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叫天談表演藝術(shù)

蓋叫天是我國著名的表演藝術(shù)家。十年動亂中，不幸被林彪、“四人幫”迫害 致死。粉碎“四人幫”后，他的冤案得到昭雪，其名著《粉墨春秋》再次出版。在中共浙江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局、省出版局的重視和支持下，除《粉墨春秋》以外，散見于報刊雜志的論述和未曾發(fā)表過的蓋老的文稿已搜集成書，也準備出版。這里發(fā)表的，是蓋老未發(fā)表的遺稿的一部分。

——整理者

一、我演趙云

一九五五年，我參加了為救濟安徽水災(zāi)在上海舉行的捐獻義演。還有梅蘭芳、周信芳、譚富英、林樹森等名角兒都會齊了，真是大江南北，群朋薈集，濟濟一堂，盛況空前。我演的是《回荊州》里的趙云。按照我的愛好，呂布我就演不象，因為他是個小人，在我腦子里感到別扭，一別扭準演不好；演趙云還有點意思，但也不會演的太象。我愛的是民間草莽英雄。趙云當然也是英雄人物，但這個人對封建王朝畢恭畢敬，和我的個性合不來。事前，有的同志還說我長于短打，長靠是遠路人蹚水，摸不著深淺呢？！也有的同志確為我擔(dān)心：趙云在《回荊州》里是個配角，給劉備當保鏢的，站站門，按按劍，身段不多，有力無處使。我起初也是這么想的，趙云這個角色不好演。不過，扮演角色怎能一味依照自己的個性、愛好呢？演戲是個集體的活動，有著集體的規(guī)矩，只能依藝，不能依人，要你依我依，依而歸一。老依你，別人就甭演戲了。因此，只要有點門，大體上合得上自己的路子，就得學(xué)著演。藝術(shù)是大家的，向大家學(xué)習(xí)嘛！我就是抱著這個心情，接受了演趙云的任務(wù)的。

但究竟怎樣演趙云呢？我是這樣想的：老底子人家是怎樣演趙云的？人家走了頭一步，有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我唱同樣的戲，也照人家的樣子，豈不落后了。因此自己還得躲著點走，要拿出望空撲影的精神，要老戲新唱；演同樣的人物，要透出點新味來。因為他總歸是他，我總歸是我。當年楊小樓演趙云，他個子高大，那么一站，人物形象就顯得很高大；我個子比他小，硬去和他比高大，豈不是反而越比越小。怎么辦？總歸要從人物出發(fā)，從生活出發(fā)。既然《回荊州》里少不了趙云，就少不了他的戲。哪能說前人把某一角色的個性、品格、思想活動、行動舉止等一搭刮兒演全了呢？這就得事里找事，戲里找戲。我把趙云在這出戲里的心情分析了一分析：他不是為站而站，為亮“英雄相”而亮“英雄相”的。他的一站和武松、林沖的一站都不同，武松是個血性男子，專愛打抱不平，他一站，武中有威，威而且鯁。林沖也是英雄，但他在高俅門下當過禁軍教頭，曾經(jīng)是在人之下，受人之管，腦子里受過循規(guī)蹈矩的約束，又帶點文氣，因此他的站要武中有文。而趙云是劉備手下有名的五虎將之一，和劉備情同手足，和關(guān)羽、張飛的地位不相上下。不過這個人做事很小心，也很懂禮貌，對主公一片忠心，對關(guān)羽、張飛也很尊重，所以他的一站要以文顯武。特別是在《回荊州》里，他的擔(dān)子很重，心事很大；但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鍛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能夠單槍匹馬，獨擋一面。盡管他是主公的“保鏢”，卻更是劉備的“護身伽藍”。因此他的一站，不只是作為劉備的隨從，還得給人以舉足輕重之感。要從一站之中看出他的身份雖低于劉備，但從骨子里透出的分量卻是沉甸甸的。我是這樣來設(shè)計他在船頭上的一站的：身穿大蟒，腰懸寶劍，右手拿著斗篷并曲肘擱于腰間，左手伸掌向上護著胸前，這個姿勢是從韋陀神像化出來的，暗含著象光華四射、凜然不可侵犯的韋陀在保護著如來佛那樣，什么妖魔鬼怪都休想過來為害。由此既表示了趙云防備東吳之人來殺害主公之意，又托出了他能征慣戰(zhàn)、威震四方的英雄風(fēng)貌。再如，當他陪劉備去見喬國老，在那兒也是一站，但一邊站著，一邊頭微微左右看視，眼神也閃動著，表示留神察看四下有無動靜，有無埋伏，從靜止的站象中要能透得出生活來，透得出趙云膽大而又心細的內(nèi)心活動來。

