始感情”——即獸性——的動物來看待的。文學創作離不開對現實人生的概括。現實主義所概括的是人的社會性,社會關系,在概括中同時滲入了作者的社會政治的和美學的評價。自然主義所概括的是人的生物性,生物本能,在概括中同時作著生物學的和病理學的分析解剖。所以兩者的區別,主要可以說是對待人,對待生活的態度的區別,有沒有人道主義的精神的區別。一個服膺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作家,而缺乏人道主義的精神,他就無法成為現實主義者,而只能成為一個自然主義者。反過來,一個自然主義者而同時又是個人道主義者的話,那么,他就必然要突破自然主義的束縛,而使自己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的。至于過去的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的區別,我以為主要就在于前者是按資產階級的美學理想,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原則來描寫人、對待人的;而后者則體現了社會主義的美學理想,按照無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原則來描寫人、對待人的。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過去的現實主義者的作品中,人,人民,都是作為一個被剝削、被壓迫者,作為一個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受到各種各樣的束縛和折磨的人而被同情著的。而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者的作品中,人,人民,卻是作為剝削與奴役制度的掘墓人,作為美好生活的創造者而被贊美著的。這就是過去的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之間的最顯明,也是最本質的區別,而這種區別的來源,就在于它們的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的性質的不同。
五、關于人物的典型性與階級性
馬克思主義認為:在階級社會里,一切的人是作為階級的人而存在的,人的社會本質,就由人的階級地位來決定。在階級社會里,所謂人的本性、本質,就是人的階級性。文藝要描寫人,不能脫離了人的階級地位,脫離了人的階級性來描寫,這道理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認為,在現實生活中,階級性只有通過個性才能表現出來,某一階級的共同的階級性,在該階級各個成員身上的表現形式是千差萬別的。而且各人身上所具有的階級共性,無論在質的方面,量的方面,都是很不相同的。如果你寫的是個真正的人,那么他在體現他的階級特性時,必有他獨一無二的、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的方式的。而我們的一些理論家和創作家,卻往往忘記了這樣一個簡單的、明明白白的事實,把人是有階級性的,寫入不能脫離人的階級性來寫這一原理,絕對化起來,專在抽象的(純粹的)階級性上用工夫,只知道把人劃分成各種各樣的階級,然后按方配藥地根據抽象的階級性拼湊起他的所謂“典型人物”來,而不去從生活中,從每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發現階級性的各種不同的具體表現形式。這樣,不但違反了文藝創作的特性,也完全違反了馬克思主義了。
我認為文學中的所謂典型,應該是指的這樣一種人物形象,這種人物,具有鮮明的、獨一無二的個人特色。同時,通過他的活動,通過他與周圍的人和事的具體聯系,又能夠體現出時代的和社會的面貌,體現出當時復雜的社會階級關系來。無論從理論上或是實踐上說,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而同時他又是社會關系的產物。從他的個性的成長發展的過程中,都可以鮮明地看到時代、社會和階級的烙印,看到整個社會生活的面影。所以,只要能寫出人物和他周圍環境間的具體聯系,寫出他的個性的形成根源,任何一個人都是可以成為典型的。過去的杰出的大師們的藝術實踐,充分證明了這個道理。所以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要寫出人物的真正個性來,只要寫出了個性,也一定寫出了他的階級性,因為在階級社會里,決不可能有不帶階級性的個性。反過來,你如果不是從具體的個性出發,而是從抽象的階級性出發,那你就只能寫出一些概念化的人物,而決寫不出真正的典型來了。屠格涅夫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被描寫的人物在某一個時期來說是最具體的個人,那就是典型。”我認為這是一句非常中肯、非常扼要的名言。可以和恩格斯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說法相闡發。
注:這是指的作者選取題材的態度,即忠于現實,抑忠于主觀的問題:從客觀現實出發,抑是從主觀熱情出發的問題,而不是指的從一定立場出發的對現實的評價。下同。
編后
劉少奇同志一九五六年同周揚、劉白羽同志就作家的修養等問題所作的重要談話,現在正式公開發表。這個談話,以自身的光輝照亮了事情的本來面目,推倒了“四人幫”強加在它身上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把顛倒了的是非再顛倒過來。
這個談話,對我們正確處理黨和文藝的關系,發現與培養人才,提高文藝工作者的修養,重視編輯工作,加強文藝隊伍建設等,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
《文藝報》《文學評論》及本刊聯合召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座談會的綜述文章,報道了在京的文藝理論工作者對加強學習、研究、繼承、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的一些意見,目的是希望引起廣大文藝理論工作者的普遍重視,參與討論,集思廣益,共同為繼承與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建立中國民族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科學做出貢獻。本刊歡迎關于這方面問題的來稿。
錢谷融同志《〈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綱》,寫于一九五七年。二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加了一段前言愿意在本刊發表出來,供學術探討,我們是歡迎的。這篇文章和本刊先前發表的朱光潛、黃藥眠兩位同志及本期計永佑、顧驤等同志的文章,在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上,有同有異,孰為真理,希望文藝理論工作者本著百家爭鳴、以“鳴”達“明”的精神,進一步展開深入的研究。
《紅學三十年》一文,通過建國三十年來《紅樓夢》研究的歷史,對一九五四年開展的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對建國至文化大革命前夕《紅樓夢》研究取得的成果,對“四人幫”橫行時期掀起的“紅學熱”,以及對索隱派舊紅學和胡適派新紅學,作了一系列的評述,并從學術思潮發展的角度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見解,還對新時期的《紅樓夢》研究如何突破等問題做了探討。
“五四”文學革命以來,詩歌也進行了革命,許多詩人不斷地對詩歌形式進行探索和實驗,已經取得了顯著成績和有益經驗。但問題未解決。楊柄同志的《漢語詩歌形式民族化問題探索》一文,就漢語音律美——平仄律,及漢語詩句構成規律,從理論上進行了探索,以期建立一種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民族化的漢語詩歌形式。我們歡迎對這個問題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