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帝傳今古

舒　諲

夏衍在文代會上的閉幕詞書后

夏衍同志在第四次“文代會”的閉幕詞中，有一段極其精辟的言論，贏得了萬人大會堂全場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夏老的話是這樣說的：

“過去我們往往把‘百家爭鳴實際只歸結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家的爭鳴。但三十年來的實踐證明，這兩家之外的封建主義這一家，卻一直在頑固地妨礙著我國社會的前進。因此，為實現四個現代化掃清道路，我認為，反對一切形式的封建主義，如家長制、特殊化、一言堂、裙帶風、官僚主義等等，同反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和形形式式的派性一樣，都應該歸入我們文藝創作的重要任務之列。”

中國民主革命早已取得了偉大的勝利。中國社會也早已跨越資本主義階段，而直接進入社會主義。封建王朝久被推翻，末代皇帝愛新覺羅·亨利·博儀也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了。人們拖在腦袋后的辮子也剪掉了。從五四運動以來不斷嚷喚“打倒孔家店”，這具僵尸卻一再死而復蘇，事隔半個世紀，仍舊煩勞“四人幫”大張旗鼓地撻伐。線裝書被扔進茅坑，后來竟又當作“國粹”供奉起來。我們經常警惕的資本主義復辟，似乎并未大量出現。相反地，曾經流傳一時的口號：不堵什么資本主義的路，邁不開什么社會主義的步，卻把人鬧糊涂了。他們所要堵的，往往正是當前所要提倡的；而他們所要邁的，往往又是左得駭人的步子。搞了三十年的社會主義，還鬧不清什么是“資本主義”？寧非咄咄怪事！

辛亥革命在本質上并沒有形成名副其實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因而也未引起社會制度的真正變化。它不過將“定于一尊”的大皇帝，化為成千成百的土皇帝而已。革命的章炳麟，墮落為反對革命的章太炎，相距不過二十年左右。提倡反孔排滿的一度稱作“馬克思主義者”的戴天仇，搖身一變而為尊孔讀經的三民主義忠實信徒戴傳賢。中國的封建傳統，真是“歷史的惰力”，一種生長在有著幾千年歷史的沃土中的習慣勢力，它不知不覺地侵蝕著革命者的思想，繼續統治著人們的頭腦。封建的陰魂始終不散，一旦氣候濕度適宜，風向順利，又借尸還魂了。今天，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經過二十八年的浴血奮斗，終于獲得了人民民主革命的偉大勝利。這個歷史過程，如果從一八四○年鴉片戰爭經過一八九八年的戊戌政變，再到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雖歷一個世紀有余，時間不算太短，但同十七——十八世紀的英法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相比，已經相差二三百年，畢竟為時尚暫。在封建專制的長期統治下，經濟與文化的落后，造成社會普遍的蒙昧狀態，人們連民主主義的覺悟都沒有。因此，中國封建思想傳統根深蒂固，它在社會生活和人民思想中的影響，比資產階級思想要廣泛得多，要牢固得多。黎澍同志在一篇歷史論文中，將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刻的闡述。夏老提出，我們的文藝創作應將反封建列為一個重要任務，這是從現實出發的。“文藝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社會主義文藝要勇于揭露和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斗爭。”(引周揚同志的報告)試看，這一時期能解放思想、干預生活的作品，如《人妖之間》，《報春花》，《未來在召喚》，《權與法》，《星光啊，星光》，《哦，大森林》，《救救她》等，以激動人心的主題、戰斗的風格，受到人們的歡迎；而有些發生爭論的劇本和詩，也引起社會上強烈的反應。

不僅如此，我認為，我們的反封建歷史任務固然尚未成功，就是我們的反殖民主義思想的斗爭似乎仍須努力。

科學家對自身戮力的事業，有最深刻的體會。錢學森教授無限感慨地說：中國人在自然科學和技術上的發明與成就，有不少還是首先由外國人發現并肯定之后，國內才覺察的。

有一個階段，在某些城市不是出現了對外賓和華僑的接待工作中的“洋相”？把高鼻子的洋伙計當作洋大班，引到外賓接待室，住進高級賓館；而黃面孔的真正老板卻因鼻子不高，在邊界檢查時既受到“仔細照顧”、“刻意求工”，到埠后又被送往一般旅店，氣得他第二天就買飛機票回去了。如此等等，雖屬個別事例，豈不足以說明問題？

我就遇過這樣的事：幾個月前，我走過一家在鬧市新張的畫店，隔著玻璃門覷望，店堂內燈光通明，照耀著彩色斑爛的水墨畫，三五店員閑得發慌，卻闐無顧客一人。我試推門探頭，一個經理模樣的同志攔住我說：“這是接待外賓的！”我稍一辯白幾句，這位同志理直氣壯地道：“我們只做外國人生意，不做中國人生意。我們是為‘四化服務的。懂嗎？”我碰了一個硬釘子，怪自己不識時務，自討無趣。總算還好，這家畫店如今樓下已對內賓開放了。一幅名家的法繪動輒幾千元，內賓固然望望然而去之，恐怕外賓敢于染指的也不多。因此，又想到琉璃廠的文物商店，目前一陣風似地平添了十幾家什么“堂”，什么“閣”，什么“齋”，什么“山房”，除了“榮寶齋”而外，這里貼著“外賓供應部”，那里又貼著“接待外賓”，既有賣古玩、字畫、珠寶的，又有賣古書、筆、硯、紙、墨的，應有盡有，好不熱鬧。為便利外賓而設立專門商店或專柜陳列，這原無可非議，但不應因此把黃臉的同胞擯之門外，自行劃定“租界”，甚至自居于接待外賓的“高等華人”，這卻未免過份了。

魯迅先生在五十年前就指斥過的“西崽”嘴臉，似乎仍有待于我們的作家和藝術家們去描寫，去勾勒，去表演吧？

*封建帝制是一“帝”。殖民地思想是帝國主義的產物，也是一“帝”。此帝與彼帝，一脈相傳，其殘余流毒至今。是為題解。

**本文有些引語：詳見黎澍：《消滅封建殘余影響是中國現代化的重要條件》，載《歷史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