老底子《闖宮》一場，是劉備和公主先上，趙云后上，我和梅蘭芳先生（他扮演孫尚香）核計了一下，覺得這樣的安排四平八穩(wěn)一道湯，人物性格難以盡情表露，就改為讓趙云先公主而上，這樣，使戲的進展有了跌宕起伏，更為緊湊，更為緊張，相應(yīng)地趙云也有了發(fā)揮的余地。我是這樣演的：趙云本來心里很著急，因為主公戀著公主，不肯離開東吳；自己又實在是寡難敵眾，萬一主公遭了暗算怎么辦？但猛然一想：軍師付與我錦囊在身，定有妙計，便拆開一看，恍然大悟，這可心里有了分曉，主意也就拿定了：一拍腦袋，一豎大拇指，念：“軍師軍令大，那怕犯王法。”此時的身段很簡單，但很活，很能說明趙云此時有了決斷：即使我頭顱落地，也要按軍師之命保護主公返回荊州。這才闖進宮去對主公說：“主公，曹軍五十萬人馬來奪荊州。”劉備一聽，雖然舍不得公主，更舍不得荊州，便同意了趙云的意見，準備逃離東吳。接著，趙云先跨出一步，向外環(huán)視一周，看看有沒有人，再趁機保劉備逃走。就在這時，公主從里面出來了，劉備慌得跪在公主面前，求公主放他逃命。恰巧這時趙云也回頭一看，不見了主公，再仔細一看，原來跪在公主面前了，不禁又驚又急，擔(dān)心主公給公主拉了后腿。他一搓手，怎么辦？這時，該露一露他渾身是膽的氣概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公主殺死，讓劉備死了心吧！一發(fā)狠，抽出寶劍要殺公主，幸虧劉備眼快手快，連忙扯一扯趙云的戰(zhàn)袍，他示意不可魯莽。趙云原是心細之人，也是很聽劉備話的，他腦子也轉(zhuǎn)得快，趁勢就撲通跪在地上，表示迎見公主，于是，把險些要闖出來的一場大禍給掩飾過去了。而趙云既膽大又心細的特點也就能通過以上這些表演較為充分地表露出來了。

趙云在《回荊州》里確是一個配角，戲也不多，但只要把握住趙云的個性特點，還是蠻有戲可做的。有的同志看了我演的趙云，勾起了興趣，夸我說：“您老那一站，就有‘神’，就夠瞧的了。”我笑笑回答：演戲重于泰山，輕如鴻毛。不管演主角還是配角，都要看重才行。不過，是否合乎一臺無二戲的要求，還得根據(jù)大家的意見再改進哩！

二、小題大做

表演有時得動這樣的腦筋，有的地方可以大題小做，如《打虎》，原本分兩場，前場是《酒樓》，后場是《打虎》。分兩場，表演內(nèi)容是可以豐富一些，但也可以大題小做，把兩場并做一場。武松一上場，就到了岡上，再唱兩句散板：“適才離卻酒館門，要到景陽岡上行。”這一唱不就把前一場的意思全代表了。這樣既可節(jié)省時間，又可集中精力來把《打虎》的戲演得足些。

