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人物描寫的問題

今天我要談的是關于人物創造人物描寫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各位有過好多次討論，也很有研究，特別是理論方面，各位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今天我不打算從理論方面再講，我也講不出來新的東西。現在我就講講在創造人物，或者人物描寫方面一些實際的問題。上一次耿西同志說到各位很關心的問題是，怎樣選擇生活細節來突出人物的性格，人物內心世界描寫的問題，還有典型人物的共性與個性的問題。這些問題當然是屬于描寫人物的實際問題（不是理論方面的），人物應該怎么寫，怎樣才能寫得好。現在我就來講這一方面的問題。

描寫一個人物該從什么地方描寫？當然把這人的舉動、聲音、笑貌寫出來。如果沒寫這人的舉動，沒寫這人的聲音笑貌，就看不出這人的形象。小說方面尤其是這樣。劇本稍有些不同，不過我想也很有關系。人物的舉動和聲音笑貌，可以說是人物內心世界不用語言來表達的一部分。一個人物的內心世界，一部分通過語言，通過腦子想，表達出來（小說還可以通過人物的腦子想，劇本不能通過腦子想，只能通過行動，通過說話）；而另一部分就是通過舉動聲音笑貌來表達。從理論上講，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就要這樣用形象的辦法來寫，而不是寫一長段心理描寫。寫作者可以用敘述的方法，用介紹給讀者的方法，寫一大堆心理描寫，這樣的描寫方法也有，但還可以通過人物除了用語言思想表達以外的所謂舉動聲音笑貌來表達人物內心世界。古典文學大部分都是這樣，很少有一大堆心理描寫。中國古典文學是這樣，歐洲古典文學也是這樣。用長段的心理描寫來表達人物內心世界的方法，還是到十九世紀末葉，歐洲文學才有一派作家采用。

人物的“聲音笑貌”，這四個字有哪些內容呢？我認為就是人說話的神氣。如果各位留心看，每一個人說話都有他的神氣，都是有個性的。我們所說的典型人物，一定有他說話的神氣。或者有人說得慢，有人說得快，或者有人說話時候的樣子非常鎮靜，有的人說話很熱情，說得很流利，這是說話的神氣。還有聲音的高低，語調，姿勢……。在一部作品中，人物說話神氣怎么樣，對人物的形象性是很有關系的。要使人物說話的神氣和他的身分配合起來。一個人由于個性的關系，教養的關系，或者所擔任的工作地位關系，他說話就有不同的神氣。人物說話的神氣還要和他的性格配合。如果寫一個人性格相當暴躁，你寫他說話時頭頭是道，很有條理，很冷靜，說一長篇話，這顯然是不大合適的。另外，人物說話的神氣也要看這人在那個時間，那個環境中間，情緒上的變化；這些也要配合起來。一個人在緊急的環境中，譬如房子著火了，他還能說話慢吞吞的，慢條斯理的嗎？就是平時說話很慢的，到那時也會緊張起來。也有描寫一個人到這種場合還是慢吞吞的。但這是帶著諷刺的意義，是夸大的，好象這人在任何地方都是那么慢吞吞。一般的描寫，在環境變化，情緒變化時，當然說話神氣也有不同。因此對話就很重要。不能認為只要對話是口語，是老百姓的話，說出來聽得懂，不是文縐縐的學生腔，知識分子腔，就是好的對話。農民有共同的語言，但每一個農民又有他不同的性格。如果這一個農民的說話神氣和那一個農民的說話神氣沒有區別，這在人物性格描寫方面就是很大的缺憾。還有，這一人物在這個時候應該說這種話，在那個時候應該說那種話——我這里所指的這種話那種話不是指內容，還是指神氣，音調高低，表達的方法，諸如此類，——如果沒有這個分別，也會影響這個人物的形象。換一句話說，就是使讀者對這人物不能有鮮明的感覺。

