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首先向你告罪:去年底的手書遲遲未復,實在是有違朋友之道的。該打該罵,甘受不辭。
對沙葉新等三位同志的劇本《假如我是真的》的爭論,本來我覺得不足為怪,而且也認為諷刺劇的問題應該好好討論討論。但后來聽說爭論日趨劇烈了,我提起筆又放下。你知道,我是個怕爭論的人,不得已,來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
前天你又來信說,在北京召開的、討論包括《假》劇在內的座談會上,由于大家都能暢所欲言,各抒己見,真個體現了百家爭鳴方針,這使我感到寬慰。但你還要我把對《假》劇的意見寫成文章,我卻期期以為不可。座談會我因故未能參加,雙方見解都未聽到,便哇啦哇啦瞎說一氣,如何可以呢?這里我只想把自己的私心話和老朋友談談,其中如有一兩句可取的話,便請你采納以補充你的大作。如何?
先交代一筆閑文章。去年報紙上發表《騙子落網記》之前,我在南京就聽到這傳聞了,而且有好幾位朋友都慫恿我把這故事寫出一部諷刺喜劇來。對此,我也曾一度動過心,但細想一下,又知難而退了。也就在這前后,還有幾位好朋友曾經這樣勸告或責問我:“你為什么不再寫一部新《升官圖》?”你想,在今天,在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我能再寫那樣的《升官圖》么?
我說過,《升官圖》不過是一部“怒書”,并非成功之作。國民黨反動透頂、腐朽透頂的黑暗統治逼得我不得不以憤怒的語言,毫無保留地罵他個狗血噴頭。因為我明白他是人民的公敵,企圖動搖他的反動統治。而今天,我能用同樣的手法來對付自己內部的官僚主義么?不能。為什么?因為我們有句成語,叫做“投鼠忌器”,以鼠比官僚主義也許不恰當,但為了說明我們的“器”和舊社會有本質的不同,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愛護它,讓我還是借用這句成語吧。你知道,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制度,是以千百萬人的鮮血換來的寶器,我們都有責任保衛它,不能損害它一絲一毫。
對于危害人民(其實也是危害我們的“器”)的官僚主義就聽之任之么?當然也不能。作家不能在危害人民利益的壞事面前閉上眼睛。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家也有責任探索新的表現方法以適應新的社會問題。作家如果是醫治社會的醫生,他便要考慮到療效。胡庸醫之所以成為嘲笑對象,就因為他不管晴雯的體質如何,而投以虎狼之藥。我們的國家遭受林彪、“四人幫”的十年浩劫,機體大受損傷,三年多來在調理之中,已見成效了。但大病初愈,還用不得瀉藥,更經不住虎狼之藥啊!我對《騙子落網記》這一題材知難而退,便是怕當胡庸醫。
沙葉新等三位同志以《騙子落網記》為藍本,寫出了《假》劇,是值得贊許的,他們借對騙子行騙經過,而對官僚主義、特權思想猛轟了一炮,許多同志對之拍手叫好,這心情我是理解的。
但與此同時,《假》劇也遭到強烈的反對,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我認為對于這些反對意見,需要平心靜氣地加以分析。有一種人,是思想僵化者,他們對于解放思想,雙百方針,檢驗真理標準的討論等等,根本看不順眼,一遇什么新生事物,總要興風作浪,反對一氣。這是少數。還有一種人,是“好心人”,他們對于社會弊病,一向是以維護什么自居而“諱疾忌醫”。但他們并非擁護特權,他們只是覺得社會主義社會的缺點最好不說,深怕“家丑外揚”。這種人就較多了,而且“文革”前就大量存在。正是由于他們的“諱疾忌醫”,以致“養癰遺患”,“四人幫”橫行時期幾成“不治之癥”,今天我們猶受其害的。治之之道,在于養成他們的民主習慣,不再那么“諱疾忌醫”,讓我們作家替人民說幾句真話,這是會對黨、對人民有利的,因為我們的作家自己也有社會責任感。但這種民主習慣的養成,非一朝一夕之事,是要一步一步做去的,大動肝火,也無濟于事。此外,還有一種人,對劇本感到這樣那樣不足,懇切地希望把劇本改好,希望寫這一類題材的劇本、小說盡量減少消極因素,增多積極力量,這完全是從我們革命事業的利益出發的,更是正常現象,虛心聽取就是。一句老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更何況《假》劇也確有嚴重的缺點呢!