有的地方可以小題大做。仿佛一表而過、沒有多大戲好做的地方，偏要多動點腦筋進去，偏要給添點藝術(shù)進去，讓本來可能要松的地方給添緊了，使觀眾看了，感到出乎意料；觀眾本來要把這種地方忽略過去的，卻偏偏給演員拴住忽略不過去了。做到這一層，不精采的就變成精采的了。比方說，演《獅子樓》里武松上樓。上樓嘛！很簡單，簡而易行，武松進了“獅子樓”的大門之后，沖著下場門上樓便了。可真這樣上，臺上就會顯得空，而且西門慶就在下場門，沖著下場門上樓，兩人剛好面對面，下面的戲就甭想做了。所以，不在這種地方添點藝術(shù)，小題小做，這當口便會失去觀眾。我是這樣演的：進門之后，不忙著上樓，先一看，望一望樓梯口在哪兒？一看，沒有？往上場門一走，這是表示武松在找樓梯。一找又沒有，便舉起刀來，一個“纏頭過腦”，這是表示邊防備邊示威，邊回身一看，這一看，哦！有了。原來樓梯口在那兒哩！便又偏左犄角（大邊）走過去，走到樓梯口，抬頭一看，上面的樓門板往下平蓋著。這才上樓。通過上樓之前的這些個動作和表情，就可以把環(huán)境點明白，舞臺也就不會顯得空了。還有下面登樓梯的表演，按說，登梯嘛！登登登……登上去就行了，平常得很呀！殊不知正因為平常得很，就得小題大做，變平常為不平常。否則，只有平常的生活，那還演戲干啥？那還能抓得住觀眾？故而，也得動點腦筋。我是采用了臉和全身沖外的子午相式來登樓的，這是為了便于露神情，有美感；腳下則先是一步接一步登，后來索性雙足同時踩著登，這樣，不但不同于一般的登樓，而且便于把武松急切要見到西門慶，急切要殺死西門慶的感情烘托了出來，使人物形象來得豐滿和光采一些。

當然，大題小做也好，小題大做也好，要做到合理，要恰如其分，不能隨心所欲，胡來亂造。有道是，諸葛從來不弄險，險中弄險顯奇能。諸葛亮挖空心思，擺了個空城計，把司馬懿給嚇跑了，果然化險為夷。咱們演戲，也得向諸葛亮學(xué)習(xí)，挖空心思，化平常為神奇，才能使觀眾乖乖地入殼。但這不是亂化，諸葛亮擺空城計，也不是瞎胡鬧，硬逞能。而是早已料透了司馬之心，才敢于險中弄險。因此，咱們化來化去，總歸要從人物、從生活這個總題目出發(fā)，不能偏題。老本《打店》里有這樣幾句臺詞：“提孟州，道孟州，提起孟州淚雙流，替兄殺了西門慶，因此發(fā)配到孟州。”演員演起來也是凄凄慘慘悲悲切切。這樣，唱得再美，演得再俏，可就是偏了題，把武松這個毫不含糊、有仇必報的堂堂奇男子、落落大丈夫演成了呼天搶地的苦人兒了。這可真是給武松臉上抹了灰。象這種偏題之處，老本里有的是，我一概毫不留情，統(tǒng)統(tǒng)給免了。

三、《垓下之戰(zhàn)》的創(chuàng)新嘗試

宣統(tǒng)年間，我二十歲光景，有一回心血來潮，我問老藝人：古代英雄算誰最勇？他們說：“項羽最勇，稱為無雙譜。”打這我就有了演楚霸王的興趣。但又覺得我的個子小，扮霸王不太合適。后來，王德全老先生也贊成我演。我說：“我象個吱吱猴，扮不象。”他說：“你不會改良嘛！”這一說，勾起了我在楚霸王身上動改良的腦筋。那會子正時興改良。我唱戲也老愛改動，這正是大眾的要求，沒有改良，沒有創(chuàng)新，老唱老一套，觀眾就要看膩了，咱們這一行就得走上絕路了。