各位都看過《水滸》和《紅樓夢》，我覺得《水滸》寫每一個人物說話的神氣始終都有分別。吳用說話的神氣和李逵、魯智深、武松完全不同；吳用和宋江又不同；魯智深和李逵、武松又不同。因此，《水滸》作者絕對不介紹魯智深是什么性格，決不來一大堆心理描寫——寫魯智深怎么怎么想；但是通過簡潔概括的描寫，我們就明白魯智深的性格是怎么樣。一個人在做一樁事情時，他是有心理活動的，這心理活動一方面就表現在行動上。《水滸》作者就是把人物的心理活動在表現行動中夾寫出來，不是另外加一大堆心理活動的描寫。有時用一兩句簡單的話表示這時的心理活動，可是接下去依舊是行動。從這簡單的描寫中間，可以看出心理變化，和行動配合得很好，而且形象非常鮮明。例如魯智深打鄭屠，幾拳就打死了。作者先寫他打，第一拳打在兩眼之間，于是五顏六色都出來了，好象是開染房，第二拳又打在什么地方，因為骨頭碎了，有聲音，作者又描寫象是開豆腐房。（我們不一定要學他寫這些，學得不好就變得非常油滑。）幾拳下去后，鄭屠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死了。那時，魯智深一看這情形，心里想：“我只想打他幾拳，沒想到他不經打，一打就死了。他死了以后我還得坐班房，沒有人送飯，可是糟糕……”。這樣一想，他就說：“起來，你還裝假死？現在讓你，我回頭再給你算賬。”說完，就跑了。這幾句話寫得很簡單，就把他的心理寫出來了。它不是大段心理描寫，而是一方面心理描寫，一方面行動就接下去。這幾句話說得很妙。魯智深是老實，直爽，魯莽的人，他也會耍點小把戲，一看就覺得天真而可笑。他說了“好！你裝死，我回來給你算賬……”就跑了。其實那時他不說那幾句話，別人拿他也沒辦法，而這里通過這一行動講這幾句話就很妙。如果寫他前面轉這念頭：“不行了，得跑。”不說話就跑了，反不好。講了這句話，魯智深的性格就完全表現出來了。他是一個直爽的人，也感到這事有點糟糕，想掩飾過去。這掩飾卻是天真而可笑。所以，描寫人物時，要使人物形象突出，要表現人物內心世界，對話也很重要。對話除兩人說話外，還有獨白，如象剛才魯智深的話就是獨白。

另外，人的舉止動作，他怎么笑一笑，臉上什么表情，向那里看一看，也包括在聲音笑貌中，也和人物性格描寫很有關系。寫得不好就不能突出人物性格。用原則的話說，所有這些描寫都有目的性。這個時候這個人笑，這個時候這個人眼睛朝那兒看，或者眼睛有什么表情，都不是隨便的，都是有目的性的。目的性在什么地方？那就是，所有這些描寫服從于那個時間、那個人物的內心活動，服從于那個時候他表現在外面的內心活動，以及沒表現出來的內心活動（外面的由說話說出來，沒表現出來的是他腦中所想的）。因此，這些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一定要是表現那時人物內心活動所必要的，才寫下來；不必要的一定要去掉。而且，還一定要用簡單有力的筆調寫出來，嚕嗦就會失掉效力。再補充一句，長段心理描寫不是很好的方法，最好少用，但也要看長段心理描寫是用什么方法寫。有時通過人物活動來寫，譬如寫一段回憶，這回憶中間充滿許多事實，作品中寫到這段充滿事實的回憶還是必要的，這也是屬于長段的心理描寫。但因為是通過人物過去接觸的具體活動來寫，就和那種沒有人物過去活動的長段描寫不同。