話說回來。你也認為《假》劇尚有不足之處,有待修改,可惜你來信并未詳談。對此,倒想談談我粗淺之見以供參考。
很抱歉,至今為止,我沒看過《假》劇的演出,只讀過三遍劇本。根據讀后感,我認為它是在用諷刺喜劇這形式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上闖過一道難關,但這一關闖的不夠好,而且產生了某些反效果。演出后意見嚴重分歧之故,可能即在于此。
反對特權,是從人民群眾到黨中央一致的要求,為什么以反對特權為主旨的這出戲卻遭到一部分人反對呢?這是一個問題。騙子行為無論如何都是不足取的,作者也批判了這一行為,為什么又遭到一部分人的反感呢?這是又一個問題。
我認為第一個問題,是由于作者對幾個有特權思想干部的描寫不夠準確,不夠深,從而引起了一些反效果。趙團長、錢處長、孫局長、吳書記以至鄭場長在戲里所被揭露的事實,概括起來,都是托人情,“開后門”。這些行為是表現了一種特權思想,但還不是特權思想和行為中最突出最本質的東西。“開后門”雖有普遍性,卻不足以體現干部特權思想的典型性。“開后門”如今已成為一種普遍的惡劣的社會現象,即使在人民群眾中也幾乎見怪不怪了,這種現象自然也應該反,但它還不足以表現干部中的特權現象。比如說,孫局長在調女婿回上海的這件事上,他的動機倒和騙子李小璋是一致的,難分彼此。這是一。其次,即以“開后門”這種現象說,在我們大多數干部中,也并不認為“心安理得”甚至是“不以為然”的事,但上下左右又迫使他不得不然,比如戲中的鄭場長那樣,就很合情合理了。聽說演出時鄭場長那場戲最能打動觀眾,道理就在于此。吳書記這人物也有類似的筆觸,比如戲中說他是個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被“四人幫”耽誤的時間搶回來、為人民操心操勞的好干部,他對李小璋也存在警惕,這都是好的,但到他一聽到張老的假電話,便馬上一口答應“開條子”,沒有任何猶豫與不快,這就破壞了這個人物的完整了。至于孫局長,特別是對錢處長和趙團長,作者的筆觸更變為憤怒的譴責了。象趙團長那樣人物已經是品質惡劣問題,而不僅在于她在搞“開后門”了。這就破壞了諷刺喜劇的統一風格。因此,我有個設想:假如把劇中所描寫的干部都向鄭場長和加以補充的吳書記這兩個人物看齊,把他們都寫成可笑的人物,亦即只用嘲諷而不是譴責的筆法,是否更好、更完整一些呢?自然,那樣寫有人會覺得不夠痛快。但我以為既要醫治社會弊病,就得講究療效。對人民內部的諷刺做到“謔而不虐”,其療效也許更高點。我講的“療效”,當然即指作品的社會效果。社會效果不僅指觀眾和讀者而言,也應該把被諷刺的人物考慮在內。
關于第二個問題即騙子的問題,我以為比較容易解答。其所以遭到物議,是由于作者對騙子李小璋的態度不夠明朗,或者說是有動搖。即理智上否定,感情上袒護,是矛盾的。這一矛盾,在劇本的故事原型《騙子落網記》里就存在著,作者也接受了下來。騙子被捕后在答復審訊時的一句話,即“假如我是真的”呢?可算是句“警句”。作者們無疑是欣賞的,所以也用到戲里了。但是作者把這句話用李小璋之口說出來,便無可奈何地被動地站在同情李小璋這騙子的地位上了。但是作者理智上又明白詐騙行為是值不得同情的,于是在戲里設置一個周明華并由她說出欺騙是不正當的;又通過張老之口,說這是犯罪的;甚至李小璋本人也表示從此不再騙人了。但這種種描寫,客觀上卻起了更為同情騙子的作用。自然,作者也并非著意要隱瞞李小璋的詐騙行為,比如,他第一次打電話騙到戲票;在劇場貴賓休息室先還想走脫,后來便主動上前叫錢處長為“錢阿姨”;第四場里冒充警備區,冒充張老給吳書記打電話加壓力;這些都只能說是蓄意行騙。可是等到李小璋在吳書記家對周明華說他自己“不過是跟那些有權的長官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的時候,特別是在法庭上說出“假如我是真的”這一“警句”時,這種理直氣壯的臺詞自然也透露出作者的心聲了。可見有人說作者在同情騙子,不是全沒道理的。作者的這種困境是自己造成的。
我想作者的困境不難擺脫。這就是要真假分明,愛憎分明。騙子可以寫成真的;也可以寫成假的。比如他的詐騙都是別人造成的,他自己根本沒有騙人。要寫成真的,也可以寫成是完全值得同情的,或者是完全應該否定的人物。因為作者的主旨,既是在借這一騙局以揭露特權思想和行為,這些假定的情景的選擇是有很大的自由的,又何必拘泥于故事的原型呢?自然,辦法還可能很多,我一時只能想出這么個餿主意。因你問起,聊以塞責而已。
最后,我想說一說劇中張老這一人物。這是作者們煞費苦心設計出來的,而且看出作者也在顧及作品的社會療效。他是作為黨的代言人出現的,對觀眾有一定教育作用。但由于作者對李小璋的態度不鮮明,張老在法庭上為他的辯護之詞也就有袒護之嫌。如果依我上述設想之一,即李小璋之騙人都是別人造成的,則張老的辯護豈不更加有力?又,他在法庭上警告那幾位干部說的話,,是否可以不太著重個人的法律責任,而更著重在譴責特權思想和行為的產生根源呢?如此,則作者們所欣賞的那句臺詞,把“我”字改為“他”字,改成出于張老之口,豈不就更加有力了?自然,張老這人物有人會以為不真實,但這無妨。因為這人物畢竟是作者的化身,代表作者來發言的。
廢話一大堆,其實我的意思很簡單:一個作家在人民利益面前,不能閉上眼睛,對社會病弊不能“諱疾忌醫”。而他又應該講究“療效”,有時還不得不“投鼠忌器”。這是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家們的職責。我的淺見,如此而已,僅供參考。敬頌著安。
陳白塵上
一九八○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