于是，以《楚漢相爭》這出老戲為基礎(chǔ)，我托知識分子幫我打了一個劇本，這個劇本后來就叫《垓下之戰(zhàn)》。本來想演《火焚紀信》、《取滎陽》，但這些戲別人常演，不新鮮。所以揀了個《垓下之戰(zhàn)》。但真要演這出戲，的確有困難。頭一個困難就是扮相。非得給自己加加高不行。否則，上臺一站，比虞姬還矮，怎成！我就打頭上和腳上動腦筋。我想：腳上著起高一點的厚底靴，不就把身子墊高了。這事倒好辦，我娘曾化了一元八毛錢給我買過一雙厚底靴，只是鞋頭面已破了，我把破綻改成兩個大虎眼。這樣一改，著上腳后，不但人顯高了，一雙腳也仿佛神氣起來。另外就是戴的。我尋來尋去，發(fā)現(xiàn)我家后院有一只香爐的樣式倒有點譜，我就按照這個樣式，做出一頂特別的皇冠。這個皇冠很高，象一座寶塔似的，分為二層，每層有八只角，角尖懸小鈴鐺。兩層加起來，高達一尺半，其形有如銅鼎。據(jù)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鼎是家常用具，而且諸侯戴的帽子也是寶鼎形的，故而有鼎盛春秋之稱。我就是按照這傳說來設(shè)計的，也不知對不對，但一戴到頭上，人物倒既顯的古氣又挺威嚴，象個九五之尊的樣子，而且使身子又仿佛高了不少。

再就是服裝了。光有頭有腳，身上不合，還是不行，可到哪兒去找一套合乎“無雙譜”的霸王裝呢？為了這，我憋足了腦筋，日也捉摸，夜也捉摸，成天沉浸在冥思苦覓之中，可就是想不出滿意的服式來。有一天，因為腦子實在給憋的慌，就出去走走，到朋友家串串門，散散腦筋；但腳下走著，腦子里還是不由自主地在想著，就這樣邊走邊想，邊想邊走，也不知走往哪兒去了？猛一下頭撞在一家大門上，我頭皮一痛，不由地抬頭一望，迎面是山東會館大門，門上的門神兒像擋住了我的視線，這一瞧，不禁心花怒放，脫口而出：“門神爺啊！你這身打扮可幫了我的忙啦！”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趕忙返回家，就按門神的服式，再參考一下我家擺設(shè)的天地人三皇和孔老夫子瓷像，設(shè)計出一套里面襯著一件胖襖的霸王服裝，穿起來后，不但樣式特別，而且臀部拱起來了，腰圍粗多了，整個體形顯得很魁梧，很有氣派。

至于霸王的臉型，歷來都是勾勒花臉，但這和我設(shè)計的服式合不上，也非得改良不成。怎樣改呢？我想：前輩藝人有句話，裝龍象龍，裝虎象虎。為何偏偏要用龍虎來打比方？因為龍有龍的神氣，虎有虎的威風(fēng)，不但要裝得象龍，而不是象蛇，要裝得象虎而不是象貓；而且要表達出龍虎的精氣神來，要生龍活虎，龍騰虎躍。可精氣神是個內(nèi)在的，看不見，摸不著。這就既要內(nèi)發(fā)于外，要有對人物內(nèi)心真正的體會，要有真情實感；又要找合式的外在形式來表現(xiàn)。這個外在主要指的是眼睛，所謂“畫龍點睛”，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說臉的化妝也要有助于體現(xiàn)眼神。我就是按照這個要求來設(shè)計霸王臉譜的。我沒有給霸王臉上勾瓦片兒敷重彩，主要仿真，給揉上紫膛色，畫上兩道豎直濃眉，和戴上黑扎短髯，如此而已，很簡單。但卻突出了眼神。古人不是形容說，項羽和舜一樣，目有重瞳。這大概就是指眼睛特別光采，特別有神，象多生了一對眼珠子似的。我這個化妝也仿佛合得上這個理。霸王東討西伐，戎馬倥傯，長期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太陽曬，自然應(yīng)是滿臉烏而且黑，黑中有紫。而這樣，兩眼一睜，由于以黑顯白，必然更白，以烏透亮，必然更亮，一雙眼珠子也就象一輪明月從滿天烏云之中推出來似的，格外明亮，炯炯有神。本來我的眼睛生的小，但借助于滿臉烏黑一團，終于成了濃眉大眼，虎視眈眈。