另外，要使人物性格突出，形象鮮明，要寫他在什么環境中活動。人不能在空中活動，一定有環境。一個是自然環境，一個是社會環境。環境描寫不是寫這地方有點什么擺設，它也是要服從人物性格的。各位知道，我們寫一個人物喜歡科學，我們一定寫他屋子里有些東西和科學有關系。譬如寫一個人，年紀相當大了，有六十多歲吧，他受過一種士大夫階級的教養，所謂的高等知識分子。要寫他住的地方，一定與常人不同，比方寫他家的客廳中有點古董之類，當然不一定是真古董。這是一個例子。環境一方面服務于人物性格，但是并不能說，我們寫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目的就是襯托人物性格。描寫環境還有另外一個作用，這個作用有時比服務人物性格更重要，這就是要把作品的周圍氣氛寫出來。比方寫農村，或者是學校和工廠，寫那里的人一方面工作很緊張，一方面心情很愉快，所謂樂觀的空氣。但不能寫人物老是哈哈笑，很高興，說幾句笑話，不能完全用這一方面來表達樂觀情緒。還要用另一方面，要寫整個環境，整個空氣。這中間，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描寫，可以同人物心理狀況配合起來。怎么樣配合沒有一定的成規，要看各位的具體情況來講。這是大的方面。還有小的方面，就是從這個人的心理狀況的變化、情緒的變化來跟環境配合。環境不動，但這個人的情緒變化了，看環境就不同了。我們都經驗過這種情形，高興的時候看著花很可愛；不高興的時候看著花就討厭，看什么都不順眼。這不是單純寫環境，是借這東西來寫這人的情緒上的變動。這樣比直接的心理描寫——寫他為什么今天在感情上有這些變化——好得多，形象效果好得多。環境描寫與人物情緒的關系，一般有兩個寫法。我們從許多古典著作中可以看到，一個方法是烘托，這是大家常用到的，不過要看用得怎么樣。這個人碰到一樁喜事，心里高興，就寫太陽照得很好，鳥也叫得很好，都來幫助他高興。這是最簡單的例子。不過老用這方法，也不能感動人。還有一個方法，可以從反面來襯托。這一事情本來是沒有愉快的情緒，偏偏把環境寫得很愉快，來做反面襯托，人物心理情緒變化就寫出來了。這也是許多古典作品常用的。方法大概就是這兩種，具體寫時，要看那場合用什么更合適，用什么效果更加好。有時用烘托方法效果好，有時也不然。烘托方法也有好幾種，有時一個人心情變化時用自然環境配合，比方用雷雨配合；有時又可以用社會環境描寫來配合。這一方面，看古典作品的時候，如果各位留意的話，可以看到很多例子。

剛才所講的，就是各位提出的如何突出人物性格與如何描寫人物內心世界的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是人物的共性與個性。在理論上大家知道得很清楚，決沒有一個人物只有共性，沒有個性的。但我們常常看到寫出來的人物只有共性，沒有個性。一個作品中，人物的個性寫得很好而沒有共性，是不可能的。共性是一個階級的共同性。知識分子，工人，農民都有他們的共性，但他們還有個性。決沒有一個人物已經寫出個性而卻沒有包括共性。據我了解是沒有這種事的。因此各位不要耽心寫人物有沒有共性，寫的時候，主要寫個性，檢查的時候，也要看有沒有個性，而不是檢查是不是有共性。寫了個性就包括共性了。

還有一個問題，大家常講人物性格發展的問題。在理論上各位也都明白，我今天講的是描寫方法。在技巧上，人物性格發展也有一套。舉個例子，我站在這兒，看見一個人從那邊跑來，很遠的時候，只看到這人是不是高個，或者大個，眉毛和五官卻看不清楚。穿什么衣服也大致可以看到，是穿的什么袍子或者制服。漸漸跑近，一點一點清楚起來。我們看到臉是圓的或者方的，看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再近就看得更加清楚，甚至可以看到眼睛的表情（本來寫眼睛是最困難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我們一般都有這種經驗。同一個人交朋友也是這樣，最初相處，對他性格的了解都是比較表面，而且粗枝大葉，到后來漸漸了解深刻。特別是同這人共同工作過，這工作而且是很有鍛煉性的，不是平常的機關工作，而是緊張的工作，是出生入死的工作，所謂烈火中鍛煉過來的工作，那對他的性格就了解得更清楚。我們在實際的生活中經驗是這樣，在作品中寫人物性格也是這樣。要使讀者看作品中的人物象日常生活中一樣，由淺入深，由了解少到了解細致。不能一開始就擺在讀者眼前，看得很清楚，一望無遺，也不能一出來是這個面貌，到底還是那個面貌。用句老話說，要步步引人入勝。一個作品，一定要叫人看了第一段，還要看第二段，到看完為止，不肯放手。這是第一個條件。還有一個條件，不要一看開頭就能猜到后面。要達到這一個目的，使讀者開了頭一定看下去，開了頭猜不到后面，這就和人物性格的發展有關系了。