我還設(shè)計了一根名叫丈桿的霸王槍，光槍尖就有一尺多長，整個槍尖的模樣象普通的蛇矛，但較為寬厚；槍桿漆黑，以便看起來更為沉甸，也和霸王的顏容合得上轍。

當霸王戴上銅鼎，穿上霸王裝，外加龍頭護心鏡，著上虎頭高靴，腰間一邊掛起鋼鞭、寶劍，一邊懸上弓囊，箭袋，全身披掛停當，整個模樣看起來，縱然夠不上所謂“譜”，比起前人的楚霸王扮相來，倒真稱得上“無雙”咧！

霸王的出場亮相，也有所不同。一般武將出場，大都雙手持槍，而霸王出場，我先叫兩小兵把丈桿槍抬了出來，表示槍很重。這樣一烘托，霸王再單手持槍一亮，這就顯出了霸王不只是威風(fēng)凜凜，而且確是個力拔山兮的大力士呢！不過，要威而不猛，一猛就成了打哇哇的張飛；更不能莽，一莽就成了醉打山門的魯智深。霸王要威而不猛，剛中帶柔，既有著氣勢蓋世的威風(fēng)，又有著九五之尊的品局，以后邁步、轉(zhuǎn)身，走身段，都處處得不離這個譜。

怎樣來安排項羽和劉邦之間的對壘、交鋒呢？我的想法是：不能讓楚霸王給打敗，他也從未給任何人打敗過，這就叫“無雙譜”。但在《垓下之戰(zhàn)》里，他明明打了敗仗，怎能說他沒打敗過呢？我是說：楚霸王力舉大鼎，無一合之敵，他用槍那么一扎，樊噲就吃不住了，就打哆嗦了。因此，霸王上陣，和趙云一樣也打上一套快槍，就反而把霸王打“棒槌”了。這一場垓下之戰(zhàn)應(yīng)著重表現(xiàn)項羽之勇，這個勇不是用胡打一氣來表現(xiàn)的。相反，不宜多打，他一上陣，敵軍就望風(fēng)披靡。以敵之怯來顯霸王之勇。而越能顯霸王之勇，才越能顯出韓信、張良計謀之高，和劉邦的很會用人。這樣，相互襯托，相互對比之下，就能清楚地表明霸王單憑個人之勇專肆武力征伐，剛愎自用，少謀武斷，驕傲自滿，眾叛親離，結(jié)果，多大的英雄，再大的本事，也終于失敗了。

然則，霸王既不能多打，又不能不打，而打之中又主要是顯霸王之勇，這就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少打，又怎能顯勇呢？我為此也費了一些腦筋，我琢磨：非得先托一托霸王的威，有了威，威名四揚，敵人見著他就害怕，從威之中顯其勇，自然更勇。為此，我在霸王和漢軍交戰(zhàn)之前，給他設(shè)計了一套七十二人的大刀舞，用以表現(xiàn)八千子弟兵在操場練武；霸王本人則來一套槍舞，這套槍舞也不必太多，多了反落俗套，要少而精，要把一百單八槍化成諸如臂、拉、扎、擋、封、抬、架、刺等幾個合乎霸王那種既剛健又嫵媚的姿勢。前者的操練顯示了霸王的軍威顯赫，統(tǒng)率有方；后者的槍舞則顯示了霸王本領(lǐng)高強，威及四方。