帶便說一句，我是講的技術問題，實際描寫的問題，和理論上講性格有沒有發展，是兩回事。理論上講，人物經過了許多故事，克服了許多缺點，性格中好的地方更加發展得好了。我講的不是一般說的性格有沒有發展，我是講具體描寫。因為一個人物在作品中性格（思想）可以發展也可以不發展。否則一定要寫發展，這人開頭一定有點小毛病，——工作上或者生活上有點小毛病，到后來就變好了，這也是公式化。但我是講的人物描寫的發展，這就要象剛才所講的例子，由遠及近，使讀者一點點慢慢看明白。這是有許多手法可以達到的，特別從人物經過的事情來達到。

這里聯帶到一個問題，我們每個作品的故事，不是社會上真有那么許多故事，而是我們創造的。我們在社會上看到很多事情，生活經驗豐富了，就根據實際經驗，創造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社會上沒有，但是百分之百可能發生，而且入情入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取得主動，使故事發展與人物性格發展——不是一般的所謂性格發展而是描寫方法由近及遠的情況——配合起來。

現在我拿《戰爭與和平》上的兩章作為例子來談談。當然，題目也是講人物描寫。這并不是說挑出來的這兩章最合適，不過從這里也可以看到描寫的方法。

《戰爭與和平》的第四部第七章第八章，寫安德列夫公爵在戰場上負了傷，被法國軍隊收羅。拿破侖的軍醫奉拿破侖的命令來給他醫治。因為看到他傷勢很重，而法國隊伍又要走了，帶著不便，就把他留在當地老百姓的家里。結果發生了這樣問題，當戰爭變成了和平的局面，兩方交換俘虜時，法國交出的無論戰死或負傷的都沒有安德列夫的名字。因此，俄國統帥庫圖佐夫給安德列夫的父親——老公爵一封信，說明在俘虜的戰死的名單上都沒有他兒子的名字。第七章開始時，就寫老公爵接到這信后的心理狀態。通過心理狀況寫出老公爵的性格。作者托爾斯泰自己沒有講一句話提到老公爵的心理狀況和性格，都是通過他的行動，就是上面所說的聲音笑貌，來體現的。他寫得很簡單，這里寫幾句，那里寫幾句，但是合起來看時，老公爵那時的心理狀況與性格卻表現得很突出。

現在請各位注意，第七章第一段短短交待事實。第二段寫庫圖佐夫的一封信。下面講老公爵看信以后的情形：“這個消息是深夜他獨自在書房里的時候收到的，收到后的第二天早晨，老公爵依舊出去散步，但是他對他的管家、花匠、營造師都不出聲，雖然他的樣子很嚴厲，他卻不對任何人說一句話。”雖然是短短幾句話，已經把老公爵的神氣寫出來了。特別是最后兩句：“雖然他的樣子很嚴厲，他卻不對任何人說一句話。”如果我們讀了全部《戰爭與和平》，也比較注意到老公爵過去心里不高興時的舉動，就知道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他過去心里不高興時，看到管家、花匠便無中生有的挑剔他們這不對、那不對；或者罵他們。我們了解了他以前的舉動，再看這兩句，就覺得這時不同了。作者從這方面暗示，老公爵的悲哀是最大的悲哀，他唯一的兒子死了，在這悲哀下，他的舉動也與過去不同了。

下面一行：“當瑪麗公爵小姐照往常的鐘點去見他時，他正在他的車床旁做工，照常不回過頭來看她。”下面一句就很妙了：“‘啊，瑪麗公爵小姐！’他突然用一種不自然的聲音一面說，一面拋下他的鑿子。”小姐去的時候，老公爵正在克制自己。因為女兒來了，感情還是克制不住，但他并沒有說：“你哥哥死了！”而只寫不自然的聲音，一面拋下鑿子。