前面說過，霸王上陣之后，不宜多打，更不宜敗于個別兵將之手，故而我把那老派的打法，如戰(zhàn)四將即霸，王架起敵方四將槍，且架且退，最后由周蘭上來保駕救出的打法給免了，改為舞姿多于對打。如打敗樊噲之后，不忙著追下場，先來一手霸王鞭一手霸王槍的舞蹈舞，一舞下場花，著重表現(xiàn)霸王英勇無敵、威風(fēng)凜凜的銳氣和視打仗如兒戲的自豪感。

至于霸王又是怎樣從戰(zhàn)場上敗退到烏江呢？這要靠舞臺調(diào)度來發(fā)揮作用。九里山前，漢兵四面八方重重圍困住項羽，劉邦和韓信、張良則在山上掌著紅燈指揮。楚霸王在山下沖沖殺殺，如入無人之境，誰來阻擋，誰就得送命。可是劉邦不慌不忙。項羽西沖，紅燈西指，西方漢軍退走，而其它方面的漢軍立即吶喊著包圍上來；項羽反身一看，好家伙，你們來送死了，便回身向東沖殺過去；高山上紅燈也跟著指向東面，東面的漢軍立刻退去，其它各方面的吶喊之聲又起，又包圍上來了。通過這個舞臺調(diào)度，就造成了一個千軍萬馬、聲勢奪人、席卷山河、蔚為壯觀的古戰(zhàn)場的戰(zhàn)斗場面。而項羽的八千子弟也就被殺得所剩無幾；項羽本人盡管馬不離鞍、人不卸甲，橫沖直闖，苦戰(zhàn)不休，可是單憑匹夫之勇，終究被殺得無可奈何，承認“這一陣殺得我精神昏亂”。但心里還是不服氣：“用詭計算什么奇男”。但戰(zhàn)局終于無可挽回，項羽不得不身負重創(chuàng)，血染戰(zhàn)袍，殺出重圍，敗走烏江。

到了烏江，馬也跑不動了，呂馬童又追了上來。他一方面慨嘆和后悔：“當初不聽范增語，今日拔劍刎烏江。”一方面顯示了他是個胸懷磊落，生死在所不計的好男兒，他不但把馬送了人，還把自己的頭也做了人情，對呂馬童說：“來來來，拿孤王首級報賞去吧？”楚霸王就這樣報銷了自己。不過，這個人確是堅強不屈，剛毅無比。因為，他完全還有能力渡過烏江，重整旗鼓。但他認為自己打了敗仗，無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所以他的自殺不是膽怯的表現(xiàn)，而是以身殉志。他終歸是個蓋世英雄，直至死后仍英魂不散，身子不倒。劉邦、韓信上來之后，韓信是員掛帥的大將，只會打仗殺人，所以他說：“碎尸萬段。”劉邦是開國之君，高瞻遠矚，很會籠絡(luò)人心，比韓信高明，所以他假仁假義地說：“且慢，請受孤王一拜。”

霸王雖敗不敗，連他最厲害的對手——劉邦也不免打心坎里佩服他呢。不過，項羽這個英雄也著實可悲，至死還以為‘‘天亡我也！”壓根兒沒領(lǐng)悟到他真正的過失究竟在哪兒咧！

最后想說一說，我演楚霸王也不單單為了創(chuàng)新。英雄末路，實非偶然，成敗利鈍，后人可鑒。毛主席不就說過：“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打解放后，跟著大家一道學(xué)習(xí)了毛澤東思想，推陳出新，古為今用，就很想把《垓下之戰(zhàn)》拿到舞臺上再露露。承蒙領(lǐng)導(dǎo)上的大力贊助、支持，從各個劇團借了那么多武生演員來，同心協(xié)力，一鼓作氣，終于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但是，這出戲只是很早以前的一種創(chuàng)新嘗試，難免問題不少，需要在今后演出中繼續(xù)改進。

*一九五九年，蓋老在杭州市演出了《垓下之 戰(zhàn)》。本文紀錄于1959年，整理于1979年。