下邊又從女兒的眼光來看老公爵的樣子：“她走近他，看見他的臉，于是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的眼睛漸漸模糊了。”這兩句比較還不重要，下面一句就重要了：“她父親臉上既沒有悲哀，也沒有沮喪，只有忿怒和不自然的抖動。”在這一小段中，我們可以研究托爾斯泰如何寫老公爵那時的心情，重要的是：“她父親臉上既沒有悲哀，也沒有沮喪，只有忿怒和不自然的抖動……”為什么只有忿怒和不自然的抖動，他這個地方不寫出來。他在這地方一寫出來就沒有趣味了，文章沒有曲折了。這寫在下面。

下面寫女兒說話，她猜到了哥哥死了。她只說了兩句話，但是這兩句話卻很有意思：“父親！安德列！”下邊描寫瑪麗小姐的臉上的表情，也只用簡單的兩句話：“那個難看的拙笨的公爵小姐說道。她說話時具有悲哀和忘我的一種形容不出的感動力，”這是他描寫瑪麗小姐的性格，我們不講她，就不去研究她。

下面一句很妙：“她父親受不住她的眼光，嗚咽著轉開去了。”寫到這里老公爵的感情才算流露一點，就是說女兒講了這兩句，面上的表情是這樣，是用這樣的眼光去看父親，她父親受不住了，嗚咽的轉開去。

下面老公爵講：“‘壞消息，他不在俘虜中間，也不在陣亡者中間，庫圖佐夫來信說……’于是他好象要用叫聲把公爵小姐趕走一般那么尖銳地叫起來……‘打死了！’”在這一段中，只有很短幾句話。壞消息是昨天晚上收到的，從早晨起，老公爵一直克制他的悲哀，到這時忍耐不住了，流露出來了。

下面一段又是寫瑪麗小姐，我們不研究托爾斯泰怎樣寫瑪麗小姐，我們暫時不管她。

再下面：“‘父親，’她說道，‘不要背過臉去，讓我們一同哭吧。’”這句話，表示女兒很知道父親的心情。她父親是很剛強的，他有這個習慣，不愿意流露悲哀，特別是個人的悲哀，但憋在心里很痛苦。女兒很知道他，才說這兩句話，不要輕輕放過。這兩句話就是說，女兒希望父親不要再藏著悲哀，發泄出來。這可以減少些痛苦。

下面父親的回答非常妙，還是表現了他剛強的性格。他并不回答女兒那句話，他的感情用另一種方法來表白：“老頭子一面尖叫，一面背過臉去。”他還是不愿看女兒，他還想抑制自己，看了她的表情，他會抑制不住的。

“‘壞蛋們！無賴們！’”這是罵當時帝俄的軍官：“‘毀掉了軍隊，毀掉了士兵！’”而下面一句話又把問題揚出去了：“‘去，去，告訴麗莎吧！’”麗莎是他的兒媳婦，安德列夫的老婆，這時快要生孩子了。這里只用很少幾筆把老公爵的性格描寫出來。他懷著兩個悲痛。我們知道老公爵是愛國主義的老將軍，一方面唯一的兒子被打死了；另一方面俄國打敗了。但他的話還是藏起他個人的悲哀，不正面暴露，而講俄國的光榮！“壞蛋們！無賴們！毀了軍隊，毀了士兵！”他不愿表示他個人的悲哀，當然在這悲哀中有他個人的悲哀，而寫他大的一方面，從祖國的光榮來講。

下面一段又是寫瑪麗小姐，不去讀它。

瑪麗小姐要去告訴嫂嫂，在離開時問：“‘父親，告訴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們不能這樣理解瑪麗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已經曉得這件事。她問這句話的意思，也是表現瑪麗當時的心境，可以說是很呆。她的意思，我們可以猜到好幾方面，第一、她想知道怎么戰死；另一個猜度是她不曉得用什么話去告訴她的嫂嫂。她的嫂嫂是快要臨盆了，這也是很嚴重的事件，突然之間給她一個刺激，她也是受不住呀。在下一章就可以看到她嫂嫂身體也不好，后來我想大家也知道，她嫂嫂生了孩子馬上就死了。作者故意把這句話搞得這樣呆，也合乎當時的情況。我們知道瑪麗的性格，這句話也合乎她的性格。她是善良的，但不是能干的人。尤其在父親面前，她屢次都怕得說不出話來，她父親是很嚴厲的，親自教她做數學，因為他父親看著她，她心慌了，每次都做錯了。這書上已寫過，大家都知道。

下面老公爵的話與女兒的話不連貫。在那時的精神狀態下，不可能象討論會一樣連貫的，只能從當時的情節連貫起來，他不再重復“壞蛋們！無賴們！……”而用：“‘去吧！去吧！死在戰場上了，死在俄國最好的兵士和俄國的光榮被斷送的地方。……’”來補足老公爵的兩方面的感情。對他兒子的死表面上不寫出來；把對俄國的光榮表面寫出來，把老公爵的愛國主義的感情寫得很透徹。但沒有象我們那樣寫法，說老公爵是愛國主義者，而是從這簡單的幾句話中把它寫出來。

后面寫瑪麗小姐與她的嫂嫂，我們也略過不講。

下面他用很少幾句話講到老公爵：“晚餐以前，她從來怕見的老公爵，”“她”就是指兒媳婦麗莎。老公爵向來很嚴厲的，所以女兒怕見他的面，兒媳婦尤其怕見他的面。在他的面前總是侷促不安的。所以他說：“她從來怕見的老公爵，帶著一種奇特的暴躁和惡毒的表情，進入她的臥室，然后一句話不說又走出去。”這里，從兒媳婦眼光中來寫那時的老公爵的表情。因為老公爵的表情如果都用正面來寫，那樣文章就單調了，所以他從女兒的眼，又從兒媳婦的眼光來寫他。不過他這里的字眼用得很特別：“帶著一種奇特的暴躁和惡毒的表情；”惡毒的表情，這兩個字用得很特別。我們一般都不敢用這兩個字，為什么是惡毒的表情呢。但是他這個詞用得很深刻，據我的理解，他有他的道理，我留在后面再說。這里先把這一句講完。他帶著惡毒的表情跑進兒媳婦的臥室，一句話不說又出去了，如果看到上面瑪麗小姐還沒有告訴他的兒媳婦，我們可以知道老公爵進來時有心要把壞消息告訴他兒媳。但進來后又一聲不響走出去了，這也說他還沒有這勇氣說出來。兒媳婦是這樣的情況，一告訴她，打擊太大，暈了過去，這事就很大了。這個地方，他用了奇特暴躁的形容詞，我們想來比較容易了解。老公爵這時是暴躁得很，他很為難。他知道女兒整整一天沒有敢把壞消息告訴這個嫂嫂，“那一早晨瑪麗小姐有好幾次想準備告訴她的嫂嫂，每次都哭起來。”老公爵是已經知道這事了。那么他就感到暴躁，不知道究竟應該告訴呢還是不應該告訴。還有惡毒的表情，這也是描寫老公爵的性格。惡毒的表情據我想，可以有好幾種解釋。一方面就是說這個壞消息一說，兒媳會受很大的打擊，他已破釜沉舟一樣，不管他吧，馬上死了也要說，所以有惡毒的表情。另外一面，老公爵整整一天還是被兩種悲哀壓在他心上，所以這樣難過，一個是兒子死了，還有一個是俄國打了敗仗。他很可惜俄國打了敗仗，很多俄國很好的士兵死了，這中間也包括他的兒子。而對那時一些帶兵將官的無能他是恨透了，因此有惡毒的表情。從這兩方面，所以他才有“惡毒的表情”。否則“惡毒”在這里用得很難解。這里雖然用很少幾個字，但仔細一看，他這很少幾個字，從整個看來，對當時老公爵情緒的變動描寫得很深刻。

如果把這短短一章前后聯起來看，我們可以看到他對老公爵從早到晚的很簡潔的描寫中間，都是有分寸，有步驟的。那些小的描寫，如見了管家、花匠不對任何人說一句話；到下面見了女兒用一種不自然的聲音一面說一面放下鑿子；隨后女兒看出他的忿怒和不自然的抖動；隨后女兒眼光看他時，他受不住她的眼光，嗚咽的轉開去了；隨后簡單的幾句話說“壞消息……”；后來不看女兒，而用尖聲的叫，不說兒子的死，而罵帝俄的帶兵官和那些將軍們；到晚上帶著奇特的暴躁和惡毒表情到兒媳房里去，又一言不發的出來。如果這樣整個來看，雖然用筆很少，但是把老公爵在這情況下的復雜感情，他的性格，統統描寫出來了，而老公爵這樣的性格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下非常配合的給描寫出來的。

這一點是舉例來說明我開頭所講的那一些原則。

第八章他換了一方面來寫，還是寫這一家。開頭很妙，不寫安德列夫的事情，而只寫安德列夫的老婆快要生孩子了。老公爵始終沒有把壞消息告訴兒媳婦，兒媳婦那時快要生了，已經派人去請醫生，也派人在路上等了——他們住在鄉下大房子，在冬天要人在路上等，——托爾斯泰寫了這些。但從他深刻的寫法，我們就看得出來大家都想避免提起他們最傷心最傷心的事。因為這孩子生出來就沒有父親，他父親死了。他所寫的都是在等醫生和產婦頭生時的緊張和擔心的心情，但我們卻不會忘記有很重的悲哀壓在他們的身上。這種寫法是很難寫的。因為寫得不好，讀者就感不到這種氣氛。他寫得好，我們就感到大家都有著沉重的東西壓著，只有產婦沒有，她還不知道。

這章在寫他們等醫生來，其實是寫她“死”了的丈夫回來了，他要寫這個，但不是開頭就寫，而放在最后，最后聽到車子聲音，大家都說醫生來了。瑪麗小姐聽說醫生來了以為他不會說俄國話，她法國話說得很好，自己就迎出去。這里，寫得很有層次，先聽到腳步聲，后來聽到講話聲音，“謝上帝，父親呢！”只寫了兩句話，聲音很熟，瑪麗已經想到是安德列夫的聲音，是她哥哥的聲音。但又想這是不可能的，他是打死了的，就在她這樣想時，安德列夫出來了。

安德列夫頭一句話講：“你們未收到我的信嗎？”是補一個漏洞，安德列夫傷養好后他要回來，他受傷后在奧國老百姓家里時曾寄出過一封信，可是在那時候的交通下，信當然遲到。這句話補得很妙。否則他在外面受傷，他家里完全不曉得是不可能的。此外，又寫出他已經看出他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所以他說：“你們未收到我的信嗎？”也不是空話。

把這兩章聯起來看，我們就知道托爾斯泰在結構布局上是費了很大的苦心的。上一章寫安德列夫死，加上老婆要生孩子，是多么緊張的局面；下一章寫老婆生孩子，安德列夫回來了，很有戲劇性。這是我們所猜不到的，我們看了上一章想不到下一章他會回來。我們也許會猜想他們慢慢地把壞消息告訴兒媳婦，所以在這方面很有戲劇性，但另一方面又是很合乎人情，沒有故意布置的痕跡。

最妙的是第八章，他寫壞消息大家都知道，只有生產的孕婦不知道，大家都不提安德列夫死的情形，文章中也很少提到，但我們讀時，隨時隨地都感到這個沉重的壓迫，我覺得他是很用了苦心的。前后兩章這樣安排，前面說過的后面不至于重復，情節上又這樣聯系，是很用一番功夫；至于他文筆的簡練，那更不用說，只有那么幾句話，人物的性格就描寫得很好。

還可以附帶說一說，他也寫到環境，但從來不是空話。如在第八章中：“突然間一陣風猛烈地打在已經摘去雙層槅子的窗門上，”下面在非常緊張中插了一筆：“一到云雀回來時，公爵就吩咐把每個房間的窗槅子搞去一層。”俄國的房子全是雙層窗，云雀回來時表示春天來了，所以把雙層窗換成單層窗。因為單層窗，所以風一吹就可以把窗子吹開。這是托爾斯泰細膩的地方，一筆不漏，非常入情入理，還補了一筆老公爵的習慣，用筆簡單而細膩。接著：“吹開一根松松地插起的門閂，把那面紅窗簾吹得鼓動起來——”“鼓動”也寫得非常細膩，這些地方我們都要注意。俄國窗簾很厚，而又在產婦房中，一定全部都拉起來，所以只能鼓動起來。后面：“用它那夾雪的寒氣把蠟燭吹熄。”他不寫下雪，只寫了夾雪兩字，我們就知道下雪。下面：“她的保姆放下正在織的襪子，走去窗口處，探出去想捉那一扇敞開的窗門，寒風掀動她的披肩尾和她那松散的灰色發鬈。”這一段描寫是在忙中來一段環境描寫。這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增加產婦房中的氣氛，一種沉默的壓力很大的氣氛；另一方面是引出下面一段來。因為這樣，屋里才可以聽到外面有人把車子趕進來的聲音，給讀者一個準備。托爾斯泰要寫安德列夫回來很突然，但又要寫得并不突然。他們都在等醫生，保姆還說看到燈光一定是醫生，我們也總以為來的是醫生，但來的卻不是醫生，因此戲劇效果很好。這些地方，即便是很少一段環境的描寫也都和整個一章人物的心理狀態氣氛配合起來。

我只好講到這里為止，我的意見不一定對，各位同志還可以講講你們的看法。

下面再簡單的談談關于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和長段的心理描寫的問題。我舉一個眼前的例子，路翎的小說：《洼地上的戰役》，這小說大家都看過了。我老實說，他的小說看了是沉悶的，那么長段長段的心理描寫。今天不討論這篇小說關鍵上的錯誤，就是對于志愿軍精神面貌的歪曲的地方。我們只就寫人物內心的心理活動大段描寫是不是適宜，從技術問題來談談。至于思想問題，大家一定都明白。

首先我覺得他的大段的心理描寫目的性不明確。因此我們看了后，首先會有這樣的問題：這戰士王洪發的犧牲，到底為了什么目的。當然，這在小說中也簡單的有了交待，他和班長兩人都負了傷，到這時為止，班長一直背了他回來，他打算把敵人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班長就可以趁此機會突圍回去。從情節上看，他是準備這樣寫的，但他的大段的心理描寫反使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王洪發的犧牲除了受了傷反正活不下去了的思想外；還有一方面就是戰爭開始時一直壓在他心上的，有個朝鮮女孩子非常愛他，但由于紀律的關系他不能愛她……。這描寫在他們偵察班出發后，一直描寫得很多很多。在作者的意見，以為大段的心理描寫可以展示這戰士的心理活動，但是效果剛剛相反。由于他大段的描寫沒有目的性，因此讀者一定得到這樣的結論，王洪發是在一種絕望的心情中，由于紀律關系他不能愛那個朝鮮女孩子，因此就覺得死了算了。這當然對志愿軍的精神面貌是完全歪曲的。剛才我們說過，我們并不是從思想方面來批評這篇小說，但即便從描寫的方法來說，也不行。我們拿這來說明凡是心理描寫一定要有目的性。路翎是老作家，一定知道長段心理描寫一定要有目的性，沒有目的性是不行的。但他在寫這篇文章時，對志愿軍的精神面貌并不了解，他只是按他自己的意思來刻畫。如果路翎當初是寫王洪發為了大局，班長比他重要，二人不能同時回去，因此犧牲自己讓班長先回去，要是從這個目的性出發，他的心理描寫就不可能把這個朝鮮女孩子夾在一起了。他一定寫他觀察敵人情況怎樣，自己情況怎樣，然后下了決心。但是他并不這樣寫。因此我說他目的性不明確。當然同他的思想有關系。

今天講的是技術問題，但說句老話，技術問題不要與思想問題對立起來看。技術問題是服從思想的。關于托爾斯泰怎樣寫老公爵，剛才我們所說的只是技術問題，但它是服從他的思想的。老公爵是一個愛國的人，他一方面性情固執，很暴躁，但是另一方面他很愛國。他在那個時候的那種情況下，目的性是很明確的。他的每一句話都表示他把個人的悲哀抑制，朝大的一方面想，這大的方面，就是俄羅斯的光榮。

今天我講得亂七八糟，就講到這里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